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
伊麻孺僧院
次日早上,米罗没在那里等着凯特了,但桌上还是放着盛在碗里的早餐糊糊,跟前两天一样。有点凉了,除此之外还是挺好的。
凯特溜达出这间木地板的房屋,走进门廊。
“凯特医生!”米罗边说边朝她小跑过来。他在差点撞到凯特的地方停下来,把手放到膝盖上直喘气。他喘过气来以后说:“我很抱歉,凯特医生。我刚才……我必须去做我的特别项目。”
“特别项目?米罗,你不需要每天早上都来见我的。”
“我知道。我自己想这么做。”这个十来岁的少年边调匀呼吸边说。
他们一起沿着敞开的木头过道走向大卫的房间。
“你在做什么啊,米罗?”
米罗摇摇头:“我不能说,凯特医生。”
凯特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又是个玩笑。他们走到大卫的房间门口的时候,米罗鞠了个躬然后离开了,朝着他来时的方向全力奔去。
1917年8月7日
我起身欢迎海伦娜带进小日光温室的两个男人,脸上没有任何哪怕最轻微的疼痛的迹象。我今天吃了三大片白色的止痛药,做好准备,确保我看起来能完成任何任务。
现在时间刚过午后,太阳高悬中天,把阳光洒向那些白色的藤编家具和种在日光温室里的植物。
个子高些的男人往前走了几步,越过海伦娜,也不等她做个介绍,“那么,你最后还是决定见我们了。”是德国人,一位军人。他的眼神冰冷而专注。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个男人从高个子男人后面冒了出来,伸出一只手,“马洛里·克雷格,皮尔斯先生。幸会。”一个爱尔兰人,而且还是个贼眉鼠眼的。
那个德国人解开他外套的扣子,问也不问就一屁股坐了下来,“而我是康纳德·凯恩。”
克雷格快步绕过沙发,在凯恩旁边坐下,然后往下坐了点。后者朝他看了一眼,皱起了鼻子。
“你是德国人。”我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控诉他是杀人凶手,我觉得这样是公平的。要不是那些药,我本来可能就把这语调掩饰起来了,但这样不加修辞直接说出来我觉得挺高兴的。
“唔哼。我生在波恩,但我必须说,我现在对政治毫无兴趣。”凯恩漫不经心地答道,好像我刚才是在问他是否经常看赛马消息似的,好像他的同族没用毒气杀害数以百万的协约国士兵似的,他歪了歪头,“我的意思是,知道了世界上有这么多更引人入胜的东西之后,谁还会关心政治啊。”
克雷格点点头:“的确。”
海伦娜在我们之间放了一个盘子,上面是咖啡和茶。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凯恩就开口了,仿佛这是他的家,是他在款待我,“啊,谢谢你,巴尔顿小姐。”
我指了指椅子对海伦娜说:“留下。”我就是想让凯恩看清这里是谁说了算。他看起来很恼火,让我感觉好了点。
凯恩啜了一口咖啡,“我听说你需要工作。”
“我正在找工作。”
“我们有个特殊任务需要完成,为此我们需要某种特殊人才。一些懂得闭上他的嘴巴,而且能在压力下应付自如的人。”
那个时候,我想到的是:情报工作——为德国人。我希望那是的。我床边上的桌斗里还放着我的美国陆军配枪。我已经想象到了我自己拿出枪,走回日光温室的情景。
“哪种工作?”海伦娜开口打破了沉默。
“考古学方面的,一个挖掘项目。”凯恩一直盯着我,等待我的反应。克雷格大部分时候在看凯恩。从那句“的确”之后他一声都没吱,我怀疑他也不会说别的。
“我想找在本地的工作。”我说。
“那你不会失望的。工作地点就在直布罗陀湾下面,下面相当深的地方。我们已经发掘了一段时间了。确切地说,45年了。”凯恩看着我,期待着反应,但我毫无反应。他又缓缓抿了一口咖啡,保持着和我的眼神相接,“我们快要开始发现……快要有重大进展了,但战争让我们的处境十分艰难。我们一直在希望它能迅速结束,但我们被迫要在那之前做出别的安排。因此,我们来到这里,向你提出这个要约。”凯恩终于移开了视线。
“危险吗?”海伦娜问道。
“不。至少不比,例如说,西线战场更危险。”凯恩停了一下,见到她皱起了眉毛,马上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腿,“呃,不,我只是开玩笑呢,我亲爱的小姑娘。”他笑着转向我,“我们不会让我们的小战争英雄置身危险之中的。”
“你们的前一支发掘队伍怎么样了?”我问道。
“我们之前有一支德国采矿队,能力非常强的队伍。但显然,这场战争和英国对直布罗陀的控制对我们造成了复杂的影响。”
我问出了本该先问的问题:“你们损失了多少人?”
“损失了?”
“死了。”
凯恩轻蔑地耸耸肩:“一个也没有。”克雷格脸上的表情告诉我,这是个谎言,我怀疑海伦娜是不是也明白了这点。
“你们在发掘什么?”他还会说谎的,但我很好奇他会在哪方面说谎。
“历史遗迹,文物。”凯恩一个个地吐出这些字,仿佛在一刀刀削雪茄。
“我明白了。”我猜,这是一次探宝行动。可能是海湾底部一艘沉没的海盗船或者是商船。肯定是价值巨大的东西,否则不可能花上45年时间去发掘,尤其是还在水下。一份危险的工作。“薪酬?”我说。
“每周50纸马克81。”
50别的什么,那只是个玩笑,可纸马克,那简直是在打脸。他们这跟付愚人金82给我没什么两样。考虑到德国的战争形势,纸马克要不了一两年就连拿来点火都不配。德国家庭用纸马克去面包店买一块面包都得用手推车推一车去83。
“我要用美元支付我的薪水。”
“我们有美元。”凯恩若无其事地说。
“而且数额要比你说的大得多。我要提前拿到5000美元——然后才去看你们挖的隧道。”我朝海伦娜看去,“如果它们挖得太差,或者支撑结构质量低劣,我就走人,带5000美元预付款。”
“质量很好的,皮尔斯先生。它们可是德国人挖的。”
“另外我每周要1000。”
“荒诞。你绑了一个农民,却索取国王的身价。”
“胡说八道。我可是听说国王、皇帝,还有沙皇们现在不像以前那么值钱了。但是一个上下畅通的指挥系统仍然不可取代。它能救人性命,尤其是在水下矿井这种危险的地方。如果我接受了这份工作,我在井下的时候,我得说了算,绝无例外。我不会把我的生命放在哪个蠢货的手里。这些是我的条件——要么接受,要么离开。”
凯恩哼了一声,放下他的咖啡杯。
我往后一靠,又说道:“当然,你们总还可以等着战争结束。我相信那不用多久了。然后你们就能带一支德国施工队进来了,假如那时候还有个‘德国’的话。不过……我肯定是不会下注赌有的。”
“我不会接受你的条件的。”凯恩站起来,朝海伦娜点点头,然后走了出去,留下看起来还搞不清状况的克雷格。这个缄默的男人站起来,犹豫了一会儿,脑袋在他逃走的主任和我之间来回甩动,然后跟着凯恩跑了。
门关上以后,海伦娜在椅子里往后一靠,用一只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上帝啊,我快吓死了,生怕你会接受那个工作。”她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他们告诉我,他们希望你去参加一个研究项目。我告诉他们,你很聪明,会很适合的。要是我早知道他们的目的,我决不会让这些恶棍进来。”
第二天,海伦娜出去工作的时候,马洛里·克雷格来了。他站在门廊上,用手把他的平顶帽捂在胸口,“为昨天让您感到的不快道歉,皮尔斯先生。凯恩现在的压力很大,因为……嗯,我是,呃,来这里说我们十分抱歉的,还有,把这个给你。”
他拿出一张支票。5000美元,由伊麻里直布罗陀公司的账户支付。
“我们很荣幸能请你领导这次发掘工作,皮尔斯先生。当然,条件按你的来。”
我告诉他因为昨天的对话让我很没兴致,之后会和他联系的,或早或晚。
那天余下的时间我都在枯坐沉思。我离家参战前就不擅长这种事,尽管自从那以后我有很多次练习。我想象着我自己走进那个矿井,朝下走去,日光渐渐让位于烛光,空气变得又冷又湿。我曾看到过那些人,因为坍塌或者其他原因受伤后运出来的人,原本强壮的男人,在光线消失的那一刻被压得破破烂烂,仿佛是一个早餐时在平底锅边上敲开的鸡蛋。我呢?我试着想象那幅情景,但走进那地道之前我不会知道。
我考虑了有什么别的我能做的工作——我的选择。我可以去矿山工作,至少在战争结束前。那之后会有比以前更多的矿工,有些是在战争期间训练出来的84,还有更多从战场上回来的。但我得离开直布罗陀才能找到需要我这样的人的矿山——这点无法回避。还有另一个问题,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得出了结论:坐船到美国或者南非,然后在矿井里面撒泡尿的工夫又匆匆跑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看着那张支票。5000美元会给我许多选择,而且指导他们的发掘工作可能……有启示作用……对我个人。
我会“去看一眼”的,我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可以走掉,或者,我用内急当借口,逃走。
我告诉我自己,我应该会拒绝这个工作的,所以没理由要告诉海伦娜,没理由去让她烦心。在战地医院做护士压力已经够巨大的了。
“我们收到卫星拍摄的画面了,先生。”技术员说。
“然后?”多利安回道。
那个松鼠般静不下来的家伙俯下身子,研究了一下他面前的计算机屏幕,“发现了好几个目标。”
“把无人机派过去。”
那些山里的僧院就像是在巨大干草堆里的小针,但他们终于能看到他们了。要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