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打手势让两个男孩像他一样把身体贴在墙上,这样,门打开后刚好可以把他们藏在后面,虽然只能藏到门再次关上为止。但还能怎么做呢:往回跑照样没有出路,他们还是会很快就被抓住,然后被慢慢折磨至死。
在开门人的咒骂声和恼怒的咕哝声中,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人费了不少劲才把门完全推开,这让他的脾气更坏了。门在他们面前停住,把他们挡在后面。然后,开门人往门下塞了一块木楔,防止它关上。又是一阵诅咒和嘟哝,然后他们听到一辆小推车吱吱嘎嘎地沿走廊远去。凯尔站在最外面,他朝外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法衣的熟悉身影正推着小车一跛一拐地朝前走去,最后消失在拐角处。他示意另两个男孩从门后出来,迅速闪进了门里。
他们发现自己身处冰冷的雾气里,门口还有一辆装煤的小推车等着被推进去。这就是为什么一向懒惰的杂役神父史密斯把门一直开着,而不是按照规定把门锁上。
若是平常,他们肯定会能偷多少煤就拿多少,但这次,他们的口袋里已经装满了食物,而且也吓破了胆,状态实在不好。
“我们在哪儿?”亨利问。
“不知道,”凯尔回答。他沿着讲经台走了一圈,希望眼睛能尽快适应户外的黑暗和雾气,好能认出熟悉的建筑。然而,他们的乐观慢慢消失了。由于在地道里走了很久,此处有可能是圣殿的任何地方,有那么多建筑、讲经台和走廊,这里活像迷宫,想找到回寝室的路真是不容易。
就在他们重新陷入绝望的时候,雾气中突然出现了一双巨大的脚。是大救世主像,一个多小时之前他们就是在这里碰头的。
不到五分钟,他们便分别回到了归寝的队伍中。寝室正式的名字是“永恒援助之圣女的寝室”。这冗长的名字到底什么意思?他们不知道,也丝毫不感兴趣。三个大难不死的男孩同其他人一起唱道:“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这实在是个令人心情沉重的问题,其答案早就在救赎者的教化下牢牢刻在每个助修上的心里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将会堕入地狱,永受地狱之火焚烧之苦,因为他们灵魂堕落,不可饶恕。多年来,每当讲到他们将在半夜死去的话题(这种讲述又是很频繁的),凯尔总是会被当班的修士叫到前面,掀开他的法衣,把他从脖颈至腰间伤痕累累的背部裸露给众人看。凯尔背上的伤疤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而且经常是处于不同的愈合阶段,因此也就呈现出深深浅浅的蓝、绿和灰色,还有朱砂红和几乎是金色的紫黄色。“看看这些颜色!”修士会说。“你们的灵魂本该像海龟的鳍一样洁白,现在却比这男孩背上的青紫色还要黑。这就是你们在上帝眼里的样子:污浊不堪。如果你们中有人在今晚死掉,不需我说你们也知道自己会排在哪个队列里。等着你们的是把你们生吞活剥的野兽,吃下去再拉出来,然后再重来一遍。还有烧红的铁炉子,把你们烤上一个小时,烧成灰,熬成油。魔鬼会把灰和油和在一起,团成个丑八怪团子,然后再被生出来,再烧一遍,再生一回,再烧一遍,永生永世循环下去。”
有一回,一位姓康普顿的高级修士来视察。他素与博思科观念相左,在听到类似于此的演说并见证了一次笞刑之后,他说:“这些男孩是被训练来打击异端的。且不说他是不是真的魔鬼上了身,把这样极端的暴力加诸一个孩子身上,也会毁灭他的灵魂,而我们需要这些孩子意志坚强,日后成为摧毁异端的有效助力。”
“他并非不受训教,也绝不是魔鬼附体。”涉及凯尔,博思科一向十分谨慎,现如今却轻易给出一个显然荒谬的回答,不禁让他对自己有些气恼。
“那么,您为什么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莫问原因,请愉快地接受。”
“告诉我,救赎者。”
“我不会说的。”
听到这句话,康普顿修士明智地保持了缄默,却随后让圣殿里受雇于他的两个眼线去调查这个受刑男孩的所有底细。这也是他第一次表现得比博思科高明。
“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经过多年来的诵吟,男孩们对这句话早已麻木。而今晚,当凯尔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地向寝室走去时,却又重新感到了它的可怕力量,一如儿时。那时候,他们会整晚睡不着觉,深信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或是听到铁炉子里烧焦东西的声音。
不到十分钟,偌大的寝室就装满了人,门也被锁上了。在寒冷晦暗的巨大房间里,五百个男孩一声不响地做着入睡前的准备工作。不一会儿,蜡烛也熄灭了,男孩们在黑暗中等待着马上就会来临的沉睡,要知道,清晨不到五点钟他们就得起床。很快,鼾声、抽泣声、打嗝声和咕哝声交织在一起,孩子们各自奔向他们或舒适或恐惧的梦境。
当然,这三个男孩没有立刻入睡,或者说,好几个小时都没睡着。
凯尔很早就醒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早醒给了他一个小时独处的时间,如果说同时有五百个男孩在身旁熟睡也能称得上独处的话。但是,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没有人同他说话,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向他发号施令,没有人威胁他,或是随时找个借口揍他一顿甚至要他的命。而且,就算他饥肠辘辘,至少躺在毯子里是暖和的。当然,想到饥饿,他记起了食物。他的口袋里装满了食物。此时伸手去够挂在床边的法衣不能称得上谨慎,但他被某种难以抗拒的东西所驱使,不是饥饿,因为他早已习惯了饥饿,而是喜悦,是念想,是美味的食物带来的快乐感觉。他不慌不忙地将手伸进口袋,把第一个碰到的什么东西掏了出来,塞进嘴里。是一块涂了奶油的饼干。
饼干入口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幸福得要发疯了。糖和黄油的香味不仅在他的嘴里,更在他的脑子里、在他的灵魂里炸开了。他边嚼边咽,体会到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快乐。
然后,他理所当然地反胃了。他并不适应这样的食物,正如同一头大象不适应在空中飞行一样。如果一个人因缺少食物或水而濒临死亡,那么正确的做法是首先喂他极少量的水或少许流食,向不是一上来就暴食暴饮。否则,他的身体会排斥,他会因为先前拼命想要得到的东西而送命。凯尔在床上安静地躺了半个小时,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
他刚刚觉得好了一些,就听到值班修士的脚步声,坚硬的鞋底沉重地踩在石头地板上,那是早上起床前的例行检查。脚步声响了大概有十分钟,然后突然节奏加快,同时修士用力拍着巴掌。起床!起床!
凯尔仍然有点不舒服,但他迅速起身,小心地穿上法衣,留心不让任何东西从塞得满满的衣袋里掉出来。此时,一屋子男孩也边打哈欠边摇摇晃晃下了床。
几分钟后,他们冒着雨向圣恩堂列队行进,那是一座宏伟的石头建筑,在那里将进行长达两小时的弥撒,在主祷神父的带领下,吟诵因无数次重复而变得空洞的祷词。这对凯尔来说并不是多烦人的事儿,还是小孩的时候,他就学会了一边随着其他人祷告,一边睁着眼睡觉,同时还能保持一小块头脑清醒着,警惕督导神父过来。
祷告结束后是早餐,有灰稀饭和“死人脚”。“死人脚”是一种由多种动植物油和各色种子做成的点心,通常都是酸臭的,味道令人作呕,营养却不差,正是因为这种恶心的糕点,男孩们才活了下来。救赎者们希望男孩们尽可能远离生活中的任何乐趣,但为了日后摧毁异教徒的圣战大业,这些男孩又必须身强体壮。当然,是指能活下来的那些。
直到八点钟在演练场列队练习时,三个男孩才找到机会交谈。
“我不舒服,”克莱斯特说。
“我也一样,”含糊亨利说。
“我差点吐了,”凯尔也承认道。
“得把吃的藏起来。”
“干脆丢了。”
“你们会习惯的,”凯尔说。“不想要就给我。”
“结束后我负责收拾训练服,”亨利说。“把吃的给我,我把它们藏起来。”
“讲闲话啊,小伙子们,讲闲话。”说这话的是马利克神父,他同往常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马利克神父在场时,不守规矩绝对是愚蠢的,因为神父有一种古怪的本领,可以悄悄接近任何人。自打菲茨西蒙斯神父,也就是通常被称为狗屎菲茨的那位,在战场上染上痢疾又经久不愈后,马利克就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训练工作,这对于男孩们来说可真是不幸。“两百个,”马利克从后面一把揪住克莱斯特的脑袋。并不仅仅是克莱斯特他们三个,所有的男孩都被罚趴下做俯卧撑。“你不一样,凯尔,”马利克说,“两手倒立,保持平衡。”凯尔轻松地翻身倒立,以手撑地,压下身体,又直起来,如此反复。除了克莱斯特,队列中的男孩们都皱着眉,而凯尔则不停地下去、起来,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他眼神空洞,思绪似乎早飘到了千里之外。反观克莱斯特,他的速度是其他人的两倍,丝毫不费劲,表情漠然,一副深感无聊的样子。当最后一个男孩精疲力竭地完成后,马利克又罚凯尔做了二十个手倒立上撑,因为他将自己的体力作为炫耀的资本。“我让你手倒立,没让你做上撑。虚荣是魔鬼最爱的甜点。”男孩们完全没有领会这句话的训诫意义,他们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他们不知两餐之间的甜点为何物,更没有经历过,这话完全是对牛弹琴。
结束的铃声响后,五百个男孩走回祈祷堂做上午的祷告,在胆量允许的范围内,他们能走多慢就走多慢。路过通往祈祷堂后面的小径时,三个男孩偷偷溜出队伍。他们把口袋里的食物都交给含糊亨利,然后凯尔和克莱斯特又混进了挤在祈祷堂前面空地上的长队里。
与此同时,含糊亨利两手捧着面包、肉和蛋糕,只能用肩膀顶开圣物收藏室的门闩。他留神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然后推门进去。他走到光线暗淡的更衣区,随时准备一有动静就马上藏起来。似乎并没有人。于是他冲到一个橱柜前,但不得不把一些食物扔到地上才能打开柜门。吃点灰又死不了人,他想。柜门打开后,他伸手进去,掀开最底下的一块板。下面有一大块地方,是亨利专门用来藏东西的,当然,所有他藏的都是禁物。助修士们是不允许拥有任何东西的,按猪猡神父的话说,这是为了防止他们产生物欲。顺便说一句,猪猡神父本不姓猪,他的本名是格里伯。
正是格里伯的声音在亨利身后响起。
“谁在那里?”
亨利的大半个身体都被柜门挡住了。他迅速地把手中的食物和地上的鸡腿及蛋糕一股脑塞进柜子,然后站起身来,关上柜门。
“您说什么,救赎者?”
“哦,是你啊,”格里伯说。“你在这里干嘛?”
“您是问我在这里干嘛,救赎者?”
“是的,”格里伯不耐烦地说。
“我……嗯……我啊,”含糊亨利左顾右盼地寻找灵感,似乎在天花板上还真给他找到了。
“我要把本特神父的长法衣收起来。”本特种父神志不清是不假,可他健忘的名声却是拜这些男孩们所赐。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把放错的东西或可疑的举动推到本特神父身上。如果他们被抓住在做不该做的事,或是待在不该待的地方,第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话总是那是本特神父吩咐的,而神父的记性确实糟糕,男孩们满可以放心他无法反驳自己。
“把我的长法衣拿来。”而含糊亨利看着格里伯的眼神就像是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又怎么了?”
“拿长法衣吗?”亨利问。就在格里伯忍不住跨步向前,打算给他一拳时,亨利轻快地答了一句:“好嘞,救赎者。”他转过身,走到另一个橱柜前,一把把门拽开,活像这是什么激动人心的时刻。
“黑的还是白的,救赎者?”
“你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救赎者?”
“是,你这个白痴。现在是亡者之月的工作日,我怎么会穿黑色呢?”
“工作日?”亨利似乎被这个词惊呆了。“当然不了,救赎者。但您还需要挂饰。”
“你在说什么?”格里伯的质问有些犹豫。从圣殿建立迄今的千年中,共有过成百上千种特殊场合穿着的礼服和配饰,有许多已经早就不用了。他能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斯兰诺克挂饰,但这并不说明那东西不存在。
在格里伯的注视下,亨利走到一个抽屉前,拉开,翻了一会儿,找出一条小念珠串成的项链,末端挂着一块正方形的麻布片。“这是在纪念殉教者富尔顿的当天佩戴的。”
“我以前从来没有戴过这东西,”格里伯仍然不确定。他打开《次经传道书》,翻到当日的日期。今天的确是殉教者富尔顿日,但历史上的殉教者实在太多了,一年中的日子却有限,所以,有些不那么重要的殉教者每二十年才纪念一次。格里伯恼火地吸了吸鼻子。
“走吧,我们要迟到了。”
含糊亨利神情庄重地把斯兰诺克挂在格里伯的脖子上,接着帮他穿上了华丽的白色长袍。这两项做好后,他跟随格里伯进了祈祷堂正厅去做上午的祷告。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一直洋洋得意地回味着刚刚的奇遇,去他的斯兰诺克挂坠,那东西是他急中生智编出来的,他压根不知道念珠末端的那片麻布是什么意思。不过,圣物收藏室里多的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小玩意,谁也想不起来它们的宗教含义是什么了。冒着莫大的风险,仅仅是为了愚弄某个救赎者,他可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如果被发现,他们会剥了他的皮。注意,“剥了他的皮”,这句话在圣殿可不是修辞格。
“含糊亨利”这个绰号是凯尔给他取的,大家也就叫开了,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它的真正含义。除了凯尔之外,谁都没有意识到,亨利不着边际地回答问题或是傻呵呵地重复问题并不是因为他缺乏理解力,头脑迟钝给不出清楚的答案,相反,这是他与救赎者们对抗的方法,他就是这样把救赎者们逼到他们并不宽容的忍耐力的边缘的。正是因为凯尔见识过亨利的本事,并由衷佩服他的胆量,这才打破了他自己严格遵守的规则中的一条:不主动交友,也拒绝别人交友的愿望。
此时,凯尔正朝第四祈祷堂的一张空长凳走去,盼着能在念斥罪辞时补上一觉。他可以一边睡觉,一边痛斥自己的罪孽,比如道德堕落、贪图享乐、爱慕虚荣、奢望痴想以及种种可能或不可能达成的欲望,并已经把这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四号祈祷堂的五百个男孩齐声起誓绝不犯罪,而这些罪名,就算他们知道是什么意思,也绝无违犯的可能:五岁的孩子庄严宣誓决不觊觎邻人的妻子,九岁的起誓决不在任何情况下雕刻偶像,而十四岁的则承诺,就算他们真的雕刻了那种东西,也决不对它们顶礼膜拜。这些誓言都是以上帝惩罚他们三到四代后世子孙为赌咒的。凯尔心满意足地小睡了三刻钟后,祷告结束了,他和其他人一起默默地离开祷告堂,向训练场的远端走去。
如今,白天的训练场永远是有人的。最近助修士数量的大量增加导致几乎所有的事都必须轮流进行:训练、用餐、洗浴、祷告,无一例外。甚至连夜间都被利用来给后进的助修士加强训练,入夜后,从疮痂地刮来的风寒冷刺骨,夜间的训练也就尤其难以忍受。助修士与日俱增是为了增强抗敌的有生力量,这一点不是什么秘密。据凯尔所知,离开圣殿以后,男孩们并不是直接前往东部前线并一直待在那里,而是可能两边的前线各去六个月,其余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预备队里,一待就是一年或更长时间。这是博思科告诉他的。
“你可以问两个问题,”告知他这一古怪安排后,博思科对他说。凯尔考虑了一会。
“他们待在预备队的时间,救赎者,您是否计划延长这段时间,并将这趋势持续下去?”
“是的,”博思科答道。“第二个问题。”
“我不需要第二个问题,”凯尔说。
“是吗?那么,你的猜测最好是正确的。”
“我听到康普顿对您说,前线陷入了僵局。”
“是的,当时我看到你竖着耳朵在偷听。”
“但你们谈话的态度显示那并不是个问题。”
“说下去。”
“过去的五年中,您训练了大量能够作战的修士,或许太多了。您希望能让他们有实战经验,但又不想让敌人看出我方的力量大大增强了。所以,您延长了助修士在预备队的时间。我们一直被告知,前线到处都是敌方的叛徒。这是事实吗?”
“哦,”博思科露出微笑,这笑容可不令人心情愉快,“你问了第二个问题,尽管你刚刚吹嘘并不需要再次发问。孩子,你会毁在自己的虚荣上,而我说这话可不是为了你的灵魂。我……”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不太确定自己的措辞,凯尔从未见过他这样,这让他有些不安。“我对你寄予厚望。你以后将背负使命。而就算你脖子上拴了一块磨盘被吊死在墙头,也比你辜负这份希望和使命强。最使我担忧的是你的骄傲。自古以来的所有救赎者都会告诉你,骄傲是其他二十八宗罪的根源,但比起你的灵魂,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操心。骄傲会妨碍正确的判断,使你陷入本可以避免的困境。我给了你问两个问题的机会,你却纯粹出于虚荣,想要显示自己的聪明,而甘冒答错受罚的危险,这危险本来是毫无必要的。这是你致命的缺点,我甚至开始怀疑长久以来对你的保护是否值得。”他注视着凯尔,凯尔则盯着地板,心中对博思科竟然在保护他这一说法十分不屑。静默中,各种古怪而危险的念头闯过他的脑袋。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前线有敌方的间谍和探子,数量并不多,但足够了。”
凯尔仍然盯着地板,装出顺从的样子,希望能把惩罚降到最低。但他不得不承认,博思科是对的,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您在增强预备军的力量,准备同时对两线发动大规模攻击,但您又必须将其规模控制在稳定的水平上,否则敌人会看出端倪。您希望预备军有实战经验,但现在人数太多了,所以他们不得不更长时间地远离前线。您需要更多身经百战的兵士来消灭敌人,可又没有足够的仗让他们去打。救赎者,您处于两难的境地。”
“你怎么解决?”
“我需要时间,救赎者。也许每个解决办法都会带来新的问题。”
博思科笑了。
“让我告诉你,孩子,每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案总会造成另一个麻烦。”
接着,没有任何预兆,博思科突然扬鞭向凯尔抽去。凯尔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就像出手的人是位行动迟缓的老者似的。他们彼此对视。
“把手伸出来。”
凯尔遵命照办了。
“我马上还要打你,”博思科柔声道,“当我那样做时,不要移动你的手,也不要移动你的头。你要让我打你。不得躲闪。必须诚心受罚。”
凯尔等待着。这一回,博思科不像上次那样出其不意,而是将手缓缓扬起。他再次出手。凯尔的身体不由地退缩了一下,但鞭子并没有落下来。凯尔的脸部略一抽搐,但随即恢复了平静。“不要动,孩子。”博思科把手收回,转而又向凯尔打去。然而,凯尔又躲闪了。“不许动!”博思科怒吼道,他气得脸通红,颧骨的最高处却泛白,与他越渐阴沉的脸色相反。第三次。这一回,凯尔像块石头似的纹丝不动。鞭子一下又一下地落了下来。终于,有一鞭力道过大,一下子把凯尔打倒在地。“站起来,”博思科的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到。凯尔站了起来,身体抖动得像是在打寒战。鞭打没有停下,他又倒下,再站起来;又一下,再站起来。博思科打累了,他换了手。左手的力量没有右手大,五鞭之后,凯尔才又倒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博思科盯着他,两个人的身体都在颤抖。“待在那儿别动。”博思科声音低得像耳语。“如果你再爬起来,后果自负。我走了。”刚刚的愤怒如飓风般强烈,使他精疲力竭,他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你五分钟后再离开。”说完,博思科走了出去,消失在门外。
整整一分钟,凯尔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他觉得一阵恶心。接着,他花了一分钟休息,剩下的三分钟收拾地上的烂摊子。时间到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走出门去,手扶墙支撑着身体,拐到某条通往庭院的阴暗走廊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腰挺直!不合格!不合格!不合格!”凯尔猛然从出神的回忆中惊醒过来,耳边重新传来演练场上的喧嚣声,现实的影像也再次浮现在眼前。他最近时常出神,而对于一个身处此地的人来说,这绝对不是好习惯。在这里,你要随时当心,不然,倒霉事马上就会来临。他完全回到了现实中,周围的声音和画面都变得十分清晰。二十个即将离开圣殿的助修士排成一列,正在练习进攻的阵形。带教的修士是吉尔,因为面容丑陋又力大无穷,他被称为大猩猩吉尔。此时,吉尔神父和往常一样,对他们的懒散表示不满:“你看见地狱之门了吗,凯文?”他声音疲倦,接着说:“如果你再这样暴露左边的空挡,你会看到的。”凯文不自在起来,其他人忍俊不禁。人不可貌相,从评价一位救赎者的标准来看,吉尔差不多是最够资格被称为一个好人的了。除了纳维拉提尔神父外,而他是个特例。“晚上继续训练,”吉尔对已然绝望的凯文说。站在凯文身边的男孩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也参加,葛里格。还有你,哈德威。”
就在队列后方不远处,一个小男孩正被绳子拴着双臂,吊在木架上,脚离地差不多七英尺。那孩子看上去顶多七岁,小腿上绑着沉重的帆布袋,他的面部因痛苦而扭曲着,泪水流了一脸。站在木架下方的助理训导不住地提醒他,每次都要把腿抬到完美的九十度,否则都不算数,做了也白做,“哭是没有用的,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把动作做标准。”小男孩努力照做,凯尔注意到他绷紧的六块腹肌,轮廓清晰宛如成年男子。“四!”助理训导大声计数。
凯尔走过五岁孩子的队列,有些正在大笑,就像任何地方的孩子一样,又走过十八岁男孩的队列,他们看上去像中年人般沧桑。练习贴身对抗的男孩们分成八十人一组,以组为单位进行角力,他们口中喊着号子,像是嘟哝发力的巨人,竭力同对手较劲。另有五百余人的队伍在列队前进,从队伍中没有传出任何声响。在发令旗的指挥下,他们向左转,向右转,突然静止,迅速后撤,再次停住,又继续前进。此时,凯尔离处于射箭场边缘的圣殿围墙只有五十码。他看到克莱斯特正在教训一群明显比他大四五岁的男孩。他嘲笑他们的无用、他们的丑陋、他们拙劣的技艺,甚至挖苦他们牙齿不好和瞳距过窄。他正说得起劲,看到凯尔来才停下。
“你晚了,”他还说。“你该庆幸教官病了,否则他会扒了你的皮。”
“你要想这么做也可以试试。”
“我?我才不在乎你在不在呢。不来是你的损失。”
凯尔微微耸了下肩,不情愿地承认他的话很可能是对的。克莱斯特把衣服褪到了腰间,他上身的身形有些奇怪但令人印象深刻。他背部和肩郭的肌肉异常发达,看上去就像一个成人的上半身与一个十四岁孩子的头和下肢拼接在了一起。他的右半边臂膀尤为粗壮,远胜左半边,这使他的身体看上去几乎比例失调。
“好吧,”克莱斯特说,“现在我们看看你们到底哪儿不对劲。”显然,他喜欢有个机会能显示一下他比别人强,而且迫切地想让凯尔知道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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