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夏妃亲自端上一盏蓬庐梨雪羹。
“爱卿劳苦了,”青王清任一边批着奏折,一边注意到她逡巡不去,便道:“你有何事?说就是了。”
夏妃郑重地跪下叩首,“臣妾母亲病重,恳请主上允许臣妾回家探视。”
这个节骨眼儿上,她要求回家一趟,怕不是偶然的。青王犹豫了一下,道:“要去几日?”
“一日便可。”
青王道:“宫中事务庞杂,少你不得。你速去速回。”
第二日,夏妃从娘家归来。青王清任便探问其母病情。夏妃皱了皱眉头,只说情形还没有她料想的那么严重。母亲见到她,心境大好,病症也缓解了些。清任遂笑道:“你母亲原是惦念你了,你多回去看看她,她愈发能好得快。”
夏妃闻言,心中一惊,不知青王此话意指何处。
清任却接着和颜道:“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尽量帮你的。”
“多谢主上。”夏妃跪拜。
夏妃退下去了一会儿,端上一只琉璃小盅。清任看了一眼,忍不住称奇。鹅黄色的琉璃盅里盛着洁白的乳羹,中心一抹剔透的桃红,色调娇艳得好像豆蔻少女拈花一笑。更难得是,有一种幽远的奇香,像是丁香、杜若、青蘅、白芷、芙蕖等等花卉一起开放。
“这叫百花清酿。”夏妃笑道,“臣妾这一趟回家,只学了这个来。”
清任道:“如此神品,名字倒不见佳。”
“那就请主上赐一个名?”
“就叫芸钟吧。”
“芸钟?”
“芸钟。”
“那就谢过主上。”
清任点点头。
“主上可知这芸钟是何人所创?”
清任料她七兜八转的,必有此一问,便道:“难道不是你母亲?”
“不是我母亲,”夏妃一脸殷切的笑意,“是一位跟我母亲学茶艺的小姐自创的。家母在病中饮了此茶,连连称赞说从未见识过如此佳品。那位小姐实在是聪明颖悟,才学了不到一年就有青胜于蓝之势。”
清任已经明白了,“采夫人的茶艺卓绝,国中无出其右者。连她都夸奖的,看来真是不简单。——那是谁家的小姐?”
“是庆大人的小孙女儿,庆将军的女儿,闺名洛如。”夏妃眨眨眼睛道,“王后在日,曾经随其母进宫觐见过几次,主上可记得?”
“不记得了。”庆王后的女眷往来,清任很少留意。
“生得挺灵秀的一个女孩儿,人品也很端庄。”夏妃赞道。
清任点头。
夏妃见他像是不感兴趣,继续怂恿,“我已经邀了这位洛如小姐明日入宫来,帮我打点茶器。还请主上明日去臣妾那边品茶,好歹赏臣妾一个面子?”
清任道:“那是自然。我得空便过去。”
夏妃又闲扯了几句,终于退下了。
薜荔慢慢地上来,把那盏根本没有动过的“芸钟”撤下。
清任一边思索,一边笑着摇头,望向薜荔,“这是为何?”
薜荔面无表情地说:“夏妃在娘家,跟她父亲狠狠地吵了一架,因为她并不想把那个女孩子带到宫里来,她的父亲却不依不饶。”
“那个洛如小姐,你知道么?”
薜荔皱了皱眉头,“仿佛真的没什么印象。反正她明日就来,主上亲眼看看就是了。”
“你都不记得,大约不是什么美人儿。”清任随口道。
苍梧苑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池中的水来自一条隐秘的水渠。这条水渠的源头,在王宫外的神殿里面,一处幽静的泉眼。当年湘夫人开凿这处水渠,是为了从神殿引来圣水,好养活她的白芷花。
这水有法力附着。渠边有一种带刺的灌木,生得极为茂密。一年四季中,倒有三季挂满了灯笼一样的红彤彤的小果实。
灌木丛下面遮掩着一杆淡蓝色芦苇。苇花笼了一层薄暮般的浅金色,青蓝色的苇叶又宽又大,锋利有如新月。他折下一片苇叶,放在水面上。苇叶在渠水的拨弄下打着转儿。他低声地吟哦着一段歌谣。于是那片叶子渐渐定住,过了一会儿,竟然沿着水渠逆流而上,一直消失在宫墙之外。而他自己也随着那片叶子涉水而去。
神殿很大,几进院子后面,有一个僻静的院落,幽幽地掩映着青夔国最大的藏书楼。午后日光下,一地青茅吐着醉人的芬芳。
隔着窗户,他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正趴在案几上奋笔疾书。那少年生得颇为俊秀,发色是黑中带着青色,白晰的肤色和墨玉般的眼睛显出一种慑人的清冽气息。
“朱宣,”里间传来幽幽的女声,“午间天热,回你房中去睡一会儿罢。”
名为朱宣的少年停了笔,道:“我把这段文书抄完就睡。”
“又不急在这一时。”那个熟悉的女音语带嗔怨,“难道你不赶在今天抄完,明日就不能再抄写了?”
朱宣乖乖地停下笔,收拾起桌上的纸卷,“师父你不休息么?”
“你不用管我。”帘子一动,闪出来一个家常装束的女子。她看起来苍白消瘦,一双大眼睛明晃晃地瞧着少年,“下午这书房里有别人来,你可回避了。”
“那么,我可以把剩下的文书带到我房里去抄写么?”朱宣睁大了眼睛问。
“随便你。”女子微笑道,“不过——这倒是什么文书,值得你如此上心呢?”
朱宣脸红了红,并未作答,只是把手里的书卷捧给了那个女子。她低头翻了翻,本来苍白的脸忽地更加煞白如纸。
“云浮飞车的图纸——你从哪里找到的?”她竭力平静地问。
朱宣淡淡道:“是师父您自己的收藏。师父二十年前,从天阙山深处辛苦觅回这《冥灵书》,又特意带来郢都。我想,这是万分重要的典籍,应当好好研究。而且,师父也应当不会反对我看这个。”
那女子听得双手一抖,那书卷就落在了地上。朱宣说完话,俯身拾起了书卷,紧紧地握着,又重复了一遍,“您不反对的,是吧?”
女子哑然良久。
朱宣亦以沉默相候。
末了,那女子长叹了一声,“我不反对。”
“谢谢师父。”
朱宣捧了书卷,默然退下。
“朱宣。”走到门边,那女子忽然又叫住了他。
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既如此,我盼你好好研读此书。”她郑重地说。
朱宣点了点头,辞别女子出来。
清任躲在窗外偷窥,正思忖着《冥灵书》究竟为何物。不料朱宣迎面走来,和他撞了个满怀。他有些狼狈,下意识地要躲。然而朱宣只是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察到院子里有人,看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于是抱着书匆匆离去。
青茅的香气愈发浓烈了。清任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怅然。一边又不由得嘲笑自己。
少年出了藏书院的门,却并未走远。门外有一棵菩提树生得骨骼清奇,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树下,拉下一根枝条,把一条随身的衣带挂在了树枝上,然后迅速离去。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只是一阵午后凉风轻轻滑过。
清任不解,他飘然走到树下,抬头去看,那衣带上隐隐有字迹。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青衫少女,面容年轻而宁静,怀中抱了一卷书,大约就是“书房里下午来的别人”。少女四顾无人,便步履轻盈地飞奔到菩提树下,几乎从清任的身体里穿过去。清任慌忙躲过,回头看时,她已经灵巧地摘下了树枝上的衣带,顺手塞进了衣袖。
清任哑然不解。只见那少女片刻间,已经换了肃穆的神情,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书房帘外。
书房里,暮春的窗下,绿影婆娑。那个熟悉的人影,依然在案头出神,修长薄利的两根手指,无意识地撩拨着额前的一绺头发。日光从窗棂中斜漏出,发丝闪着冰色的光。
这时,清任方觉得有人把青茅草投在他身上。回过头,他看见了薜荔。
傀儡默默无语,只顾把手中的青茅揉碎,往他身上扔,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她动怒了。每一次他利用苇叶和渠水的法力,生魂出窍进入神殿,都被她狠狠地斥责过。
这种秘道是上代大祭司扶苏留下的,只用于他和前王后湘夫人之间的秘密往来。清任得到苍梧苑的时候,这个秘密也就落到了他手里。他毫不犹豫地学起了扶苏的模样,运用在黑塔里学到的知识,操纵自己的生魂,沿着无人知晓的秘道离开宫廷,走向那个神秘的所在。
薜荔跟他说过无数回,生魂出窍是一种极为毁损元气的做法,只有真正的巫师才有足够的法力规避这种损害。但他毫不介意。因为只有用这种方式,他才能够悄悄地探望那个女子一眼。
薜荔毫无办法,也不敢告诉巫姑。有时她会发现他的行踪,但也只能马不停蹄地跟过来,不停地用青茅做法,助他恢复。
他本来想向薜荔道歉,可是刚才的那一幕却让他一口气堵着,开不了口。末了还是她先问:“别忘了晚间还要吃药,不要在这里耽搁太久了。”
他蓦然问:“她很爱那个少年,是吗?”
薜荔点点头。
“她爱他,甚至爱到了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的地步,但有近身者格杀勿论。”他冷笑道,“这不正常吧。”
薜荔道:“那只是因为,除了那个少年,巫姑她不能去爱任何人啊。”
清任沉默了一会儿,欲言而止。
于是他踏着苇叶又回到了苍梧苑。远远地就看见几个人影在草丛中晃动。他一惊,赶快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然后举步显身。
“站住,是谁让你们闯进来的?”青王清任怒道。
那几个人恍若未闻,飞一样地踏着草丛逃开。
清任顺手取出腰间的弓矢,四枚羽箭连珠般地飞出,那四个人影登时就扑倒在了草丛里。清任疾步赶上,分开草丛找了一周,却并未发现偷窥者的形迹。
四支羽箭落在地上,各自穿着一片小小的树叶。清任拾起羽箭,发现那树叶呈七叶分开,状如鸟羽,形貌奇特,树叶中心还用小刀雕了一个古老的字符。
“是咒术驱使的式神么?”清任狐疑地望着薜荔。
薜荔接过那树叶,念着咒语将其揉成了粉碎,“倘若主上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去找巫姑,这些式神就不能留下。”
“他们的主人是谁?”清任问,“竟敢放出式神来窥探我。”
“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是你们青族的达官显贵干的吧。驱使七叶树式神,是青族巫师最擅长的咒术。虽然我无法查出是谁干的,不过,刚才那一下子足以使做法的巫师毙命了。”
清任的瞳孔缩了一下,“我会叫人留意。”
薜荔点点头,“那么,主上心中,大约有所倾向了?”
清任并不回答,只是说:“告诉巫姑,让她当心。”
是夜月落之后,城东一条空荡荡的大道上,一架罩满黑色布幔的马车,踏着石板大路疾驰而过,仿佛鬼魅出行。走了不远,驾车的马忽然停住了脚步,车夫鞭了它几下,催他快走,马却猛地拐了一个弯儿,直奔入一条小巷之中,跑了几丈远,才缓缓停下脚步。
停稳之后,车中却毫无动静。车夫轻轻跃下,走到车前向内打探,脸上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呆立在地,释然出了一口气,重又翻身上车,沿着原路退回小巷。
马车在小巷的青砖路面上,车辙划出一道淡淡的圆弧,仿佛在青砖地上,浮起了一朵血色的花。
车到巷子口,停了下来。车夫已经闻到了夜风中飘来的阵阵躁动的香,仿佛初夏的山林中的奇花异草。车夫勒住了马,狐疑地四处张望。后半夜,郢都的街还是那样的静,没有一点人的气息。过了一会儿,车夫就靠着驾辕睡着了。
胡同口的屋檐上,跳下来一个背着弓的夜行人,直接跃到马车前,挑开了车上的布幔。
车里面空空如也。
夜行人仿佛也吃了一惊,爬到车上去探查了一番,并无所获。这时他忽然看见地上红色的车辙,追了几步上去,发现那淡红色的光芒慢慢地铺展开,一直到巷陌的深处去,那条巷子的深处,通往青夔神殿。
夜行人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急忙收身而回,依旧躲在屋檐上。过了许久,车夫才悠悠醒转,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全然记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只顾着催马快走,好赶在天亮前回去。
清晨的时候,青王清任就收到了密报。昨天并没有任何一架车带了尸体出城。只有一架空车曾经在神殿附近的一条巷子里打了一个转儿,然而车里面什么也没有,是空的。
“你看见地上的血迹了?”清任问道。
“看见了。”
“淡红色,有鱼腥味的?”
“是的。”
巫姑的猜测果然不错。清任心想。
“那架马车从谁家院子里出来?最后回到哪里去了。”
依然穿着夜行衣的武士,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清任微微一笑,“其实我不用问你,我只让你盯了首辅一家的家门,不是么?”
“的确是从首辅家里出来的,也回到了首辅家里。”武士说。
“嗯。”清任淡漠地点点头。
“不过……”武士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清任挑了挑眉毛,“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马车是傍晚从首辅家里出来的,据臣那时候看,车中定然有东西。这车并没有出城,也没有在城里游逛,而是直接去了一个簇新的宅院。直到后半夜,马车才出来,奔城门而去,直到被引至小巷。”
“如果他们直接去城门,那么守城的卫士看见一架空车,不会有任何疑问。”
“但是显然车夫也不知道车子里面已经变空了。他发现之后,离开小巷,又回到了那第二家。这一回,不到一会儿他就出来了,直接就回了首辅家。”
清任点了点头,“这第二家人,也是巫师?”
“不是。臣下不熟悉京城的情况,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司礼监御史采大人的宅院。”
“采梦溪,”清任道,“夏妃的父亲,是他?”
“正是。”
清任愣了一下,旋即淡淡笑道:“他还挺能耐的。”
这一日,清任便称病免了早朝,独自在书房中等候。薜荔从巫姑那边来,回话内容与夜里的武士相榫合。清任一面思考,一面心中忍不住地烦躁起来,忽然听见书房有人窃窃私语,喝了出来,看见是夏妃宫里的几个宫娥。
宫娥们面面相觑,中有一人连连叩首:“是夏妃娘娘催促我们立刻找到主上,她在绿波宫相候。”
还没做上王后,就已经有人这么听话了,清任心想。
不出清任所料,原来是那个庆小姐来了。因为是未嫁的女子,所以按礼规避,躲在了屏风后面。夏妃笑盈盈上前,奉上凉茶一盏,是庆小姐亲手调制的。清任略微尝了尝,称赞了一声。夏妃又把庆小姐夸赞一番,就要为她引见。清任点了点头,于是那个少女就携着一阵环佩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珠围翠绕的庆小姐,远远看去煞是夺目。看来为了晋见,着实打扮了一番。许是花钿太沉,她一直垂着头,瞧不清面容如何。清任心想,这毕竟是首辅庆延年嫡亲的孙女儿,不可怠慢了去。于是他摆出一副和蔼的面容,等她上前叩拜完毕,便叫她抬起头来,也顺便瞧瞧是何等佳人,要夏妃如此吹捧。
那少女却只是低着头,下巴都要抵到胸前了。
“姑娘家这般害羞,”夏妃连忙打圆场,“洛如,主上叫你免礼呢,还不谢过?”
就好像地上有磁铁吸着她,那女孩就是抬不起头来,一只白皙的手,死死揪住裙角。
“她叫洛如啊?”清任有些不耐烦了,盘算着要抽身。
“是啊是啊,”夏妃连连道,“庆小姐出生的时候,城里开了洛如花,是祥瑞之兆呢。”
“祥瑞?”清任险些失笑。
就在这时,余光里忽然闪过一抹淡白色。他不由得侧过头去,发现陪着庆洛如同来的,还有一个贵族少女,穿一身素净衣裳,眉眼清明细致,另有一番说不尽的幽雅风韵。那女孩一直未曾开口,神情疏疏落落,静候在艳光夺目的庆家小姐身旁。清任看着她眼熟,想了半天,忽然记起,这是在巫姑书房里出现过的女孩子。
他想问问那个少女的来历,却又碍着庆小姐在面前,不便开口。夏妃早已注意到他的眼神,忙说:“这是臣妾的内侄女,名唤婵娟。她和洛如自小相好的。因洛如不惯独自晋见,我就让婵娟陪陪她。”
“是你哥哥车提的女儿么?”
“是啊,可怜她父母早死,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孩儿,家父膝下也就惟有这么一个孙女……”
“我忘了……你兄长是因何而死的?”
夏妃低下头,道:“今日大家高高兴兴的,提这个做什么?”
“回主上,”婵娟不待人唤,自然而然地走了上来,“家父车提,十五年前跟随白定侯征战海疆,死在了那边。”
“原来是我青族勇士的遗孤。”
婵娟跪下叩首,淡淡道:“主上错了。家父虽死,他却并不是什么勇士。”
“婵娟——”夏妃喝住了她。
至此,清任已然看出了夏妃的用意。
引荐庆家长女,必然不会是夏妃的本意。只是因为有庆延年的要挟,她不得不为这个洛如小姐尽心。
那么,昨晚她的父亲采梦溪帮助庆延年处理做法巫师的尸体,是受其要挟还是自愿的呢?清任心中自有心思,眼前这些莺莺燕燕的女孩儿,根本不曾入他的眼。眼前的夏妃又是在作何打算呢?她是否知道她父亲在做什么?清任转头去看那个语笑盈盈的妃子。
虽然引荐庆洛如无疑是庆延年的授意,但夏妃怎可能如此任人摆布。她一面把庆洛如打扮得明艳无双,带到清任面前,一面却让自家的女孩子像一株空谷幽兰一般,陪衬在主角儿的身旁。
庆延年等大臣们,或许并不了解清任的口味,但夏妃却是了如指掌。只是她也未曾想到,像婵娟这样的女孩子,往往是自有主张的,并不会按照她的意思来说话做事。
眼下,这女孩虽然在夏妃的喝止下噤声不言,脸上那种清高自许的神情却是毫不掩饰的。清任不由得又多看了她几眼。
夏妃见青王不语,又补充道:“其实是家兄自己不好……在海疆上办事出了点差错,白定侯为振军心,只得行军法处死。只可怜了这孩子,成了戴罪身……我为了替她赎免,就将她送到了巫姑那里,做了一个寄名弟子。”
“神殿巫姑么?”他喃喃道。
“是啊,从九岁起,婵娟每个月都到神殿去三次,跟着巫姑诵读经文,祭拜神灵。所幸这姑娘也聪明过人,跟着巫姑学得了不少东西。如今人说起郢都城里的女才子,除了婵娟,竟不作第二人想呢。”夏妃絮絮道,“其实,说起来,巫姑这么多年,身边也没有再收留一个徒弟。所以,婵娟以说可是巫姑惟一的弟子啊。”
清任有些懊恼。原来夏妃的内侄女婵娟,早就是巫姑的徒弟了。而他竟然一无所知。他只能满足于悄悄地窥视,却不向任何一个人提起她的名字。有多长时间没有过问过她的事情了,是不愿,还是不敢呢?
婵娟仿佛根本没听见夏妃对她的评价,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清任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抑或是因为受了夏妃的暗示,他悄悄地在这个清秀少女身上,寻找她师父的痕迹。婵娟似乎感觉到了青王不寻常的眼光,蓦然抬起眼帘。清任冷不防被她的目光击中,那其中除了少女的清澈和内敛,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冽的戒备……
真是无礼,清任不免恼怒起来。
他忽然怀疑起来,采梦溪之所以能够参与庆延年的密谋,也许就是这个懂得巫术的孙女在出力。他眼前忽然浮现起了神殿中看到的一幕,那个少女在巫姑的眼皮子底下,与少年朱宣偷传信函,原是个不简单的人。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婵娟,也不接夏妃的话,只是“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喝茶。
又是一阵有些难堪的沉默。
忽然,庆小姐站了起来,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珠冠,霎时间一头乌发滚滚地散了下来。
清任愕然。
“恕婢子无礼,”女孩忽地又跪下了,“实在……戴不惯珠冠……都快掉下来了。”
清任忍俊不禁,差点把一口茶喷了出来。
夏妃气得连连道:“还不快扶了小姐下去梳头。”
像水中投石,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了。宫人们纷纷忙碌起来,捡珠冠的捡珠冠,递梳子的递梳子。婵娟默默地退到了一旁,让宫人们靠上前来服侍庆洛如。
“算了算了,这样也挺好。”清任反倒来了兴致,“洛如,你再抬起头来,让我看一眼。”
女孩微微仰起脸,迎着清任。
竟然这般容光照人,使华堂顿时失色。清任一时眩目,竟哑然无语。一张小脸儿飞红,有如三春桃李秾丽到了极处。眼睛湿漉漉的像哭过,却只管望着青王。
清任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原来是你。”
庆洛如瞪大了眼睛,掩藏不住欢喜,“主上记得我?那天承蒙主上表奖,却没有来得及谢恩呢。”
“阿蓝,”清任幽幽地说,“你竟然给我请来一个神箭手,首辅大人养的好孙女啊。”
这庆洛如便是庆后去世那一日,在神水苑射天罗花鸟的少年箭手。夏妃显然是胡涂了,可是她也听得出,清任优雅的声音里,隐隐透出怒意来。清任此刻想到的,不仅是夏妃为首辅作伐,更怀疑庆延年在此之前,早就有意将这个女孩儿塞到自己眼前来。
“谢主上夸奖。”庆洛如却毫无知觉,只顾说下去,“主上箭法神奇,小女子敬仰得五体投地,只恨无缘得见。春狩没有女子参加,小女子不得以女扮男装,还请主上恕罪。”
清任笑道:“我不治你的罪,却要问你爷爷。你爷爷家法不严,竟然放任女孩子到处乱跑。”
庆洛如吓了一跳,“求主上千万不要告诉我爷爷——”
“呃?”清任眯起眼睛,细细观察那女孩。
“爷爷家教很严的,”懵懂无知的少女,显然是被清任吓到了,连连磕头,“我的箭法是偷学的,去参加春狩也是……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瞒过家里人……主上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千万不要告诉我爷爷。他总骂我是野丫头,要是知道了我做这种事情,我……我会被打板子的。”
清任心中好笑,奇道:“你怎知我就不打你的板子?”
庆洛如一句话都说不出,噎得眼泪汪汪的。
清任撂下茶杯,哈哈大笑。笑毕方才起身,亲自把少女扶了起来,顺手替她理了理乱发。庆洛如从未被男人亲近过,此情此景,手脚都不知何处放了。两只大眼睛慌慌张张地只朝夏妃脸上看。
此时此刻,夏妃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少不得打起精神来,朝庆小姐递了个勉励的微笑。庆洛如看见,心知已然无事,顿时又羞红了脸。
“我还没说饶你呢,”清任道,“随我去江离山,你要是不能给我射三只大雁下来,依然要重重地打板子。”
“多谢主上。”庆洛如喜孜孜地说。
“还有,这茶不是你烹的吧?”
“呃?”少女一低头,幽怨地望了夏妃一眼,低声道,“不是啊,我不会茶艺的。”
夏妃眨眨眼睛,苦笑道:“原是我多事了。”
清任不理会,只顾携了美人,往射箭场去了。
夏妃送了二人回来,看见婵娟还在绿波宫的廊上等候。
“姑妈……”婵娟有些歉意地唤住她。
夏妃停下脚步来,望了她一眼,叹了一声,欲言又止。这个女孩儿,早就不是她管得了的了。
婵娟抿了抿唇,正色道:“姑妈,您别责怪我。”
“没什么。”夏妃有些疲惫地说着,从她身边走过。
“姑妈——”婵娟追上一步,拦住了她,“我还有话。”
夏妃于是站住。她知道这个女孩子是有些见识的,总不能不听听她的话。
“姑妈您总是在宫里为主上效力,不常回家省亲,我倒希望您能多回去。”婵娟道,“如今奶奶也病倒了,没人规劝爷爷。若您在,您的话爷爷至少还肯多听几句。我们这样的人家,凡事尤须谨慎的好。”
“怎么,还是为了你的婚事?”
“不是,”婵娟不由得脸一红,仍然严肃地说,“是更要紧的问题。”
夏妃听她此言,心知有大事情了。她四下里望望,宫人们都在十步之外,料不致偷听见,遂把婵娟拉到身畔,低声问:“怎么了?”
“前几日家中来了一个生客。虽然是寻常装束,我却一眼看出,那是个巫师。我待要问问,爷爷又将他藏了起来,只不跟我提。我只道是请来为奶奶祈福的,未料到过了昨天一早,首辅家里来了一架车,把人给接走了。”
夏妃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激灵。
“当时我也未及多想。下午我去了巫姑那里看书,巫姑给了我一个纸盒子,让我午夜子时三刻才能打开。”婵娟的脸色渐渐惨白,“我觉得有些蹊跷,回到家来悄悄看了一圈儿,却又没发现什么异样。直到半夜里,首辅家的车又来了。我远远地听见那车辙滚过大路的声音,就觉得有些异样,人倒是还在车里,只不过已经断了气。”
夏妃倒抽一口冷气。
“做法失败的巫师,才会送了性命。”婵娟道,“我坐不住了,出去一看,只见首辅家里的车夫冲着爷爷说,人是你们推荐来的,现在他本事不济,死了。首辅说还由你们处理。”
“这么说——真是你爷爷推荐的人?”夏妃险些瘫软在地上,婵娟只得一把扶住她。
“也许是吧。”婵娟道,“我忽然想起巫姑的纸盒子。一看当时钟点,恰好是子时三刻,连忙打开一看,全明白了。里面是一张万象无形咒,无论什么东西贴上这个咒符,不出一柱香的时间就能形消神遁,化为乌有。死尸停在门前,爷爷急得团团转,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就把巫姑这张咒符贴在那尸体上,赶着那车夫回去了。现在想来,真真可怕,其实巫姑早就算到了,才会给我那么一个救急的东西。”
夏妃两眼发直,忽然说:“婵娟,你不该把纸符贴在那死人身上。这分明是巫姑利用了你,让你给那个车子做个表记,以后的行踪就瞒不过他们了。要知道,巫姑虽然从不和主上见面,却是主上最近的心腹帮手。让巫姑知道了,也就是让主上知道了。”
婵娟沉默了一下,说:“也许真是如此。可是,就算不做那个表记,一样逃不过巫姑的眼睛,一样会被主上察觉。巫姑肯帮我们解围,这说明,也许眼下主上还只是想大事化小。”
夏妃叹了一声。此时她心乱如麻,出了这样的事情,清任肯定一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可怕的是,刚才他还和庆洛如说说笑笑,完全不动声色。而她还蒙在鼓里,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使得她一向懦弱的父亲有如此胆魄,敢于和她那危险的丈夫作对。
她的父亲采梦溪本来才能平平,虽然有个女儿贵为王妃,但坐上御史的位置,还是靠庆延年一手提携的,被其胁迫也未可知。然而,朝中被目为庆氏党羽的不在少数。但大部分人只是趋炎附势,随声附和而已,只要不做什么显眼的事情,清任并不会跟这些人计较。而父亲敢于帮助庆延年安排巫师、窥视国君、处理尸体,几乎可问谋逆之罪。就算是被胁迫,也会惹得清任大怒。而……如果不是被胁迫,那么——简直是可诛了。
夏妃越想越害怕,紧紧抓住了婵娟的手,“主上肯定是知道了。父亲他,还有首辅大人,怕不知道主上已经知情了吧?”
婵娟慢慢道:“首辅大人如何,我是不知道。不过看爷爷的样子,似乎还以为自己瞒天过海了。唉……不明白爷爷是怎么想的。主上和首辅大人过不去,早晚有一天会决裂的。爷爷总以为庆大人了不起。其实主上虽然隐忍,却从来都是相当聪明的啊……”
“别说了。”夏妃朝她摆了摆手。
这正是她一向以来的疑虑。但是被婵娟在耳边说出,这疑虑又扩大了十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宁可不要听见这些话才好。这本来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然而绿波宫上空的云彩,却透着铁灰的沉郁,似乎还有令人眩晕的隐隐血腥气从空中飘来。夏妃按了按额角,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婵娟……”她下意识地说,“你还是个孩子,别管这么多。家里不安定,你自己要当心。”
“我知道的。只不过,我不是孩子了。”婵娟认真地说,“我们家的人,一辈一辈的,总是被这些权贵拿来当牺牲品。我只是不想父亲的悲剧,在爷爷身上重演。”
听到她再次提及她父亲,夏妃抽搐了一下,“别胡思乱想。你父亲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婵娟却不肯退让,道:“但是姑母你知道得比我多吧?”
“什么也瞒不过你。”夏妃苦笑。
“只有我和姑母了,”婵娟道,“为何还要瞒我?”
夏妃沉吟道:“实话告诉你,你父亲犯军法什么的都是借口,他是自己运气不好。大概还是在武襄朝末年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仿佛跟湘夫人有很深的关系。看了也就看了吧,时隔几年,换了青王了,他居然自己把这事儿说了出来。白定侯立刻找个借口杀了他。本来你母亲也跟着一起死了的,但是她死之前给家里留了点口风,让我知道了。后来白定侯托春妃向我赔礼道歉,说是什么犯了军法,不得不为,还私下给我们家送了重礼。我也无法可想,只得说兄长自己倒霉。”
“倒霉?”婵娟眉毛一挑。
“是的,因为白家惹不起。青王对他们的倚赖,比你们大家看到的还要深。而且……白家的人,个个都不简单。这些年首辅对他们也没少做过手脚,从未撼动他们半根毫毛。你只想想,武襄王和湘夫人当权的时候,他们就是湘夫人的重臣,临到湘夫人的对头清任上台,他们又成了清任的心腹。这在别人身上,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而且,他们在海疆的根基又是那么深……所以,将来怎么样,还说不定呢……唉……所以,我告诉你,你记在心里就是了,千万别跟你爷爷提这个。他老人家只知道对庆家忠心,看不到长远处,一点退路不给自己留。”
婵娟低头默想了一会儿,忽然问:“父亲看见了什么?”
“不知道,我也没敢问。不过……”夏妃想了想,说,“后来我悄悄留意,发现武襄朝最后几年,湘夫人曾经派大祭司扶苏秘密前往海疆。大祭司去干什么呢,当然是去做法,而且肯定还是了不得的事情。也许,你父亲的死,就是因为他看见这个大秘密。”
“如果知道大祭司在海疆做了什么,父亲的死因就明瞭了。”
“追究下去是很危险的,知道得越多,就陷得越深。假如我知道了,白家连我也不会放过,我们家就全完了。”
“可是姑妈——”
“别再说这个了。”夏妃打断了她,苦笑道,“婵娟……当初我真不该送你去巫姑那里,你一个女孩儿家,总是想那么多干什么呢,这不是你的份内事儿。你就不能弹弹琴,绣绣花,打打猎,过得轻松快活一点儿么?像洛如那样,多好。”
“我怎样也不会真正快活的。”婵娟悠悠道,“再说,像她那样,就很好么?”
夏妃哑然。
姑侄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她们被血缘绑在了共同的命运绳上,身不由己。船在下沉。周遭的一切,都渐渐与她们对立。她们只是两个弱女子,除了彼此伸出安慰的手,似乎别无办法可以排遣心中的失落和恐惧。
青夔历四百一十七年冬,青王清任纳首辅庆延年之孙女庆洛如为妃,号芸妃。
在此之前的那个深秋,青王曾三次召庆家小姐入昔辉堂练习射箭。朝中上下都在猜想,这位庆家小姐,大约会是下一任的王后了。大学士那一边的人难免愤愤不平。连庆延年自己都大感诧异。让青王立庆洛如为后,是他私心里的希望,甚至不惜为此威胁夏妃。但是时局和青王的态度都已经不同于庆拂兰当年。他自己对这件事,都没有太大把握。然而青王选择了庆洛如。也许,对于即将步入垂暮之年的帝王而言,青春少艾是难以抵挡的魅力。
庆延年一度大松一口气。
然而旨意下来以后,他沉下的心又漂移起来。芸妃算是个什么名号?四妃之中并没有这样的封号,似乎只是一个随便的称谓。从这点上看,庆洛如被架在了一个不进不退的位置上。而宫中的格局,从外表上看基本没有改变。青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幕僚们恭维道,青王喜欢芸妃庆洛如,这是不争的事实。早晚芸妃生下小公子,这王后的位置还有谁能跟她争?宫里的人告诉庆首辅,只要芸妃在跟前,青王的饭都要多吃一碗。那小丫头竟有这等本事,倒也是她的缘法,庆延年心想。他已经老了,谋略有余,精力却不及往年。面对精明深沉的青王,他甚至没有足够的信心继续掌控已有的那些东西。但是小孙女儿的表现出人意料,倒给了他一点点冀望,也给了他一点点担忧。
而对于十七岁的少女庆洛如来说,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青王清任把青鸾宫旁边的紫竹苑赐予她居住。之前所有人都对她说她会成为王后,她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惶惑。这已经超出了她的小小希冀。她希冀的是什么呢,不过是让那个传说中的英雄看她一眼。这就像每一个豆蔻少女所怀有的心思,简单的梦想,不计后果的热情。然而现在,她竟然要做他的王后?竟然所有的人都当她是王后了。
繁花簇锦的嫁衣已经卸在一边,她呆呆地坐在檀木雕花大床上。早间的旨意她很快就知道了。结果不是王后,却是……芸妃,她很重的心忽然轻了,可是这一轻又似乎轻过了头,飘忽忽不知往哪里着落。她甚至看到了旁人哀悯的神情。没有做王后,她很可怜吗?她要到了她想得到的,为什么被别人一看,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了呢?一时间百味杂陈。
她不像孤女婵娟。她从小顺风顺水,有生里第一次觉得,命运的诡变,人情的复杂,远远地超出了自己的想像。不过是一个月的工夫,就改变了一生的轨迹。她无意识地拉扯那些散落的头发。极尽奢华铺陈的房间,在她的眼里,却空荡荡像一个雪洞。侍女们进来,要替她换上晚装,看她这副样子,不由得换了一个半讥讽的眼色,正要上前劝谏,却听见背后青王威严的声音,“你们都退下好了。”
庆洛如这才从沉思中惊起。
侍女们像花蝴蝶一样,翩翩退下。只剩下青王一人站在幽暗的灯火里,注视着因为担忧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少女。
庆洛如慌忙跪下请安。彼时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深衣,蜷在地上有如兰花初绽。清任将她一把拽起,揽入怀中。少女脸上顿时红潮翻涌,而手却是越来越凉。
“你害怕吗?”
庆洛如听见青王的声音柔和得不像真实的,便胡里胡涂地说了句:“不怕。”
清任轻声笑了。庆洛如发现此刻青王的表情,微微透着明红,泛起一种不真实感,仿佛隔着久远的岁月,凝视着遥远彼方的某个目标。
也就是在芸妃正式入宫的那一夜,在郢都城北,永远寂如长夜的神殿里,朱宣终于完成一天的祷告。
他站起身来,看见巫姑静悄悄地站在廊檐下,点着一盏旧白纸灯笼。跳跃的火光将她的身影勾成了浓重的暗金色。
“师父——师父——”少年看见这般情形,知道她又失神了,连忙唤她。
巫姑清醒过来,看了看自己俊美的徒弟,长叹了一声,朝他招招手,“我算着今天晚上,后院的风兰花应该开了。一同去赏花吧。”
朱宣回屋,挑了一盏新的灯笼,跟在巫姑身后。
巫姑好静,以祭司清修为名,神庙里不许留住其他的巫师。这么些年也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朱宣,一个是婵娟。夏妃知道清任对巫姑的看重,超过每一个后妃,所以巫姑隐然拥有无上的特权。夏妃让婵娟入道,本就是为了籍此求得庇护,并不是真的想让千金玉体成为巫师。因此巫姑也不会令婵娟随侍身旁。日夜跟随着巫姑的,只有二十岁的弟子朱宣。
到了夜间,这旷大的神庙中,只有师徒二人。虽说都是有高超法力的巫师,也未免觉得静得可怕。
“把灯吹了罢。”巫姑吩咐。
一片浓郁的夜色中,风兰花纤长的花瓣闪烁着银白色的磷光,仿佛游荡的幽灵,风一吹就会消散。事实上风兰这种花禁不起白昼的热烈,总是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凋谢。
“一生只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夜,”朱宣轻声说,“多美的花,可惜啊!”
“只有一夜的盛开。所以,这种花天然地就比那些朝朝暮暮的花珍贵了好多倍,”巫姑说,“没有可惜,就不值得怀念了。”
朱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把花采下来吧,注意留住花粉。”巫姑说。
朱宣温顺地点头。
巫姑悠然地看着少年修长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洁白的花瓣。风兰花,虽然是只开一夜的绝色花朵,依然因为它极其神秘的药用价值,要在最美丽的时候被采摘下来。
“婵娟也来就好了。”巫姑说。
朱宣的手停了一下。
“前几天她跟我说,希望看到一次风兰花开。可是我邀请她在神殿里留宿看花,偏偏她又来不了。”巫姑说。
朱宣自然知道,因为婵娟要参加庆洛如入宫的典礼。他不知如何去接巫姑的话,只能保持沉默。
“听说他们家里,想把她嫁给庆延年的孙子,这可不好。”巫姑悠然道,“婵娟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比起你来差了一些,可也是我的爱徒,怎么能落到庆延年手里去呢?世事难料啊。”
朱宣的脸白了白。
“花如年华,不能错过的。”巫姑悠悠地说,“等到明年,还能留下谁在这里?不知花在何处,人又在何处了。”
朱宣心里一动,立刻说:“别人不在,也有我和师父您,在这里守着花开的。”
巫姑苍凉地一笑。
少年被她的笑容所震慑,心中一酸,再不敢抬起头来看她,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白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美丽的风兰花终于被一一撕碎,变成金盘红缎上的一堆碎银片玉。巫姑将这一盘花瓣捧回房中,掩了门,嘱咐朱宣道:“我要连夜将这花朵炮制成药,不需你帮忙,你自己早些休息吧。”
朱宣毕恭毕敬地退了出来。
一弯新月,渐渐沉落西天,只有疏疏朗朗几颗星,斜挂在墨色的天宇中。朱宣一边吸着冰凉的夜风,一面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住所。这是一间相当隐蔽的偏院。神殿最后一道回廊的尽头,插入一片浓密得有些阴森的树林。那片神木林自建庙以来就已存在,几百年来不曾有人敢于触动它,即使当年的神殿建造者,也难以察觉到就在这神木林后面,神庙的围墙边下,还有几间隐秘的小屋子。小屋依围墙而建,全然由竹木构建而成。一墙之隔便是郢都城的护城河沿,白日里隐隐能听见墙外贩夫走卒们的喧嚣声,而墙内却是永远与世隔绝的天地。
朱宣并没有回到屋中。夜凉如水,心乱如麻,他想自己清静一会儿。此时此刻,巫姑应该还在药房中整理风兰花粉,不知她又是怎样的心绪呢?
院子的一角有一扇门,门外是一条窄窄的隐秘巷道,通往围墙外。这门常年不开,一把铁锁早已锈死,薄木板也朽烂不堪。巫姑在这里种上了天阙山的云萝花,花蔓很快就爬满了整个木门,一直高高地攀到围墙顶上去。朱宣很喜欢这种有着水绿色花朵和冰凉香气的植物,他在花下搭了一个矮梯,以便闲来时给花藤修剪枝条。而某些枯寂的夜晚,他也会独自坐在梯子最上面的一格上,任由思绪如这植物一般疯长,无拘无束,无边无际。这时候他就会感到自己离天空近了一些,离尘世也近了一些。
周天的星,如霜雪细碎,如落花飘零。
“朱宣。”
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一滴水落在了沉寂的湖面上。
“朱宣,你在么?”小心翼翼地,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他立刻把身子贴向了花墙,靠近那声音的来处。墙外的人听见了响动,发出了欣喜的叹息,“你果然在的,太好了。”
“你怎么了,这么晚还过来?”朱宣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她说,“今天洛如出嫁了,我跟随姑母入宫侍奉,直到现在才出来。”
“是你说的那个——庆首辅的孙女?”朱宣迟疑道。
“是的,她做了主上的新妃子。”
朱宣沉默了一会儿,道:“婚礼很隆重吧。”
“是啊,好隆重,青夔很久都没有这么荣耀的典礼了,就好像是死气沉沉的夜里,忽然点起了光明烛火。连我这个陪伴新娘的人,都穿上了珠光宝气的大红吉服。我想我真正出嫁的时候,也不可能装扮得如此夺目了。”
“你穿礼服的样子,一定很美。”朱宣说。
她的确穿着那繁花似锦的礼服,守在柴门之外,就如同荒草巷陌中忽然开出了一朵夜之花。沉甸甸的裙裾拖在护城河边污浊的泥地上,沾满了腥湿的草叶和露水。她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朱宣,我想看见你。”
朱宣没有回答。
她知道他不会回答,于是紧跟着说:“我每天都忍不住猜想你的眼睛,你的头发。可是我们永远都不能见面。我永远都不能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我不能照镜子。”
“可是,”婵娟说,“有一个人知道你的模样。”
朱宣“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你的样子,”婵娟忍不住强调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能看见,不要告诉我因为她是法力最强的巫师,所以她看见你不会死,这个理由不充分。”
朱宣说:“婵娟,不要这样谈论我们的师父。”
虽然少年的声音清静如水,却不能有效地平息女孩激荡的情绪,“我仰慕师父,她睿智而圣洁。虽然外面有种种的说法。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无论师父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有异议。可是,当我了解到你的存在,当我知道你因为她的缘故而不得不忍受无尽的痛苦,我再也无法认同她的所作所为。我记得你对我说过,当你还是个小孩子,偶然的机会第一次看见了神殿外面的人,你高兴得不得了。然而还未等你跟他说上一句话,那人就倒在了地上,眼睛变成了两只血洞……你立刻就晕了过去。那样的恐怖和罪恶感,几乎把你的精神摧垮。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次。在那以后你谨记着关于你自己的禁忌,不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可是防不胜防,依然有十多个不幸的人,因为你而丧失生命。”
“婵娟,你害怕我吗?”他忽然问。
“我不怕你。可是我也曾经深深地害怕过。”婵娟说,“外界的人,只知道神殿里豢养秘兽,用目光夺人性命,就像最邪恶的妖魔一样。却不知道,你比谁都无辜。你只是秘术最大的受害者……”
“别说了,婵娟。”
“你不必隐瞒,伤人并不是你天然的特质。我思前想后,这只有一种解释,是师父对你施了法术让所有看见你的人都不能活命。而杀人的罪过和痛苦,却被强加于你。”
“我的确痛苦,但并无怨恨。”
“朱宣!”
“你说得不错,我并非天生会伤人,是师父在我的眼睛里面种下了咒法。”
“果然如此!”听见他如此平静地承认了,她忍不住惊呼,“她想用这种的方法来拘禁你,独占你——”
“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朱宣的声音从浓密的云萝花藤后面透过来,仿佛只是一道不经意的夜风,“尽管伤了这么多人。但师父是不得已而为。”
“怎么?”
“她说这是为了保护我,否则我会死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不相信。”
“这是真的。”
“你有何证据?”
“证据么?师父就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知道师父说的就一定是真的,你为什么如此信任她?”婵娟不禁焦急起来,朱宣是那样的一个孩子,在他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未接触过外界的人和事情,他甚至不懂得什么叫欺骗吧?
“我为什么不信任她呢?师父是我爱的人,我当然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就像我相信你——我的师妹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宁静得像午夜的河水流淌,语气自然得像风中的叶落,就像鱼在水中游,鸟在天上飞,而他像赤子一样地相信他的师父。墙外的她,心中倒极其不自在,仿佛她的不信任,倒是值得赧颜的。
“可是……”她终究还是不能解除疑虑,对他的关切又升了起来,“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让你离开这个牢笼?”
“师父一直在想办法。”
婵娟不语,下意识地用手指搓揉着拖在尘泥中的裙幅。她隔着密密的云萝花架,听见他的呼吸,温柔而坦然,像一只幼兽。
彼此沉默片刻之后,仿佛感到了她心中的不安,他又开口了,“我之所以相信师父,还有别的原因。”
“嗯?”
“因为她其实是我的母亲。”
依然是平静如梦的声音,却把婵娟惊呆了。她一把抓住了手边最近的一根花藤,狠狠地拉了一下,像是想拉住就要脱缰的思绪。
“婵娟?”朱宣也察觉到了她这边的震动。
“你怎么知道的?”她急问,“是她告诉你的?”
“她没有说过。”
“那你——”
“你又来了。”他仿佛是在那边轻轻地笑着,“一个孩子对母亲的直觉,还不够吗?”
“你——真是这样觉得的?”
“婵娟,师父待你如何?”
“师父待我很好。”婵娟顿了顿,又说,“我明白了。师父待我很好,对你更好,但是她对待你的方式,和对我完全不同。——是因为这个吗?”
“大约可以这么解释。不过也可以说,是我更愿意接受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这一事实。”朱宣道,“这也许是个天大的秘密,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肯告诉我。但我早已清楚地察觉到了,从她教我读书、写字、种花和养鸟,从她带着我学习法术,从她看我抄写经书的眼光,从她听我弹琴时的神情……虽然她是那么淡漠的一个人,可是她对我的态度还是明显的与众不同。我相信,这是母亲才有的姿态。”
“所以,”婵娟叹息道,“你也就像一个孩子而不是徒弟那样地信赖着她……你可有告诉她,你的这种感觉?”
“从来没有——既然她竭力隐瞒。”朱宣道。
“假如你真的是她的孩子,”婵娟道,“那是绝对犯了大忌的。”
“我知道。可是,其实……我很想……听见她亲口承认。”
婵娟静默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这么说,你的父亲……”
“——是的,当然,就是那个人。”朱宣道,“是她一直深深爱着的那个人。”
这句话令两人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婵娟清楚地知道,朱宣说的是什么。情人的伤感总是类似。她离他如此之切近,能够清楚地感知夜风穿过他的衣袂,晨露滑下他的鬓角,然而他们却永远不能看见对方的面目,在倾心相与中素昧平生。她满腹惆怅,回头看护城河上浮起淡淡的白沫儿,风似乎吹得更急。晨星寥落,远处黑压压的城墙角,框住了浅浅一抹铅色的天空。
“婵娟,”他低声问,“可以让我握一下你的手吗?”
她低头看见,密不透风的云萝花藤蔓之间,不知何时破出了一个细小的缝隙,一根修长的属于少年人才有的手指,从那个缝隙里探了出来。她毫不犹豫地捉住了它。陌生而熟悉的温暖,令那只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栗。原来他和她彼此的依恋并非幻觉,而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天快亮了,”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向他作别,“我必须走了。”
“嗯,路上小心。”他说。
尽力握了下他的手指,然后撒开。婵娟迅速提起沾满泥水的红色长裙,踏着护城河堤,头也不回地离去。
此时朱宣还沉浸在第一次接触到别人的激动之中,并未留意到神殿围墙一角,高高的塔楼上有一个单薄的人影。没有人知道,很多年来巫姑都保持着这样一个习惯,在冷月清风的夜晚独上高处,守望长空,玄思冥想,并且留意到世上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听见很多只能在恋人间传递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