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斯特把蜡烛举高。他们面前是一面墙。墙上并没有门。
“也许被灰泥挡住了,”克莱斯特说。
凯尔用手掌摸了摸那面墙,又用指关节敲了敲。“这可不是灰泥,而是米粉和混凝土。跟外墙的构造一样。”要打破这样的墙壁纯属妄想。
“我们只能往回走。或许地道侧面有扇门也说不定,但我们错过了。刚刚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可不这么认为,”凯尔说。“还有,这根蜡烛还能亮多久?”
克莱斯特看了看手中那根脂肪条。“二十分钟。”
“现在怎么办?”含糊亨利问。
“吹灭蜡烛,好好想想,”凯尔回答。
“好主意,”克莱斯特同意。
“很高兴你也这么想,”凯尔嘀咕了一声,一边坐在了地上。
克莱斯特也同样坐了下来,然后取下灯上的玻璃罩,用拇指和食指掐灭了火焰。
三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蜡烛散发出的动物脂肪的味道让他们分神。这味道只能让他们想起一样东西:食物。
五分钟之后,含糊亨利开口了。
“我只是在想……”他犹豫了。另外两个男孩等着他说下去。“这只是地道的一端……”他再次停下来。“但地道总是有不止一个出口……”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一个想法。”
“一个想法?”克莱斯特说。“别高估你自己了。”
亨利不吭声了,但凯尔站了起来。
“把蜡烛点着。”
克莱斯特花了一分钟鼓捣他的干苔藓和燧石,但很快,他们就能看到了。凯尔弯下腰。
“把蜡烛给亨利,爬到我肩膀上来。”
克莱斯特交出蜡烛,爬到凯尔的背上,双腿架在他的脖子上。凯尔哼了一声,站了起来。
“拿上蜡烛。”
克莱斯特听令。“现在,看头顶上。”
克莱斯特举着蜡烛往上看,尽管他一点也不明白自已该看什么。
“哇哦!”
“该死的,小声点!”
“有扇活板门,”他欣喜如狂,压低了声音说。
“能够到吗?”
“能,不费什么力气。”
“小心点,轻轻推一下。也许附近有人呢。”
克莱斯特将手伸向离他最近的门边,推了一下。
“动了。”
“试着把它推开。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门发出一阵刮擦声。
“什么都看不到。黑黢黢的。我再把蜡烛拿高点。”停了一下。“还是看不清。”
“你能上去吗?”
“如果你能抓住我的脚把我推起来的话。等我抓住门边。好了,起!”
凯尔抓住他的脚,向上举起他的身体。克莱斯特慢慢移动身体,门发出刺耳的嘎啦声。
“小声点!”凯尔低声咆哮。
但克莱斯特已经消失了。
凯尔和亨利在黑暗中等待着,唯一的亮光就是从头顶活板门里投下的微弱光芒。可就连这点光芒都变得越来越暗淡,一定是克莱斯特在四处查看周边环境。最后,蜡烛光也彻底没有了。
“你认为我们能相信他不会自己跑掉吗?”
“嗯,”含糊亨利说。“我觉得能。”他停了一下。“应该可以吧。”
还没等他说完,活板门口又出现了亮光,接着是克莱斯特的脑袋。
“是个房间,”他低声说。“还有一扇活板门,里面有光。”
“踩到我肩膀上来,”凯尔对含糊亨利说。
“你怎么办?”
“我没事,等会儿你们两个再把我拉上去就行。”
亨利比克莱斯特轻得多,所以凯尔没费什么劲儿就把他举了起来,克莱斯特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拽了上去。
“把蜡烛放低,越低越好。”
亨利抓住克莱斯特的脚,后者则差不多倒挂着身体替凯尔照亮儿。
凯尔走到地道的侧壁旁,伸手抓住墙壁上的一个裂缝,把自己的身体拽了起来。接着他又发现了一个缝隙,接着是第三个,直到他可以够得着克莱斯特的手。
他俩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腕。
“你没问题吧?”
“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凯尔。我要把蜡烛给亨利了。”
他半个身体倒挂在活板门外,说完便扭转身体,把手伸向含糊亨利,接着,烛光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数三下。”他停了一下。“一,二,三。”
凯尔的身体离开支撑他身体的墙壁,甩向半空中——克莱斯特重重地呻吟了一声,紧紧抓住凯尔的手腕,承受住他全身的重量。凯尔停了一会,等着身体的摆动停下来。然后他举起另一只胳膊,抓住克莱斯特的肩膀,后面的亨利则抱住克莱斯特的双腿往后拖。三个人以这种方式移动了六英寸,这已经足够让凯尔抓住活板门的边缘,把克莱斯特和亨利解放出来。他抓住门板停了一会儿,克莱斯特和亨利把他拽上去,来到活板门的另一边。
三个人摊在地板上,累得直喘粗气。然后,凯尔站了起来。
“把另一扇门指给我看。”
克莱斯特爬起来,拎起那只快烧完的蜡烛,走到房间另一边,凯尔这才看清这是一间大约长二十英尺、宽十五英尺的屋子。
克莱斯特在一扇活板门边深深弯下腰去,另两个人也照做了。确如他所言,门的一侧有道缝隙。凯尔把眼睛尽可能贴近,可是除了能看出门的那一边有亮光,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你看到什么……?”
“嘘,别出声!”凯尔嘘道。
他把耳朵贴在地板上足有两分钟,然后直起身体,开始试图把门拽开。并没有明显的开口,于是他用手在门边上摸了一圈,直到找到足够的缝隙,把门朝固定的一端往上掀。门慢慢移动了,发出咯咯吱吱的摩擦声,让凯尔恼怒不已。缝隙窄得几乎连个手指头都伸不进去,凯尔不得不用指甲死死掐住木头,好让自己能够用得上劲儿。用力时,他的指甲痛得要命,但很快,缝隙就扩大了,让他能够把手伸下去。最后,他终于把门板掀开了,三个男孩一起往下看去。
下方十五英尺处的奇景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的确,就连做梦都没梦到过。
下面是一个厨房。三个男孩瞪着下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厨房里每一个台面都堆满了食物:皮烤得酥脆、上面抹了盐和胡椒粉的烤鸡,大块的牛肉,还有带脆皮的猪肉,咬上去会发出像干树枝折断般的声音。切成厚实大块的面包自然是不可少的,棕色的面包皮在有些部位几乎显得发黑。淡紫色的洋葱在盘子里摞得高高的,米饭里掺着水果粒,还有大堆大堆肥满的葡萄干和苹果。最后是甜点: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蛋白奶糕、深黄色的奶油蛋羹和一碗碗结块的奶油。
这些食物中的大部分男孩们都是叫不出名字的:如果你连想都想不到竟然会有奶油蛋羹这样的东西存在,仅知道这个名词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说,如果他们唯一知道的荤腥是用动物的内脏、脚和脑子剁碎了煮烂了再塞进牲畜下水做成的香肠,他们又怎么能想到大块的牛肉和鸡胸脯跟“肉”这个字有任何联系呢?要理解此情此景,只要想一想,一个瞎子突然获得视力或是个生来耳聋的人听到一百支笛子同时在演奏,他们会受到怎样的震撼?
尽管他们又困惑又震惊,可饥饿还是战胜了谨慎,他们像猴子一样从活板门里下来,绕过桌子,直落到厨房的中间。周遭的丰盛佳肴使他们目瞪口呆,甚至连凯尔也差点忘了要关上活板门。丰盈的色彩让他目眩,浓郁的香气让他头晕,但他还是拿掉了桌子上的几个盘子,爬了上去。他尽量伸长胳膊,刚刚能够得着活板门,把它推上去恢复原状。
等他跳到地上,另两个久经锻炼的“惯犯”已经开始对食物进行洗劫了。他们只从每个容器里取走一样东西,再小心地把剩下的重新排列,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少了。尽管有时实在忍不住顺便啃几口烤鸡或面包,可他们还是把大多数食物装进了长袍的秘密口袋里。这些口袋是他们为了方便时将一些小东西顺手牵羊而特别缝制的。
浓郁的香气太过强烈,似乎充溢了凯尔的脑袋,让他恶心地几乎要昏倒。
“现在不要吃。把能藏起来的东西拿上。”凯尔这话既是在告诫别人,也是警告自己。他拿了自己那份儿,想把它们尽数藏起来,可藏匿赃物的口袋实在太少了。毕竟,若按平日光景来看,确实也不需要这么多口袋。
“我们得出去了。马上。”凯尔朝门口走去。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就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身处险境。凯尔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这才轻轻把门打开。外面是个走廊。
“上帝才知道我们在哪儿,”他说。“现在,我们必须找到掩护。”说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另两人小心地跟在后面。
三个人身体贴墙,飞快地走着。没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段上楼的台阶。亨利正想走过去,凯尔却摇头表示不赞同。“我们需要找到一扇窗,或是想办法出去,总之要先弄明白我们现在在哪儿。必须要在熄灯前回寝室,不然就暴露了。”他们继续往前走,但就在他们接近走廊左边的一扇门时,门却慢慢地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三个男孩立刻转身向台阶飞奔而去,一口气爬到了顶。走廊里传来了声音,他们立刻趴下,身体贴着地面。下面,又一扇门打开了。凯尔抬起头,看见一个人影走进了刚刚那间厨房。含糊亨利也动了动,脸上的表情既困惑又害怕。
“那些声音,”他小声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凯尔摇摇头,但那些奇怪的声音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并让他的腹部起了莫名的悸动。他站起来,查看了一下他们的藏身之地。除了身后的一扇门外,他们无路可去。他迅速扭动了把手,轻身闪了进去。但门后并不是他所想象的房间,而是某个类似露台的地方,离门大约十英尺的地方有一道矮墙。凯尔他们趴在地上,悄悄爬到墙边。
露台下面突然爆发出笑声和掌声。
让男孩们吓了一跳的与其说是笑声本身,倒不如说是那笑声的音调和音量。要知道,在这个地方,笑声都是很少听到的,更何况是如此放纵的笑声了。和他们早些时候听到的从走廊传来的声音一样,此时,这笑声也在他们中间激起了强烈的不安。
“过去看看,”含糊亨利小声说。
“不,”凯尔做了个否定的口型。
“你得去,不然我就自己去了。”
凯尔一把抓紧他的手腕。
“要是被抓住,我们就死定了。”
亨利不情愿地缩回来,靠在矮墙上。又一阵笑声传来,凯尔盯紧了亨利,怕他轻举妄动。但这次是克莱斯特,他双膝跪地,正探头探脑往下看,想对笑声的来源一探究竟。毕竟,这笑声无忧无虑,与修士们平常干瘪、短促、皮笑肉不笑的声音大大不同。凯尔想把克莱斯特拽回来,可这家伙比亨利强壮得多,要想制服他而不暴露是不可能的。
既然无法阻拦,凯尔索性也慢慢把头探出露台。跟前的景象远比厨房里的食物更惊人,更让人震撼,凯尔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在被一百根救赎者的钉棍击打一样。
露台下方是一个巨大的厅堂,摆放着大概十二张桌子,上面堆满了他们刚刚在厨房看到的美味佳肴。桌子排成圆形,在座的每个人可以看见彼此,而很显然,此次欢宴是为两个身穿纯白衣裙的女孩举行的。其中一个女孩尤其引人注目,她黑发飘飘,长着一双棕色的眼睛,美得炫目,但又像软垫般丰满。桌子是围绕着一个大水池排列的,里面注满热水,蒸腾的水雾笼罩了池子上方。里面有五六个女孩,正是她们让凯尔和克莱斯特瞪大了眼睛,一副既震惊又着迷的样子,仿佛亲眼看见了天堂。
池子里的女孩赤裸着身体,肤色各不相同,但都丰满圆润,曲线玲珑。准确点说,并不是女孩的裸体让他们如此惊讶,而是他们根本从来就没见过任何女人。
准能够准确描述出他们的感受呢?震惊、敬畏和令人害怕的愉悦掺杂在一起的复杂情感,除了诗人,谁还能将其诉诸言语呢?可惜当下并没有这样一位诗人在场。
有人发出一声惊叹,原来是含糊亨利,他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他们俩身边了。
这声惊叹让凯尔恢复了理智。他哧溜缩回来,倚在墙上。几秒钟之后,另两个惊魂未定的男孩也脸色苍白地下来了。
“哇哦,”亨利小声地自言自语。“妙极了,妙极了,真是妙不可言。”
“走吧,不然我们死定了。”
凯尔匍匐着朝门口爬去,两个伙伴跟在后面。他们溜出门外,蹑手蹑脚来到台阶口,停下来听听动静。四周一片安静。于是他们快步下去,开始沿着走廊往前走去。在看到露台下的惊人景象之前,他们行动敏捷,小心谨慎。可现在,他们惊魂未定,摇摇晃晃,所幸并没碰上什么人。三个吓坏了的男孩一路向前,来到一个通往另一条走廊的门口。他们朝左边拐去,纯粹因为没什么更好的理由让他们选择右边。
只有半个小时就要熄灯了,于是三个男孩放开脚步,开始狂奔,但不到半分钟,前方就突然拐弯了。那是个二十英尺的小过道,尽头是一扇厚厚的门。绝望顿时笼罩在三个男孩的脸上。
“上帝啊!”含糊亨利倒吸一口气。
“四十分钟后,搜寻队就会来找我们了。”
“堵在这里的话,可用不了他们多少时间。”
“接下来呢?他们可不会让我们把在这里看到的说出去,”克莱斯特说。
“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离开了,”凯尔说。
“离开?”
“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我们连这个死胡同都出不去,”克莱斯特说,“你竟然还想逃出圣殿。”
“我们别无选择——”面前那扇门的锁眼里突然发出钥匙转动的声音,打断了凯尔的话。这扇门很大,至少六英寸厚,在它开启之前,三个倒霉蛋还有几秒钟可以藏起来。只不过,他们无处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