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坐落在萧特沃崖上的救赎者圣殿,其名字本身就是个该死的谎言,因为那里既没有救赎,更谈不上神圣。圣殿周围杂草丛生,景色荒凉,甚至很难分清冬夏——换句话说,不管是一年中的什么时候,这里都冷得要命。如果没有脏兮兮的迷雾遮挡视线,圣殿本在数英里外也清晰可见,可这种情况甚少。圣殿由燧石、混凝土和大米研磨成的粉末建造而成。建筑材料中掺入米粉是为了让混凝土更坚硬,正是这坚如磐石的建筑抵挡住了无数次攻击。这座事实上的监狱是如此坚不可摧,以至于试图通过围攻占领它的想法已经被公认为是徒劳的,这里因而几百年来得享太平。
这是个肮脏污秽、散发着恶臭的地方,除了救赎者大人们,没有任何人心甘情愿到这里来。那么,谁是这座监狱里的囚徒呢?对于被带到萧特沃的人们来说,“囚徒”是个不合适的称呼,因为“囚徒”一词暗示了某种罪行,而他们中没有人触犯过任何律令,不管这律令是凡世的,还是上帝的。他们也不像你可能见到的任何犯人:被带到这里来的都是些不到十岁的男孩。根据他们来到这里时的年龄,他们要在这里待上十五年或者更久,他们中仅有一半人有机会离开。另一半将会躺在蓝色的麻袋里,永远沉睡在荆棘墓园中。这块广阔的墓地从院墙开始,一直延伸到你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由此,我们可以大概知道萧特沃有多大,以及在这里活下去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没有人摸得清这里所有的路,在曲折回转、高低错落的走廊中行走,就如在荒野中一样容易迷路。圣殿的外观是一成不变的——每一部分看上去都跟别的部分没有差别:褐色、黑暗、阴沉,散发着衰老腐臭的味道。
这座迷宫的其中一条走廊上站着一个男孩,手拿一个深蓝色的大麻袋,正从窗户往外看。他大概十四、五岁,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原名,因为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得重新受洗,被授予殉难的圣徒的名字。在久远的时光中,救赎者们要么成功地使异教徒们皈依,要么就被他们恨入骨髓。基于这样一个事实,殉难圣徒的数目着实不少。朝窗外看的男孩全名叫作托马斯·凯尔,尽管从没有人叫他托马斯。他现在的举动是一项不可饶恕的罪孽。
吸引他这样做的是西北边大门发出的声音。这扇门很少打开,而它一旦开启,就会像一个膝盖疼痛难忍的巨人,发出艰难的呻吟声。两名身穿黑色法衣的修士跨进门槛,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八岁的小男孩,男孩后面是另一个年龄略微小些的孩子,然后还有一个。总共有二十个,接着是两名修士殿后,一行人都进来之后,大门像患了关节炎般迟缓地关上了。
当凯尔探身向前,目光越过正在关闭的大门,投向门外的时,他的表情变了。自从十多年前来到这里,他只出去过六次。据说当年他是有史以来进入圣殿的最年幼的孩子。而在仅有的六次外出中,他始终处于最严密的监视下,似乎万一出了纰漏,看守们就会没命一样(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几次外出看似无害,实为考验,只要他有任何逾矩之举,就会被当场处决。这就是他关于外面世界的全部记忆,至于来这里之前的生活,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门终于关上了,他的注意力再次转移到那些男孩身上。他们都不胖,但都有一张儿童特有的圆圆的小脸。每一个孩子都被圣殿的庄严和巨大震撼了,他们瞪大了双眼。然而,尽管周围古怪的情景让他们惶恐无措,他们却并不害怕。凯尔的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强烈情感。但是,出神归出神,凯尔耳听八方的才能发挥了作用,并像往常无数次一样,再次救了他。
他离开窗边,沿着走廊往前走。
“你!站住!”
凯尔停下脚步,转过身去。一个下巴上垂着几层横肉的肥胖修士正站在走廊的某个门口,身后热气蒸腾,伴着古怪的声响。凯尔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到这边来,让我看看你。”
男孩向他走过去。
“哦,是你啊,”胖修士说。“你在这儿干什么?”
“奉训导神父之命,把这个拿到鼓台去。”他举起手中的蓝色麻袋。
“你说什么?大声点!”
凯尔当然知道胖修士一只耳朵听不见,他是故意小声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是大声喊出来的。
“你在出洋相吗,小子?”
“不,救赎者。”
“你在窗边干什么?”
“窗边?”
“别想糊弄我。你在干什么?”
“我听到西北面的大门开了。”
“是吗?”
这似乎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
“他们到早了。”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随后转过身,朝厨房里看去。厨房,他的地盘:他是膳食神父,厨房的掌管者。他尽职尽责的工作保证了修士们每一餐都吃得很好,同时孩子们则吃不到什么东西。“多二十张嘴吃饭,”他冲着身后那屋子不怎么好闻的热气喊道。然后,他再次转向凯尔。
“站在窗边时,你在思考吗?”
“没有,救赎者。”
“你在幻想吗?”
“没有,救赎者。”
“如果再让我抓住你东游西荡,凯尔,我会扒了你的皮。听到了吗?”
“是,救赎者。”
膳食神父转身走进厨房,就在他关门时,凯尔低声却又十分清楚地说了一句话,任何听力没问题的人都能听得见。
“但愿你被我的皮噎死,肥猪。”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凯尔拖着那只大麻袋朝前走去。他差不多走了了十五分钟,来到位于一段短廊尽头的鼓台前。它足有六英尺高,嵌在砖墙里面,如果忽略这个事实的话,那么它的外形确实像一面鼓。绕过鼓台是一个隐秘的所在,与圣殿其他地方隔开,据传这里住着十二个修女,专门为救赎者们烹调和洗涤。凯尔不知道修女是什么样的,从来没见过一个,尽管他时不时地会跟鼓台对面的她们说上几句话。他不理解的是,修女跟寻常的女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在这里,女人是个鲜被涉及的话题,就算被提起,也总是伴着厌恶的语气。只有两个例外:救世主神圣的姊妹和受神恩宠的伊梅尔达·兰伯蒂尼,这个十一岁的女孩在第一次领圣餐时欣喜若狂,竟自蒙受了主的召唤而去。救赎者们没有解释狂喜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也没有一个孩子蠢到胆敢提问。凯尔推了一下鼓台,它的中轴开始转动,露出一个大的开口。他把麻袋扔进去,又把鼓台转回原位。然后,他在另一边敲了敲,鼓台发出巨大而空洞的轰隆声。过了大约三十秒,一个含混的声音在鼓台所在墙面的另一边响了起来。
“什么事?”
凯尔把头靠近鼓台,嘴唇几乎贴到了墙面上,这样墙那边才能听到他说话。
“博思科神父希望明天上午拿回这个。”
“为什么不和其他袋子一起送来?”
“见鬼,我怎么知道?”
墙的那边传来一声愤怒而尖利的叫声,由于被墙阻断,声音听上去像是一个人被捂住了口鼻。
“你叫什么名字,狂妄的臭小子?”
“多米尼克·萨维欧,”凯尔撒了个谎。
“好小子,多米尼克·萨维欧,我要向训导神父报告,他会活剥了你的皮。”
“我才不在乎呢。”
二十分钟后,凯尔回到兵事神父的作训室内。里面只有神父一人,他头也不抬,继续在他的本子上奋笔疾书,似乎根本不知道凯尔进来了。约摸五分钟后他才开口,仍旧低着头。
“怎么这么久?”
“我在外廊碰见了膳食神父,他拦住了我。”
“原因?”
“我想是因为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什么声音?”兵事神父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凯尔。他的眼睛是很淡的蓝色,几乎是透明的,但眼神十分锐利。没什么能逃得过这双眼睛。
“西北面的大门开了,是新来的男孩们。他没想到他们今天就来。我敢说他的鼻子都气歪了。”
“说话小心点,”兵事神父说,对于一个严厉而不徇私情的人来说,他此时的语气算是温和的。凯尔知道他看不惯膳食神父,因此才敢大着胆子对一位救赎者出言不逊。
“关于这件事,我向你的朋友打听过,”神父说。
“我没有朋友,救赎者,”凯尔回答。“交友是禁止的。”
兵事神父笑了,笑声听上去可不让人愉快。
“这一点我倒不担心你,凯尔。但我们必须找个说法吧,那个骨瘦如柴的金发小子,你们叫他什么?”
“亨利。”
“我知道他的名字。你们给他起了个外号。”
“我们叫他含糊亨利。”
兵事神父大笑起来,这一次倒真是心情不错。
“很贴切,”他表示赞同。“我问他男孩们什么时候到,他说他也不确定,大概在钟敲八下和九下之间。然后我问人数,他回答十五个左右,但也有可能更多。”他直视凯尔的眼睛。“我鞭打了他一顿,好教他学会准确一点。你认为怎么样?”
“您怎么处理他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救赎者,”凯尔毫无感情地回答。“不管您怎么惩罚他,他都是罪有应得。”
“是吗?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男孩们几点到的?”
“快到五点的时候。”
“多少人?”
“二十。”
“年龄?”
“最小七岁,最大九岁。”
“哪里人?”
“四个麦佐人,四个尤提兰德人,三个福尔德人,五个混血儿,三个米阿密人,还有一个我不知道。”
兵事神父哼了一声,对自己的问题得到如此精确的回答勉强满意。“到台子那儿去。我给你出了道题,时间十分钟。”
凯尔走到一张长宽皆为二十英尺的大桌子前。桌上铺了一张略大于桌子的地图。认出地图上的某些诸如小山、河流或是树林等标示并不难,但上面还有无数小树丛,上面写着数字或图画文字,有些按序排列,有些则显然是混乱的。在给定的时间内,凯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然后,他抬起头来。
“怎么样?”兵事神父问。
凯尔开始陈述自己的方案。
二十分钟后,他说完了,双手还摊开在身前。
“很机智,甚至令人惊讶,”兵事神父说。凯尔眼神突然一变。随即,神父以常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抽出一条皮带,上面镶满又小又粗的铁钉,重重打在男孩的左手上。
凯尔疼得眉头一抽,紧紧咬住牙关。但也就是一瞬间,他的脸又回复到救赎者们惯常看到的那种警觉而冷淡的表情。兵事神父坐下来,打量着男孩,就好像他是一个有趣却又恼人的研究对象。
“自作聪明、锋芒毕露,只不过是你的虚荣心作祟,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这一点?你的方案或许有用,但它冒了没必要冒的险。你知道得很清楚,这个问题有经过验证的解决方法。在战争中,无创意的胜利好过奇谋险招。你最好能想通这是为什么。”
他愤怒地敲着桌子。
“你忘了吗?救赎者有权就地处决任何言行不循常规的男孩。”
他猛的一拳砸在桌子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凯尔。凯尔的手仍然向前伸着,血,虽然并不多,却正不断地从他左手的四个小窟窿中滴落。“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纵容你。训导神父一直在注意你。每过几年,他就会想杀鸡儆猴。你想成为信仰仪式的祭品吗?”
凯尔盯着前方,一言不发。
“回答我!”
“不,救赎者。”
“你认为这里需要你吗,你这毫无用处的垃圾?”
“不,救赎者。”
“我的过错!我的过错!我最严重的过错,”兵事神父恼怒地拍打了三下自己的胸口。“给你二十四小时反思你的罪恶,然后去训导神父那里认罪。”
“是,救赎者。”
“行了,滚出去。”
凯尔双手耷拉在身体两侧,转身朝门走去。
“别让你的血弄脏了地毯,”兵事神父叫道。
凯尔用他没受伤的手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兵事神父一人,他看着门关上,脸上的表情由难以遏制的愤怒转成了若有所思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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