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仔细检查了一遍大卫的伤口,更换了绷带。伤口在愈合,他很快就会好起来。凯特这么期盼着,又拿起了日记本。
1917年8月9日
昨天克雷格来访的时候,他告诉我,伊麻里直布罗陀“只是一家本地小企业”。他马上补充说,“但我们是一个大集团的一部分,集团在欧洲各地和海外有其他的投资”。本地的小企业不会拥有半个码头,他们也不会用半打公司来层层掩护自己。
通往发掘现场的旅程中就有第一个显示出伊麻里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的迹象出现。我找到马洛里的名片上写的地址,发现是一间破旧的混凝土三层楼,坐落在港口区的中心,和周围的建筑物形成了鲜明对比:那些楼房上挂着的招牌都是以“进出口公司”“船运和海运”“造船和翻新”之类的词组结尾的一长串公司名,这栋上面只是在门楣上用黑色印刷体草草涂着“伊麻里直布罗陀”几个字;那些楼房里人流熙熙攘攘,而这栋灯光暗淡,看上去简直像是已经废弃。
一进门就有一个体态轻盈的接待员冒出来说:“早上好,皮尔斯先生。克雷格先生正等着你呢。”
要么她是从瘸腿这点上认出了我,要么就是他们根本就没多少访客。
一路走过的办公室让我想起了那种临时的军团指挥部:一个在刚刚攻陷的城市里匆匆建起,根本不打算长期使用的地方,一旦打下更多地盘或者是要紧急撤退,这里就随时会被放弃。
克雷格十分热情,告诉我他很高兴我决定参加他们的项目。正如我的猜想,哪里都看不到康纳德·凯恩的身影,却多了另一个人:比他年轻些,二十八九岁,跟我的年龄差不多,而且和康纳德·凯恩惊人地相似——特别是他脸上那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笑容。克雷格证实了我的猜测。
“帕特里克·皮尔斯,这位是拉特格·凯恩,你见过他父亲的。我让他跟我们一同前往,因为你们会一起工作。”
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十分强壮,而且他在用力挤压,我差点就要吐气开声了。在床上躺了几个月让我虚弱了许多,只能抽回了我的手。
小凯恩对此似乎十分满意。“很高兴你最终还是来了,皮尔斯。我追着老爸要他给我找个新矿工好几个月了——这场该死的战争把我耽误得够久了。”他叉着腿坐下,然后扭过头:“格特鲁德!”一个秘书走到门口,“给我来杯咖啡。你喝咖啡吗,皮尔斯?”
我无视他的言行,直截了当地对克雷格宣布:“我的条件很清楚。我在矿井里要说了算——如果我接受这份工作的话。”
克雷格抬起双手,截住拉特格,然后迅速开口说话,希望能同时安抚住我们两个人:“没有任何变化,皮尔斯先生。拉特格已经在这个项目中持续工作了十年了,实际上他就是在那些矿井里长大的!你们大家会有很多共同点的,我想,呃,据我所知。不,你们大家会在一起工作。他会提供宝贵的建议,而有他的知识和你的挖掘技术,我们会很快完成工作的,或者至少是取得可观的进展的。”他打了个手势,让正小心翼翼端着盘子蹑手蹑脚走过来的秘书停下,“啊,格特鲁德,你能把咖啡装到保温杯里吗?我们要把咖啡带出去喝。唔,再给皮尔斯先生装点茶。”
矿井的入口处离伊麻里办公室接近一英里远——在巨岩旁边,和码头平行的一间库房里。确切地说,是两个仓库:内部连起来,但正面外墙分隔成两半,使它们从街道上看起来像两个仓库。一个这么大的库房会显得十分突出,激发人们的好奇心。不过,两个普通大小的仓库门面则很容易被忽视。
在这间超大号的仓库里,有四个肤色较浅的黑人男子在等待我们。我猜他们是摩洛哥人。一看到我们,这四名男子就默默地开始移开盖在仓库中央的某个建筑上的油布。油布被完全拿开以后,我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建筑——它是矿井的出入口。一张巨口,朝两边延伸。我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竖井的,但和后面给我的一系列惊讶比起来,这个还算是最小的了。
出入口有一辆卡车,一辆电动的。还有两条长长的轨道,通往矿井深处。显然他们每天要运出很多泥土。
克雷格指着一辆空着的轨道车,然后指指仓库门外的港口和大海,“我们白天开掘,夜里把土运出去,皮尔斯先生。”
“你们把那些泥土倒在——”
“海湾里,如果我们可以的话。满月的时候,我们会把船开远些。”克雷格说。
有道理。要丢弃这么多的泥土,这大概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我走近些检查井筒。它由大木头支撑,就像我们在西弗吉尼亚州的矿井一样,但木材和木材之间有一根深黑色的电线,一直延伸到我的视线尽头。有两根,事实上,矿井两侧各有一根。在矿井的出口对面,左边那根连到了一部电话上。右边那根则是扎进了一根柱子上贴着的一个盒子里,它有一个金属的拉杆,像是个开关盒。电源吗?肯定不是。
当摩洛哥人把最后的防水布扔到一边的时候,拉特格大步走去,然后用德语训斥着那些人。我听懂了一点儿,确切地说是一个词:“福伊尔”——德文的“火”。听到这个词的我不由得毛骨悚然。他指指卡车,然后指指轨道。那些男人看起来大惑不解。这是要来些“本是为我好”85啊。我扭过头,拒绝观看这场表演,拒绝接受他们的羞辱。我听到拉特格抽出些东西,碰到铁轨时当啷作响。我忍不住转过视线,我看到了一辆最多和盘子一样大的迷你轨道车,车顶上有个圆形的纸袋子,拉特格正在点燃袋子里的一根灯芯。然后他把迷你车放到了一条轨道上,几个摩洛哥人帮他拉动一个弹弓装置,把点着火的小车弹了出去。它呼啸着冲进幽暗的矿井,纸袋让火焰没有立刻被吹熄。一分钟后,我们听到远处噗的一声爆响。沼气,可能是一处沼气包。拉特格示意摩洛哥人再弹射一次,然后他们冲到另一条轨道边,那条轨道上也放着个盘子车,车上也有个纸袋子,里面点着火。我被震惊了,我得遗憾地承认,我们在西弗吉尼亚州所用的方法完全没这么先进。撞上一处沼气包就像撞上一枚手榴弹——可能在一瞬间就发生全面爆炸,就算火焰没有杀死你,塌方也会。
这是一个危险的矿井。
我们听到了第二次噗声,这次在更深的地方。
摩洛哥人又装配、弹射了第三次。
我们等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传来。拉特格把盒子里的闸刀合上,然后坐到方向盘后。克雷格拍了拍我的背:“我们准备好了,皮尔斯先生。”克雷格坐在乘客座椅上,我坐在后面的长凳上。拉特格猛地把车飙进了框里,几乎撞到入口处的轨道上,但在最后一刻他拐了个弯,绕开了铁轨,然后把路线正了回来。我们朝着地下深处进发,仿佛是儒勒·凡尔纳某本小说的主人公们。那本书大概是叫《地心游记》。
这条隧道完全是黑暗的,除了卡车上暗淡的头灯,勉强照亮了我们前面十英尺的区域。我们高速行驶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一句话也没说,在隧道里的喧闹中我也说不出话来。规模惊人,令人难以想象。隧道又宽又高,而且——让我十分懊恼的是——挖得非常非常专业。这些不是探宝隧道,而是要长期使用的地下通道。
刚开始进入矿井的几分钟是不断在转圈。我们一定是沿着一条螺旋隧道在下行,隧道的形状就像一个拔塞钻,朝着地下深处钻去,直到海湾底部。
我们最终被从螺旋隧道里吐了出来,进入一个较大的平台区域。这里毫无疑问是用于整理和储存给养的。我刚来得及对那些板条箱和盒子看上一眼,拉特格就又让卡车加速,咆哮着以更快的速度冲下笔直的隧道。我们现在不断在下降,我几乎能感觉到每过一秒钟空气就变得更潮湿。隧道里有几处分岔,但什么也不能让拉特格慢下来。他疯狂突进,忽左忽右地转向,危险地转过弯道。我抓紧座椅。克雷格俯身向前,碰了碰年轻人的胳膊,但在震耳欲聋的卡车引擎声中我听不到他的声音。无论他说了什么,拉特格看来毫不在意,他推开克雷格的胳膊,往前冲得更猛了。引擎在尖叫,边上的岔道忽远忽近,闪动而过。
拉特格是想用这次短暂的刺激之旅来证明,他了解这条黑暗中的隧道,这里是他的地盘,我的性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想让我害怕,他成功了。
这是我曾下过的最大的矿井。尽管西弗吉尼亚的群山中有些矿井也非常巨大。
最终,隧道结束了,尽头是一片很大的、形状不规则的区域——就像是那些矿工在寻找正确的方向,做了几次错误的尝试后形成的。天花板上挂着电灯,照亮了整个区域,照出了墙上的钻洞和凹坑,那边看来曾炸开过几条新隧道,但放弃了。我看到了另外一根黑色的电线堆在那里,连到一张桌子上,桌上放着另一部电话,毫无疑问和地面上的那部连着。
轨道在这里到了尽头。那三辆迷你轨道车在线路的终点排成一排,靠近房间的尽头。两辆车的顶部都被炸飞了。第三辆静静地停在另外两辆前面:它顶上的火苗狂野地跳动着,索取着这个潮湿的空间中飘来的氧气。
拉特格关上引擎,一跃而出,吹熄了蜡烛。
克雷格跟着他下车,然后对我说:“嗯,现在你怎么想,皮尔斯?”
“这是条不错的隧道。”我环顾四周,看到了更多这种奇怪的区域。
拉特格加入了我们的对话:“别装傻啦,皮尔斯。你以前从没看过这样的地方吧。”
“我没说我看到过。”我对着克雷格继续说,“你们遇到了瓦斯的问题。”
“是的,最近才出现的新情况。去年我们才开始遇到沼气包,显然我们有点措手不及。我们本以为水会是这次发掘中的最大威胁。”
“这假设并不离谱。”瓦斯是许多煤矿里经常出现的威胁。但我也没想到它会出现在这下面,一个看起来没有煤、石油,或者什么其他燃料沉积的地方。
克雷格朝头顶上比了比,“毫无疑问你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矿井的坡度是不变的——大概9度。你要知道,我们头顶上的海床的坡度大概是11度。就在我们上面大约八十码——我们相信。”
我立刻领会了其中的暗示,这让我无法隐藏我的惊讶,“你认为那些聚集的瓦斯是来自海床?”
“是的,恐怕的确如此。”
拉特格在一边皮笑肉不笑的,似乎觉得我们像是两个碎嘴老女人。
我仔细观察着这地方的顶上。克雷格递给我一个头盔和一个小背包。然后他按动头盔边上的一个开关,头盔上亮起了灯光。我好奇地瞧了一下头盔,然后把它戴上,决定先去研究手头更大的谜。
洞顶的岩层很干燥——一个好迹象。我们对一个危险心照不宣:如果一处沼气包爆炸了,而且这个聚集够大,一直到了海床上,那么就会发生一次特别巨大的爆炸,接着还会有一次几乎会在瞬间冲毁整个矿井的洪水。你要么被烧死,要么被淹死,再不然就是被压死。也许三样一起来。一个火星——来自铁镐、落下的岩石、轨道车的轮子和铁轨的摩擦——就能把整个地方炸飞。
“如果气体来自上方,在矿井和海水之间,我看不出还有别的选择。你们必须封闭这里,另找一条路。”我说。
拉特格冷笑一声,“我早说过了,马洛里。他不行的,我们是在这个瘸腿美国懦夫身上浪费时间。”
克雷格抬起一只手,“少安毋躁,拉特格。我们已经付钱给皮尔斯先生,把他请到这里来了,现在让我们听听他有何见解。”
“你会怎么办,皮尔斯先生?”
“没办法。我会放弃这个项目。收益不可能高于成本——人力和物力。”
拉特格转动着眼珠,开始在房间里游荡,不管我和克雷格了。
“我恐怕我们不能这么做。”克雷格说。
“你们不就是在寻宝嘛,为什么不能?”
克雷格把手背到背后,往洞穴深处走去,“你也看到这次发掘工作的规模了。你知道我们不是宝藏猎人的。1861年,我们把一艘船沉在了直布罗陀湾:乌托邦号。一个小小的内行人才听得懂的笑话。之后我们花了五年在沉船处潜水探索,在这个理由的掩护下我们在那下面发现了——一个建筑群,离直布罗陀海岸将近一英里远。但我们判断,我们无法从海床那边进入——它埋得太深了,我们的潜水技术实在不够先进,也不可能迅速发展起来。而且我们害怕引人注意,我们在一艘商船的沉船地点上逗留太久了。”
“建筑群?”
“是的。一个城市,或者是一座庙宇之类的。”
拉特格走回到我们身边,转身背对着我,面对着克雷格:“他不需要知道这些。如果他觉得我们在发掘值钱的东西,他会要求更多薪水的。美国人几乎跟犹太人一样贪婪。”
克雷格提高了嗓门:“安静,拉特格。”
要无视这个顽童很容易。我现在很好奇。“你们怎么知道该把船沉在哪里,该在哪里挖掘?”我问道。
“我们……有个大致的概念。”
“从何而来?”
“一些历史档案。”
“你们怎么知道你们现在是在之前潜水的地点下方呢?”
“我们使用罗盘测量,并按照隧道的斜度计算距离。我们就在那地方的正下方,而且我们有证据。”克雷格走到墙边上,抓住一块石头——不,是一块肮脏的毯子,我把它当成石头了。他把那张毯子拖开,露出了一个门,样子有点像大型船只上的防水隔离舱。
我靠近了一点儿,用我的头灯往那个奇怪的地方里面照进去。周围的墙壁是黑色的,明显是金属,但是它们闪烁着奇异的、无法描述的光泽,几乎让人觉得它们是活动的,墙壁反射我的灯光,就像是一面水做的镜子。里面还有别的光,在通道的顶部和底部闪动。我朝转弯的地方窥视了一下,看到那边的隧道通向一扇门,或者是一个入口。
“这是什么?”我小声问。
克雷格趴在我肩上,“我们相信,这是亚特兰蒂斯。柏拉图描述的那个城市,地点正好。柏拉图说,亚特兰蒂斯是一个岛屿,坐落在海峡前方,海峡的两边是赫拉克勒斯之柱——”
“赫拉克勒斯之柱——”
“也就是我们说的海格力斯之柱。直布罗陀巨岩就是海格力斯之柱中的一根。柏拉图说,亚特兰蒂斯统治着整个欧洲、非洲和亚洲,它是通往其他大陆的门户。但它沉没了。柏拉图的原话是:‘发生了可怕的地震和洪水,在一个不幸的昼夜里,所有那些尚武的人就全部被大地吞没,那个亚特兰蒂斯岛也同样沉入大海不见了。’86”
克雷格从那个奇怪的建筑前退开,“这就是亚特兰蒂斯。我们找到了它。你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就此止步了吧,皮尔斯先生。我们非常、非常接近它了。你会加入我们吗?我们需要你。”
拉特格大笑起来,“你在浪费你的时间,马洛里。他怕得要死,我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
克雷格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别管他。我知道这很危险。我们可以给你比每周1000元更高的薪水,你告诉我这工作值多少。”
我看了看隧道里面,然后再次仔细观察天花板。天花板上是干的。“让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