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怖的暗黄色天光弥漫了圣殿的每一个角落,凯尔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打量自己的左手。伤口并不深,皮带上的钉子是特制的,可以给受罚者带来巨大的疼痛但又不会造成长时间无法复原的伤口。他握紧拳头,血噗噗地从伤口涌出来,滴到地上,他疼得直摇头,仿佛脑袋深处打起了寒战。然后,他把拳头松开,罩在阴影中的脸庞爬满了绝望。也就那么一小会儿,那表情消失了,凯尔穿过走廊,不见了。
没有一个男孩知道圣殿里到底有多少个像他们这样的人。有人说足有一万人,而且这个数目还在逐月增加。增加,这是大多数人讨论的话题。甚至连接近二十岁的大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不管总人数有多少,在五年之前,这个数字是保持稳定的,然而,这五年以来,人数一直在增长。救赎者们改变了一贯的做法,这改变本身就是奇怪和不祥的:要知道,对过去的尊重和对习俗的遵从对这些人来说就像空气一样重要。每一天都要和前一天一样,每个月都要和上个月一样,每一年也不准跟别的年份有什么不同。但是,男孩们人数上的增加必然带来改变。寝室里安置了双层甚至三层的床来容纳新来的孩子。宗教活动错时进行,好让所有人都能每天祷告,免于堕入地狱。现在,甚至连吃饭都要轮着来了。但至于这一切改变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男孩们就一无所知了。
凯尔用一块洗碗工丢弃的脏麻布包住左手的伤口,托着一个木盘,穿过巨大的餐厅准备吃今天的第二顿饭。他比平常晚到了一会儿,但也不是很晚,否则的话他就会挨顿揍,然后被赶出去。他朝餐厅最里面的大桌子走去,那是他通常就餐的地方。他在另一个男孩身后站住,那孩子和他年龄相仿,个头也差不多,正专心地吃着他的饭,根本没注意到凯尔站在他身后。直到这张桌上其他人纷纷抬起头来,他才警觉地抬起头来。
“对不起,凯尔,”他说,急忙把剩卜的食物一股脑倒进嘴里,同时起身,绕过刚才坐着的长凳,拿着餐盘慌慌张张离开了。
凯尔坐下来,看着他的食物:盘里的东西看上去像香肠,事实上不是,它泡在稀得像水一样的肉汤里,汤里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根茎,也不知道煮了多久,已经变成了有点发黄的白糊糊。旁边的碗里装的是稀饭,又粘又冷,灰乎乎的,活像放了一个星期的烂泥。尽管他很饿,可一时间怎么都提不起胃口。这时,有个人硬挤过来,在他身边的长凳上坐下。凯尔看也不看,埋头开始吃饭。只有嘴角的抽动显示出那所谓的食物有多么令人作呕。
挤到他身边的那男孩开口说话,但他压低了声音,只有凯尔能听到。用餐时间说闲话被逮到是不明智的。
“我有个发现,”男孩说,虽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却流露出毋庸置疑的兴奋。
“那么祝贺你,”凯尔毫无感情地回答。
“很棒的发现。”
这次,凯尔连理都不理他,只顾把稀饭往嘴里填,特别留心不让自己吐出来。男孩停了一下。
“是食物。能吃的食物。”凯尔的头几乎没动,但身边的诱惑者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含糊亨利和我在一起。七点钟到大救世主像后面来。”
说完,男孩站起身来离开了。凯尔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渴望的表情,与他平常摆给全世界看的冷面大不相同。这古怪的变化引起了对面男孩的注意。
“你不想吃吗?”对面的男孩两眼放光,似乎那腐臭的香肠和肮脏的稀饭能带给他难以言传的快乐。
凯尔不理他,也没有抬头,只是再次开始吃饭,强迫自己把那些恶心的东西咽下去。
吃完饭,凯尔拿着他的木餐盘走到洗碗池,用沙子把碗擦洗干净,放回碗架上。门门有一张极高大的凳子,上面坐着一位救赎者,在那里,他可以看见整个餐厅。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凯尔在救世主的塑像前跪下,拍打胸膛三次,低声说:“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尽管他完全不在意这些词的含义。
走出去,天已经黑了,一切笼罩在傍晚的雾气中。这真是天助凯尔,他可以更容易地从讲经台溜到大救世主像后方的树丛中而不被人发现。
等到了那里,天已经黑得让凯尔只能看到眼前十五英尺的东西了。他从讲经台上迈步下来,来到雕像前的沙砾地上。
圣殿里有数以百计的圣绞架,有些只有几英寸高,它们被钉在墙上或放在壁龛里,装饰每个走廊尽头的圣灰桶和每扇门的上方,这尊雕像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圣绞架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在人们的谈话中也会被随意提起,所以,除了新来的孩子,没有人会去注意它们本来的样子:所有的雕像都是一个男人的形象,他被吊在绞刑架上,脖子上拴着一根绳子,浑身满是行刑前所受的折磨留下的伤口,被打断的腿屈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压在身下。一千年前,圣殿刚建起来时,雕刻技艺尚没有现在这么发达,那个时期的救世主圣绞架呈现出一种古朴的写实风格:虽然欠缺复杂的雕刻技巧,但雕像眼中和脸上的恐惧被表现的活灵活现,伸出的舌头和扭曲残缺的肢体无不让人动容。雕刻师们说,绞刑是一种可怕的死法。随着时代的发展,雕刻技术越来越讲究,但雕刻作品本身却丧失了某种打动人的力量。拿眼前这尊只有三十年历史的雕像来说,它呈现了一座巨大的绞刑架,被粗绳吊在上面的救世主足有二十英尺高,他背上的鞭痕十分明显,但却过于整齐,也没有血污,而他的双腿并不表现出一幅受酷刑而折断的可怕情景,相反,它们的样子更像是在抽筋。不过,最奇怪的还是雕像的表情,并没有受绞刑窒息而亡的痛苦,而是一种略感不适的神圣样子,似乎他正优雅地清着喉咙,想把卡在喉咙里的小骨头咳出来。
不管怎么说,在这雾气弥漫的夜晚,凯尔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两只巨大的脚从白色的雾中探出来。这诡异的景象让他不安。他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响,灵巧地钻进灌木丛,把自己隐藏在任何有可能经过这里的人的视线之外。
“凯尔?”
“是我。”
餐厅里和他交谈的那个男孩,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从他面前的树丛里钻出来。
“我冒的这个险最好是值得的,亨利,”凯尔压低了嗓子。
“肯定是,凯尔。我保证。”
克莱斯特示意凯尔跟着他走进墙边的树丛。那里光线更暗,凯尔不得不停下来,等白己的眼睛适应黑暗。那两个男孩等着他的反应。看见了。一扇门。
这是令人惊讶的——尽管圣殿里有很多门廊,门却是罕见的。两百年前的改革中,超过半数的救赎者被判信奉异端,最终被烧死在火刑柱上。胜利的救赎者担心叛教者已经玷污了男孩们的灵魂,因此,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割断了所有孩子的喉咙。新的孩子到达之后,救赎者们进行了许多变革,其中一项就是拆掉孩子们活动或居住的房间的门。
毕竟,如果没有罪人,门又有什么用呢?门是用来隐藏的。他们认为,门跟许多邪恶的东西有关,比如秘密,比如自己或与他人一起密谋不轨。现在想起来,单是门这种东西竟然存在就够让他们愤怒和恐惧了。魔鬼,不再单单被描述成头上长角的怪物,同样也被指认为带锁的矩形。当然了,对于门的厌恶并不适用于救赎者们自身:他们已经得到了救赎,其标志就是他们可以给自己工作和睡眠的居室安上门。救赎者的圣洁程度是根据他们腰间悬挂的钥匙的数量来衡量的。走路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就说明你是已经在天堂挂了名的。
因此,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门是不寻常的。
现在,凯尔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看见了门边有一堆破碎的石膏和砖头。
“我当时正在躲巡检神父,”含糊亨利说。“无意间发现了这里。我躲在这里的时候,看到角落的灰泥有些剥落,就用手去抠。肯定是进了水,灰泥都碎了,一下子就都掉下来了。”
凯尔伸手抓住门边,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一下。又一下。再来一下。
“锁上了。”
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笑了。克莱斯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凯尔还从没看到过哪个男孩有这样东西——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又长又厚,生满铁锈。此刻,所有人的眼睛都兴奋地直放光。克莱斯特把钥匙插进锁眼,费力地哼哼着转动了钥匙。咔的一声,锁里的机关动了。
“我们足足花了三天时间给它清理、上油,这才能打开,”含糊亨利自豪地说。
“钥匙是从哪儿弄来的?”凯尔问道。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闻此更加高兴,因为凯尔的语气就好像他们刚刚创造了起死回生或是水上行走的奇迹。
“进去之后再告诉你。走吧。”克莱斯特用肩膀抵住门,另两个男孩也一样。“别太用力,铰链有可能已经坏了。别发出声音。好,现在我数三下。”他停了一下。“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他们一起往前推去。没有动静。门纹丝不动。三个人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一、二、三。”
再次往前推。这次,门发出刺耳的“吱”的一声,动了。三个人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被听见就意味着被逮住,被逮住就意味着受罚,上帝才知道那处罚是什么。
“我们可能会被绞死的,”凯尔说。其他两人瞪着他。
“不会的。不至于是绞刑。”
“兵事神父告诉我,训导神父正在找机会杀一儆百。自上次的绞刑至今,已经五年了。”
“不会吧,”含糊亨利大吃一惊。
“会的。看在上帝份上,这里有扇门。你们还有一把钥匙。”凯尔转身面对克莱斯特。“你骗了我。你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很可能只是个进得去出不来的死胡同,没有值得偷的东西,也没有值得知道的东西。”他又看着含糊亨利。“不值得冒险,亨利,但挂在绞架上的是你的脖子。我不干了。”
他正要转身,讲经台上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谁在那儿?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接着,他们听到一个男人的脚步声落在救世主像前的沙砾地上。
“恐惧”一词还不足出形容克莱斯特和亨利听到这个声音时的感觉。他们知道自己将要为这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等待他们的只有残忍的死亡——阴暗的天光下,密密麻麻的人群鸦雀无声地等待着,他们尖叫着被拖到绞架前,更可怕的是,还要在那里等待大约一个小时,听着弥撒唱完,然后,他们的身体会随着那根套在脖子上的绳子一起荡向空中,腿抽搐着,喉咙里的空气被切断。
但正当他们发愣时,凯尔已经一个箭步跨到门前,默默用力,把门从已经坏掉的铰链上抬起,再使劲一推。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打开了。他抓住那两个吓傻了的男孩的肩膀,一把把他们推进了门缝,随后他自己也挤了进去,又费力地把门关上,这次仍然悄没声响。
“马上出来!”虽然隔着墙,声音仍然听得很清楚。
“把钥匙给我,”凯尔说。克莱斯特照办。凯尔转身对着门,摸索着找到了锁眼。然后他却停住了,他不知道怎样使用钥匙。“克莱斯特,你来!”他低声说。克莱斯特摸到了锁眼,把那把又大又沉的钥匙推了进去。
“别出声,”凯尔说。
克莱斯特知道他现在的举动关系到大家的生死,他颤抖着手,转动了钥匙。
此刻,在他们听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像锤头砸在铁锅上一样响。
“马上到这边来!”门外的声音命令道。但凯尔听出那声音并不确定。身处浓雾中的那个人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声音。
他们等待着,寂静中只听得到令人生畏的、轻微的呼吸声。门外的沙砾地发出低低的嘎吱声,可以听得出那人转身离去了。
“他去叫搜寻队了。”
“也许不是,”凯尔说。“我想那是膳食神父。他是个肥胖的混蛋,游手好闲,而且根本不确定他听到了什么。他本来可以搜搜树丛的,可他连那个劲儿都不愿费,就因为他肥得弯不下腰来。既然他连基本的确认工作都不去做,就更不会去找搜寻队来了。”
“如果明天天亮的时候他再过来,他会看到这扇门的,”含糊亨利说。“即使我们现在能溜走,还是会被找出来的。”
“他们会去调查,而且肯定会找到某个人,至于那个人是否真有罪就不管了。没有证据把我们和这个地方联系在一起。有人的脖子会受罪,但没理由一定是我们。”
“如果他现在就去找帮手了呢?”克莱斯特问。
“打开门,我们出去。”
克莱斯特伸手摸到门,再一路摸到插着钥匙的锁眼。他试着转动钥匙,但它纹丝不动。他又试了一下。还是没动静。于是他用尽力气一拧。啪!
“怎么回事?”含糊亨利问。
“是钥匙,”克莱斯特说。“它断在锁眼里了。”
“什么?”凯尔不信。
“它断了。我们出不去了。这条路是不行了。”
“上帝!”凯尔低声怒吼。“你这个白痴。如果我看得见你,就拧断你的脖子。”
“也许会有别的出路。”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能找得到什么,”凯尔恨恨地说。
“我有火,”克莱斯特说。“我想着会用得到它。”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听得见克莱斯特在衣服里摸索的声音,他摸到了一个东西,却又不小心把它掉了,找到后又是一通摸索。随后,他找到了燧石,在干苔藓上摩擦了几下,火星噌噌地冒了出来。很快,火星变成了火苗,借着火苗照亮,他们看见克莱斯特拿着一根蜡烛,把烛芯凑了过去。下一秒,克莱斯特已经把点燃的蜡烛塞进了玻璃罩里。三个男孩第一次有机会看清周围是什么样子。
的确,一根蜡烛的光也照不了多远,那根用动物脂肪熬成的发黄的蜡烛只能投下小小的一片光晕,但就这点光也足以让他们看清这里并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个封闭的走廊。
凯尔从克莱斯特手中拿过蜡烛,仔细看了看那扇门。
“石灰的年代并不久远——顶多几年。”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三个人的脑子里顿时闪过同一个想法:老鼠。
由于宗教方面的原因,圣殿里的男孩们是不准吃老鼠的,而这一条律令的确是有它的道理的:老鼠简直就是疾病的代名词,只不过多长了四条腿。但禁令归禁令,对于男孩们来说,老鼠肉也是肉啊,足可以让他们打打牙祭。当然了,不是谁都有本事抓得住老鼠的。要学习这一宝贵技能,就要向“鼠屠夫”贡献点值钱的小玩意,或是欠下他们一个人情。“鼠屠夫”们组织严密,每次“服务”要将半只老鼠收入囊中作为报酬。这个价格可不便宜,于是总有买家下定决心自力更生,然而其结果往往却是教会其他人心服口服地掏钱。克莱斯特就是个训练有素的“鼠屠夫”。
“我们没时间,”凯尔看透了此时克莱斯特的想法,一语打断了他的幻想。“而且光线也不够好,收拾不干净。”
“哪怕伸手不见五指,我也能给老鼠褪皮,”克莱斯特反驳道。“天知道我们要在这里困多久?”他拽起长袍,从藏在衣服边褶里的暗袋中掏出一块大鹅卵石。然后,他仔细地瞄准声音传来的方向,对着那片黑暗处扔出石块。角落里立刻传来尖利的叫声和一阵可怕的骚动。克莱斯特从凯尔手中拿过蜡烛,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他把手伸进衣袋,接着小心翼翼地打开掏出来的那一小片布,抓住了那个小动物。只见他手腕一扭,猎物的脖子就被拧断了。断了脖子的老鼠被塞进了刚刚拿布出来的那只衣袋里。
“我等下再收拾。”
“这是个走廊,”凯尔说。“它从前肯定是通往某个地方的,说不定现在还是通的。”因为蜡烛在克莱斯特手上,所以我们的“鼠屠夫”就走在前面给大家带路了。
一分钟之内,凯尔就修订了自己刚刚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被砖砌死了,反币并没有像凯尔希望的那样出现个把门廊什么的。
“这不是个走廊,”凯尔终于承认,他仍然小心地压低声音。“更像个地道。”
尽管光线不好,但地面十分平坦,又没有任何垃圾,所以他们走得飞快。就这样又过了半个多小时。
最后,凯尔开口说话了。
“你们根本都没进来过,为什么骗我说这里有食物?”
“很明显嘛,”含糊亨利说。“要不你怎么会跟我们来呢?”
“跟你们来真是蠢透了。你许诺我有食物,克莱斯特,我真傻,竟然相信你。”
“啧,我还以为你是出了名的不相信任何人呢,”克莱斯特说道。“再说了,我们不是有只老鼠吗,我可没说谎。话说回来,这里肯定有吃的。”
“你怎么知道?”亨利的声音中透着饥饿。
“这里有很多老鼠。老鼠需要食物。它们肯定是从某个地方找到食物的。”
克莱斯特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亨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