中士长舒了一口气,不屑而烦躁地对下士说,“你听到头儿说的了,下士。”
下士朝三个男孩走去,他们背靠着马车轮子,一副戒备的样子。
“你们知道些什么吗?”
“不!”又气又怕的克莱斯特冲他吼了回去。
“囚犯说不,”下士平静地报告。
“问他确定吗,下士。”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克莱斯特说道。“看在上帝份上,他干嘛要告诉我们他去哪儿。”
“他说的有道理,中士。”
“是的,”中士疲倦地说。“是,他说的有理。”停了一下。“集合七排,叫醒侦察兵卡尔霍恩。十分钟后出发。”
说完,包围着男孩们和瑞芭的士兵们就解散了,他们被单独留在原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在他们身边跪下,眼里满是心碎的怜悯——不得不说,他们对此几乎毫不领情。首先,他们更关注自己身上的伤,其次,他们也不能理解她竟然会对他们的疼痛感同身受。或许除了含糊亨利。与瑞芭同在疮痂地的那一周,他曾在河边将衣服褪到腰间清洗身体,那时他发现瑞芭偷偷地瞅他的背,上面被数不清的鞭痕和伤疤覆盖了。在那之前,他从未感受过女性的回情,但尽管有些困惑,他对那同情所具备的奇怪力量却并非麻木不觉。
囚犯们早餐吃了米粥。搜查队出发后,他们也拔营了。被带走之前,瑞芭激动地对他们小声说,还有两天就到孟菲斯了。他们却无法像她一样兴奋,毕竟前途未卜,也就难怪他们了。
“那老头儿,”克莱斯特对瑞芭说,“就是我们正要救的那个。他死了吗?”
“我想还没有。”
“你就不能干点正事儿,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
瑞芭从未被人这样呵斥过,不由地瞪大了眼睛,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别欺负她,”含糊亨利说。
“怎么了?”克莱斯特不以为然。“如果他死了,我们就会被绞死。我就不明白了,她能晃着一身肥肉悠悠哉哉去孟菲斯,怎么就不能打探一些对我们有用的消息?”
瑞芭眼中的泪水立刻被愤怒取代了。
“你为什么一直说我胖?我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别吵了,”凯尔烦躁地说。“克莱斯特——别去惹她了。你——去打探那老头的情况。”
瑞芭震惊又气恼地看着凯尔,但没说什么。
“不前进就死亡!不前进就死亡!”下士们喊道。每次拔营行军时都会喊这句口号,因此它也早已失去了威慑力。男孩们仍旧绑在马车上,这辆车开始往前走了,瑞芭一个人被留在后面,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但那天晚些时候,瑞芭跟他们并排走着,仍然一副受了冒犯的样子,她说了一句话,口气好像那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还活着。”
又走了一百码,疮痂地突然到了尽头。他们走过粗砂、灰尘、石块和看上去脏兮兮的小山丘,来到一片肥沃酌绿色平原,其间已经能看到零星的农庄、房屋和劳动者。人们从篱笆和挤在一起的手推车后走出来看着他们。看热闹的时间并不长,士兵带着辎重、押着囚犯的情景虽然足够让他们好奇,但大约二十秒后,除了孩子们,其他人都该干嘛干嘛去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和第二天一整天,房屋和人群越来越密集。刚开始是村庄,然后是城镇,最后是孟菲斯的城郊地区。但距离那座雄伟的城市还有两小时的路要走。
由于人流拥挤,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一个下士看到他们目瞪口呆的样子,便策马向前。
“这些城墙是世界之最——最薄的地方也有五十英尺厚,足有两个五英里长。”男孩们扭头看着他。
“那就是十英里喽,”克莱斯特说。
下士沉下脸来,一踢马刺,向前走去。
到达孟菲斯城门的最后两英里路上,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再无其他建筑。男孩们睁大了眼,眼前的景象真是令人目不暇接,纷繁的声音、气味和色彩更让他们头晕目眩,兴奋不已。任何游客都将在孟菲斯的见闻视为值得终生回味的经历,而对于将被称为“死人脚”的东西当作主食并与老鼠肉开荤的三个男孩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其丰富和奇妙的程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吸入的空气带着孜然芹、迷迭香的味道,还混杂着卖山羊的牧人身上的汗味、主妇身上的橘子香,一阵风吹过,隐隐飘来尿骚味和玫瑰的香气。喧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食用鹦鹉嘎嘎的叫声、饕餮者的最爱——孟菲斯煮猫——的喵喵声、做贡品的鸽子的咕咕声、城郊小山上饲养的专用于节日里烤来吃的狗的吠叫声、猪的哼哼声、牛的哞哞声;突然,人群中发出一声大喊,原来是一条正要被开膛破肚的梭子鱼猛地从鱼贩手中挣脱,扑腾着逃到下水道去了,鱼贩心疼地大叫一声,引得围观看热闹的人们大笑起来。
他们继续往前走,到处都是小贩们的吆喝声,也听不懂。“喂嘀,喂嘀,喂!”一个小贩喊道,他贩卖的东西像是装在精致的匣子里的粉色的母牛尾巴,都褪了皮,看上去个棉花糖的颜色差不多。“伊去—谷得—蒙达,”另一个吆喝着,他在推销他的蔬菜瓜果,挥舞着一只手的神气样子就像他是个魔法师,刚刚把这些东西凭空变出来一样。“买我的菜哦!好吃的菠萝。买我的菜哦!新鲜得不得了!”
有些小摊设在占地有半亩的市场上——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个老者,半裸着身体,两只脚轮换着跳来跳去,手里托着一块破布,正卖力地兜售布里裹着的两只带斑点的蛋。
含糊亨利正往左边瞅,突然看见一群九岁上下的男孩子,脖子上拴着绳子连成一队,被带着朝一扇门走去。门口的看守穿着皮外套,身材魁梧,他们点头示意男孩们通过。那些孩子们看上去倒是一副漠然的样子,但让亨利觉得不对劲的是,他们的嘴唇都被涂成了鲜红色,眼皮则抹了细腻的蓝粉。
含糊亨利叫住了身边的一个士兵,朝那些孩子们努努嘴。这时他注意到那扇门后的建筑颜色十分艳俗华丽,里面的人群甚至比市场还要拥挤。
“那边是什么?”
士兵看了看,露出一副鄙夷的样子。
“猫城。永远别去那里。”他停了停,伤感地看着含糊亨利,加了一句,“只要你还有别的选择。”
“为什么叫猫城?”
“因为它的主人是野兔。别再问了,他既不是女人,也不是兔子。离那儿远点。”
通过城门的守卫进入主城后,气氛立刻不一样了:与外面热闹喧嚷的集市不同,城墙下的隧道肃静而阴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在黑暗中走了大概三十码后,他们再次看到了光亮。这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和圣殿不同,那里风格一致的褐色建筑使各处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而这儿则是多彩而富于变化的:绿树掩映、带镀铜尖顶的宫殿紧挨着黄、紫色砖瓦砌成的庄园;两旁树木修剪完美的林荫路上,树干被用石灰刷成白色,旁边伸展开去弯曲迂回的古老小径,狭窄得连猫都要三思而后“行”。几乎没有人关注这三个男孩:不像是人们刻意忽略,倒像是根本没看见似的。只有一些年纪很小的孩子从花园精雕细镂的铁围篱后偷偷张望,都顶着一头金色卷发。
前方的一条路上突然传来马蹄声,二十个身穿金红色制服的骑兵侍从护送一辆华丽的马车而来。队伍急匆匆地朝他们奔过来,围着维庞德的大车停下。马车门大开,出来三个看上去地位很高的人,他们疾步走向大车,钻了进去。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所有人都伫立在原地静静等待着。此时,凉风习习,广场上树影婆娑。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趁她谈性正酣的母亲不注意,走到了离男孩们最近的围篱边上。
“哎,你,小子。”
凯尔摆出他能摆出的最不友好的一张脸对着那小丫头。
“说你呢,就是你。”
“怎么了?”凯尔问。
“你的脸看上去像猪一样。”
“走开。”
“你从哪儿来?”
他再次瞪着她。
“从地狱来,夜里就会把你抓走吃掉。”
小女孩想了一会儿。
“你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男孩。一个脏兮兮的普通男孩。”
“人不可貌相,”凯尔说。这时,克莱斯特也起了逗趣的兴致。
“等着吧,”他对那小女孩说,“三天后的夜里,我们会溜进你的房间,悄悄地,不让你妈妈听见。我们会用破布堵住你的嘴,然后就当场吃掉你。吃得只剩几根骨头。”
小女孩似乎不再认为他们只是普通人了。但她可不是一个轻易示弱的孩子。
“我爸爸会赶过来杀了你们的!”
“他可做不到,因为我们会把他也吃掉。很可能会先吃他,这样你就知道被吃掉是怎么回事了。”
听到这里,凯尔放声大笑,克莱斯特跟一个小孩这么较真让他摇头不已。
“别吓唬她了,”他面带微笑地说。“她不过是个拖着鼻涕的黄毛丫头。”
“我不是什么黄毛丫头!”小女孩愤怒地说。
“我看你连黄毛丫头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克莱斯特说。
“我知道!”
“别说了!”凯尔低声吼道。
女孩的妈妈终于发现她不见了,正急匆匆朝这边赶过来。
“到这边来,吉迈玛。”
“我只不过在跟这些脏小子们说话。”
“怎么说话呢?不可以这样说这些不幸的人。对不起,”她对两个男孩说,又转而面对自己的女儿,“吉迈玛,马上道歉。”
“我不。”
于是她开始动手把那小女孩拽走。“那你就别想吃布丁了!”
“那我们呢?”克莱斯特喊道。“我们有布丁吃吗?”
前面有了动静。六个侍从把维庞德从大车上抬下来,那三位高贵的大人面带忧虑地在旁边守着。维庞德被小心翼翼地抬到马车里安置好后,马车旋即离开了广场,凯尔一行人跟在后面缓慢地继续向前走去。
三个小时后,此行的目的地到了。凯尔他们被送进牢房,扒光衣服搜身,每人身上被泼了三大桶冰水冲洗,里面还掺了不知什么东西,味道很难闻。这之后,士兵们把衣服还给他们,又往他们身上洒了几把让人浑身发痒的白粉末,最后锁上了牢房的门。他们一声不吭地坐了半个小时,终于,克莱斯特长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图什么呀?谁的主意来着?哦,对了,是凯尔。我都忘了。”
“这里和圣殿的区别,”凯尔说,似乎根本不屑接茬。“在于,在这里,我们不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如果回到圣殿,结局就是确定的,死亡,而且是不得好死。”这一点毋庸置疑,也无需讨论,于是三人无语,几分钟之内就都睡着了。
三天过去了,维庞德大人仍然在死亡线上挣扎,情况越来越不乐观。整个孟菲斯最好的医生都守在他榻前,各种各样内服外敷的膏方名药都用上了,气味芬芳的药草也昼夜不停地烧着,但这些治疗要么没用,要么甚至有害,能让维庞德一息尚存的只有他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和身体以前的好底子。就在他的继承人们被告知要做好迎接最坏结果(从他们的角度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的准备时,维庞德却醒了过来,沙哑着嗓子吩咐下人打开窗户,拿走那些熏死人的药草,然后烧水给他沐浴。
几天后,托他自身抵抗力的福,加上能够呼吸到清爽新鲜的空气,维庞德坐了起来,并就导致他在疮痂地的沙土中被活埋的一系列事件做了简单陈述。
“离开孟菲斯四天后,我们遇到了沙暴,严格说来,风里面刮的是小石子,而不是沙子。队伍被冲散了,还没有来得及重新集结,就遭到了匪徒的袭击。不待我们防卫,他们就杀掉了所有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当场没有要我的命,只把我埋在沙里,就是你们发现我时那个样子。”
听他说话的是阿尔宾队长,马特拉兹特务机构的头儿,身材高大,却长着一双少女般的蓝眼睛。这一特点与他的其他外形特征形成鲜明对比,他看上去精干冷傲,身形面貌就像被烙铁熨过一样。
“您确定吗?”阿尔宾问,“只是单纯的流匪袭击?”
“我在判断案情方面并不是专家,队长,但帕蒂死前就是这么说的。是否有什么原因让你认为是别的情况呢?”
“有一些疑点。”
“比如?”
“从队伍遭袭的情况来看,这次袭击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而流匪是机会主义者和屠夫,极少可能组织起这么多人来,敢对戒备森严的使团发动进攻,即使队伍被沙暴冲散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维庞德说。
“还有,他们让你活着,这又是为什么?”
“我差一点就死了。”
“此言不虚。但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没有这个必要。”阿尔宾走到窗边,看着下面的庭院。
“被发现时,您的嘴里塞着一张折起来的纸。”
维庞德看着他,不愉快的记忆涌了上来:他的嘴被掰开,什么东西塞了进来,让他喘不过气来,然后他昏了过去。
“我很抱歉,维庞德大人,这定然让您不适。我先告退,明天再来吧。”
“不,我没关系。纸上写了什么?”
“是您携带的亨克尔省长向元帅许诺和平的信。”
“那封信现在在哪里?”
“在伯爵手上。”
“那消息已经没价值了。”
“啊,”阿尔宾若有所思地说,“您这么认为?这倒挺有趣。”
“此话怎讲?”
“留下您一条命并把重要的情报塞进您嘴里,那些人似乎想传达某个信息。”
“什么信息?”
“这一点并不明确。或许这种不明确也是有意为之。这绝对不像流匪的做法。他们感兴趣的是奸淫掳掠,而不是传达政治信号,不管那信号是明确还是晦涩。”
“如果真想留个信息——是不是应该更明确呢?”
“那倒不一定。亨克尔自诩是个有幽默感的人,毫无疑问,将针对马特拉兹高官的袭击弄得扑朔迷离,并使我们对此百般猜测,肯定会让他觉得有趣。”阿尔宾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您近期见过他,或许您并不同意我的分析?”
“并非如此。他是个热情的主人,但他眨眼睛的次数太多了。如同许多聪明人一样,他也认为别人都是傻子。”
“他肯定也是这么看待我们的大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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