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瑶姬一去一千年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沈璎璎 本章:第一章 瑶姬一去一千年

    青夔历四百一十七年,郢都城外神水苑昔辉堂,天罗花灿若明霞。

    一缕清冽的芳香从昔辉殿深处悄然飘出,如春日游丝,乍暖还寒,不肯教人醒又肯教人睡。廊檐下聚着十来个少年武士,个个压抑着兴奋的情绪,鸦雀无声。豹子一样的闪烁眼神,不住打量着满枝满树的娇艳天罗花。

    青王清任穿了一身布袍,斜靠在长廊一角的一只竹椅上出神。今年的天罗花开得格外灿烂,一枝枝抽尽了骨干里的精髓,轰轰烈烈,不教花瘦。倒像是这天罗花也打定了主意,拼却了所有的韶华,尽情肆意只争一朝。他这样想着,为自己斟了一杯绿酒,缓缓移到唇边。

    “咳咳……”碧绿的酒水,洒到了襟袍上。

    一名青裙的女官,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青王,此时见状,便疾步趋前。

    清任微微一笑,面不改色,从她的托盘里拾起一块白帕子,拭去嘴角的酒渍。一抹晕红沿着嘴角已经落到了他的衣袍上,沿着丝的纹理慢慢渗开,犹如妃色的天罗花在襟袖间幽幽开放。

    “王可要更衣?”傀儡薜荔低声问。

    清任点了点头,扶着薜荔的肩慢慢站起。那边比武的少年们尚未注意到青王的失态,这时一群天罗雀忽然飞进了丛林,激起一阵扑啦啦的声音。少年们纷纷举起弓箭。只听一阵“咻咻咻”的箭雨,转而一阵欢呼声在人丛中传开。

    清任驻足转身。天罗花林里,早有侍从官冲上前去,用银线织就的绢帕裹好尸身尚且温热的燕子,放在描金漆盘里,呈到主上面前来。

    清任看着托盘中的那只燕子,胸前插着特制的小金箭,一团殷红浸透了薄薄的羽毛,仿佛一团落花。

    天罗花鸟,是春天里的最敏捷的精灵。

    “赏。”清任道。

    青王一年一度的春狩,也是少年将官们展露武功、出人头地的好时机。许多年前,春狩是在青水北边荻原上举行的。春草长天,牧野鹰扬,王公大臣们各领一色兵马,浩浩荡荡自郢都的东门而出,长长的队伍如同一道飘虹掠过初春的原野。青王亲自领射,猎物赏赐比赛中的优胜者。所以春狩亦是窥探上眷、勾心斗角的好时机。

    青夔历三百九十四年,上代青王武襄死于暗杀,青夔后湘夫人畏罪投缳。混乱之中,二十四岁的大公子清任举兵继位,重振朝纲。次年春天,为了冲去遍布郢都宫城内外的杀戮之气,青王清任遍邀青夔国公卿贵族,会猎于荻原。当时盛况,旌旗遮天,浮尘千里。年轻的青王一举射杀横行大泽中的水怪白纹饕餮,百官震慑,以为新王年轻英武,神勇非凡。青夔人尚武,清任便以此举震慑民心,从此奠定了他稳若磐石的统治。

    虽然同样武功卓绝,曾经是青夔大军中最勇敢的一名武士,清任并不像他的父亲一样热衷于南征北战,扩大疆土,即位之后仅在荻原的围场上显显身手。

    经过武襄一朝的杀伐,青夔征服包括冰什弥亚帝国、望海国、息国、九嶷山幽族以及青水下游大大小小的诸多部族,青夔由青水流域的一个普通部族,演变成了云荒第一大国,疆域南及碧落海,北至九嶷山,东达天阙岭,西部则直接与云荒的眼睛——镜湖相连接。这样的辉煌,是云荒大陆有人类以来,从来没有哪个部族曾经做到过的。

    然而连年征战,也严重地消耗了国家的财力。周而复始的征兵,又得民怨沸腾。南方的望海郡,是最先被征服的部落。那里的蓝衫商人经营海上贸易,原本十分富庶,因此也成了武襄王剥削最重的地方。夔历三百六十年,蓝衫商会的商人弄到了武器,勾结鲛人叛乱,甚至一度打到了青水以北。平叛之后,武襄不得不册封其心腹大将白澧为白定侯,长年镇守海疆。到武襄王末年,国库已然趋于空虚,而门阀贵族把持的朝廷又陷入了腐败和疲软的泥潭,湘夫人有心整治却收效甚微,反而得罪了不少朝臣。清任则趁此机会争得了权贵们的支持,顺利登位。

    王位一旦坐稳,他就开始着手清理武襄朝以来的种种积弊。首先是结束了长达三十年的扩张战争,青夔的铁骑不再横行,邻近诸国额首相庆。清任与各国签订和约,命老弱兵士解甲归田,令民众休养生息,又陆续免除了三十余项捐税和劳役。从王宫的修缮费用中拨款修筑河堤,疏通河道,从而结束了青水下游年年洪涝的历史,次年又组织工匠开挖七道水渠,灌溉农田。这番大兴水利之后,青水下游平原的木禾的收成翻上了一倍。五年之内,国库粮仓就重又堆满了如山的银钱米粮。夔历三百九十六年的大旱,有些州府几乎颗粒无收,也并未造成严重的恐慌,全赖各地国库存粮的救济。

    国力好转,外患平抚,清任便着手整治朝政。相比之前的努力,这件事情似乎更为棘手。新即位的青王虽然励精图治,老派的贵族也依然强势。有人说:“这青夔国,不是他清任一人的青夔,是贵族们的牧园。”以庆延年为首的官僚们,表面上虽然支持青王的改革新政,暗地里却处处设难,不肯在自家的利益上有半点让步。各世家派系互相牵扯,盘根错节,整个儿的青夔官僚系统早已被他们渗透,如同铁板一块。清任每向前走一步,都如同泥泞中跋涉。然则越是如此,清任便越不肯服输,以一人之力与官僚们拉锯,并未真正落过下风。几番斗争下来,贵族们也清楚地看到,武襄的继任者虽然表面上温和儒雅,然则行动起来手腕却凌厉狠辣。即使是被他敬为元老的庆延年,亦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过于造次。在青夔历三百九十六年,清任利用旱灾,毫不客气地撵走了门阀贵族们的最大幕僚——大巫巫贤,又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把大巫的继承人处死,任命自己的亲信——来自冰什弥亚的巫姑担任大祭司一职,从而使得青夔的贵族们再也无法左右国家的祭祀和神权。甚至王后庆拂兰被变相地置入冷宫,作为父亲的庆延年也只能忍气吞声。

    青夔历四百零三年,九嶷山幽族的女首领季荪赴郢都觐见青夔国王。清任在郢都城外铺下十里幕帐,华柱三十,又于城内张灯结彩,连夜烛火通明,用国礼欢迎这位远道而来的女王。作为与青夔人同祖先的幽族,在武襄掌权的时代遭到了极为血腥的征服,双方结下了深仇大恨。在湘夫人的斡旋之下,幽族遗民才免受灭族之灾。清任即位之后,遵从湘夫人的意愿,免去了幽族遗民的贱民身份,同意他们划地自治。而季荪入郢都觐见受到隆重礼遇,更是成为了青王清任厚待被征服领地原住民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到了青夔历四百一十年,青王清任宣布不再举行春狩。于此朝中多有微词,道是祖宗多年的规矩,岂可一日废止。然而,彼时青王身体状况日渐堪忧,却也是事实。许是过于操劳之故,才刚四十出头的青王清任,早早地染上了肺病,时常一副倦怠模样。春日炎炎,青王可是需要静养的,大臣们亦不好多说。清任亦曾下令,春狩可在大将军主持下继续举行。然而没有青王参与的春狩,形同虚设,没几年也就取消了。

    青夔历四百一十二年,青王清任重修了离宫昔辉堂,园中遍植天罗树。天罗花盛开时,青王大宴于堂前,遍邀全国善射者,无论出身良贱。酒过三巡,即开始比赛射术。第一年参加射术比赛的不过寥寥十几个贵族少年,到得第二年就有全国各地的高手百来人云集一堂。再往后,每年的天罗花会,都会吸引大量的武人。于是昔辉堂的射术比赛演变为了另一种春狩,并且成为青王搜罗人才的盛典。由于青王必然亲临观看,许多人希冀通过射杀一只小小的天罗雀而得到青王的瞩目和提拔,事实上也的确有人跨越军阶晋升的漫长道路,得到破格重用,甚至成为青王的心腹近臣。

    这金盘里的天罗雀,成了荣耀和机遇的象征。天罗花和天罗雀,并不是青夔本土的物种,事实上在青王清任把这种天罗雀带入昔辉堂之前,没有一个青夔人见过这种明媚的飞禽。每年春天天罗花开,花林中就飞起了天罗雀,春归夏至,天罗花落,天罗雀也就消失了形迹。天罗雀有着燕子的外形,但是身形娇小如粉蝶,血色的尾羽张开有如一朵风中天罗花。据巫师解释,天罗雀就是天罗花这种神奇植物的魂魄,花朵离开了枝梢,随风飞扬,变成了精灵古怪的鸟类。

    也曾有人进谏青王清任,说天罗雀这等纤小诡艳的禽鸟,怎么能与荻原的苍隼和白豹相提并论,用以考较勇士的射术呢?清任便笑笑,说本来就是年轻人玩乐的东西,当什么真。王说了不当真,也就没有人敢于计较了。

    可实际上,真的能够射中天罗雀的人并不多,一年也就那么一两个。久而久之,人们不得不佩服青王的用心。征服苍隼和白豹的人,固然是勇猛顽强,可是这天罗雀却考较了武士的灵巧和智谋。其实,这天罗雀和天罗花本是一种东西,花被风吹落也就是雀,雀停在枝头也就是花。这种奇特的生物产自九嶷山深处,正是季荪带来送给青王清任的国礼。

    射中今春这第一只天罗雀的,是一个绿袍少年。少年身材瘦小,面目颇为俊秀,从衣饰武器的华美程度上看,出身相当不凡。然则清任觉得这少年颇为眼生,朝中大族的子弟,多半见过,倒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位。

    少年亦知青王在打量他,一时竟呆在那里。旁边就有人悄悄推他,催促他上前叩谢。他竟像是着了魔似地只顾发呆,一张粉嫩的脸儿红透了,倒比天罗花还艳。清任诧异了:怎么这般局促,完全没见过世面似的?

    旁边就有内臣上去,催促他过来谢恩。少年伏在地上,低了头,却还是不肯开口,更不肯走近青王这边一步。

    清任刚要问话,忽然看见首辅庆延年匆匆走了进来,朱紫大袍风尘沾染,看样子刚刚从城里赶过来。还未走近,清任就看见他脸上的皱褶团起,拧出一个大大的“谏”字,心下顿时有些不耐。及至到了跟前,首辅并未发一辞,先就跪在了一旁。

    “庆大人快起来,”清任略略欠身,颔首微笑道,“几时非要跪着跟我说话呢?”

    庆延年应声而起,依然是一脸老臣之怒,并不肯先行开口。清任愈发不耐。这几年庆延年的年纪愈发大了,而清任对待庆氏贵族的态度则是一日不如一日。虽然表面上依旧优容,然而实际事务方面却渐渐疏远他们。这使得首辅的声望隐然不如往昔了。庆延年向来尊贵惯了,受此冷落,心中多少有些愤懑。他自恃为朝中权贵之首,又是外戚,地位坚如磐石,时不时就会露点脸色给清任看,清任也不能跟他计较。

    就比如此时,分明是庆大人又在置气要挟,清任心下明朗,却也不能说他什么。

    清任故意掉过头去,与身旁侍臣闲扯开来,“记得从前,庆大人府上有个年长的家臣,叫做童里,是个神箭手,年年都要在这里射掉两只天罗雀。我一向有意封他做个将官,可惜他一心忠于庆大人,不肯出仕。——为何今年不见他来?”

    侍臣不知如何回答,望了一眼板着脸的首辅,道:“大约是不在城中。”

    庆延年忽然沉声道:“童里在城中。”

    “哦?”清任笑道,“那么将这位壮士请来,跟今日夺冠的少年比试比试?”

    说着便回看刚才的少年。不料那少年并未候在原地,却趁着青王和大臣闲聊之际,混入乱哄哄的人群溜走了。

    清任又惊又怒,正待喝人寻找。只听庆延年加重了语调,字句铿锵,“可惜童里他,再也不能参加主上的盛会了。今日一早,他死于神殿当中。”

    这一回,轮到清任哑口无言了,苍白的脸上,渐渐爬起一道难堪的赤红。

    周遭的喧闹也顿时沉静下来,宫人侍臣们一律垂下了头,不敢看青王的脸。过了很久,才有一个清空的声音缓缓升起,“那么,就算了。”

    庆延年等了一会儿,发现清任不打算说更多的话,于是再次提高声调,道:“臣以为不能这么算了。不知主上是否记得,这已经是神殿里的第几条人命?从四百一十年的丰娘案起,有录在案的共有十六个人,都是在神殿中迷失方向,然后不明不白地断了气。这十六个案子,没有一个得到了彻底清查,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被杀。恳请主上,查明真凶,还童里一家明白,还那十六个人一个真相,不要让后人再遭毒手。”

    清任闭目不答。

    “主上,请主上明鉴啊。”庆延年道。

    “不就是——遇见了秘兽吗?”清任道。

    庆延年铁青了脸,“秘兽只是巫姑的一面之词,谁也没有见过。”

    “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啊。”

    “这太荒唐了!”庆延年忍不住大声说。

    清任扫了他一眼。庆延年自知失礼,只得闭了嘴,然而脸上仍是绷着。庆后的宫女丰娘因为私自窥探巫姑的起居而暴死神殿中以后,巫姑做过解释,说丰娘是看见了一只“秘兽”。这只“秘兽”是她在外游历期间偶然觅得,法力无边,只是不能为生人所见,见之必死。所以圈养在神殿之中,不许任何人靠近,奉劝大家一定要小心。

    这种说法听起来实在太像某种借口,只有巫姑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相。大多数人都怀疑,巫姑在神殿中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撞破,杀人灭口。但是清任自然是相信巫姑的,从不主张彻查此事,令人敢怒不敢言。

    这些年,庆首辅那边不断派高手潜入神殿,要么就是一无所获,要么就当场横死,竟没有一人带回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这次这个神箭手童里,大约也是死于同样的任务。庆延年可是再也按捺不住了。

    双方相持不下,一旁的大司徒也说话了,“主上,神殿是社稷之根本,是庇佑我青夔国民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凶险的场所。长此以往,恐受神明谴责。”

    “受不受神明谴责,”清任道,“巫姑比我们更明白。”

    “主上,臣下倒有个主意,”大司徒竟也不依不饶,“如果秘兽真的这么可怕,使得神殿成了危害我国子民的地方,不如让巫姑放了那秘兽算了,不要再养下去了。”

    “那是不能的,”清任道,“这个秘兽是巫姑很看重的东西。”

    大司徒微微笑了笑,“那么臣还有一个办法。既然巫姑她法力无边,让她去除了秘兽身上杀人的力量,也可以。既然是她带回来的兽,她总有办法驯服,不然她也没办法养。”

    清任皱眉,正要说什么,庆首辅又抢上道“也好,请主上降下旨意,令巫姑驯服了兽,牵出来让大家见过,也好平抚民心。”

    “这算什么?”清任轻声道。

    “——否则难以服众,只怕将来事情越闹越大。请主上即刻下旨。”庆延年又跪下了。

    清任愕然,庆延年如此说,则是公开地威胁他了,这还是首辅这一两年来都没有过的举动。他微微笑道:“首辅这是做什么——这是说,我不得不答应了?”

    “主上不答应臣的请求,臣只得长跪不起。”庆延年沉声道。

    这一下,清任刷地变了脸色,待要拂袖而去,环视四周,看见大臣们的表情,也都是赞同庆延年的。神殿秘兽,早已是青夔国政治中不大不小的一个死结。因为清任的压制,谁都不敢去碰它,但是谁都想要把它解开。因为很多人相信,解开了这个结,那么清任一贯信任的巫姑就要倒台。大祭司一职就有可能回到贵族子弟手里。怨忿积累了多年,这下子都齐刷刷地跪下来要求彻查。清任知道这一回,他们是不肯善罢了,一时凝神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只有他知道巫姑的“秘兽”到底是什么,但他却根本无能为力。

    双方正僵持不下,忽然外面进来一个使者,满头大汗一身风尘地奔向内监长,附在内监长耳边说了什么。内监长一听,脸色就变了。清任看在眼里,不由得眉头一紧,心下已知是什么事情,忽然就站起身来。

    众人一脸不解地望过来,看见青王捡起一只老旧乌黑的铁弓,搭箭上弦,弓如满月。“嗖”的一声,桃红飞溅。落地一看,箭杆上竟然齐齐地穿上了三只白荧荧的天罗雀。

    人群哗然。

    即使沉寂多年,青王清任依然是青夔国最出色的射手。

    内监长却是再也忍不住,穿过蜂拥而上道贺的人群,走到王的面前跪下,神情端庄肃穆。

    “禀主上,王后她——”

    “不必说了,”清任淡淡地止住他,“我这就回宫。”

    青王起身出门,并不答理身后的大臣。人们面面相觑。还在跪求的首辅庆延年,也不得不站起来,颓然地叹了一声。

    青夔宫枫华苑,瑞琼堂下,宫女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小心翼翼地从内堂退出的,是太医卢旋。他匆匆扫了一眼堂内,发现了夏妃正在堂外守着。两人交换了下眼神,走到一边。

    “王在里面?”夏妃轻声问,低沉柔缓的声音里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种笃定让太医平静了些。他点点头,神情很是茫然,“快了。”

    “嗯。”夏妃没有表情地点点头。

    青王清任站在纱帐之外出神,他不想揭开。帐子里的人感觉到了他的到来,缓缓叫了一声:“清任。”

    青王有些诧异。很多年没有人敢于直呼他的名字了,听见帐子里那人这般呼唤,倒仿佛这一声“清任”,是从他自己心底里浮出来的。

    这种感觉使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绣帐中躺着的那个人,枯槁如同一张剪纸。厚厚的锦被下面压着一只落叶似的手,腕子上的琉璃彩珠衬得一对失神的眼睛愈发死白——这衰朽而垂死的女子是青夔国当朝王后——庆拂兰。

    拂兰定定地看着青王清任,“我死之后……”

    她死之后怎样呢?青王暗暗揣摩。经历了二十年的近似于幽闭的生活,拂兰一贯声气刻薄。她莫不想说,她死之后,王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休要胡思乱想,”清任安慰道,“日前碧落海的宫使回来,送来生鲎。我亲自吩咐太医院炮制幻生海药……”

    “我已服下,谢王隆恩。”庆夫人闭了闭眼。

    幻生海药是青夔国医药典籍《龙树谱》上的最后一味灵药,号称起死回生。但凡青王青夔后病重,总要命令太医院收集一百零八味稀罕的名贵药材配药求生。其中最最难得的,就是碧落海的生鲎。

    清任顿了顿,又说:“神殿祭司巫姑,明日也会为你祝祷消灾。”

    “巫姑?”听到这个词语,庆夫人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使得她本已浮肿焦黄的脸,变得更加诡异。

    “巫姑法力无边,当能救你于危厄。”清任淡淡道。

    “不用了。蒙主上恩赐,我已经多活了二十年,够了。”庆夫人咬牙道,“二十年间,那些悲欣宛转,只要想着王——想着王跟我,其实是一样境地,我就什么也不怨了——什么也不怨了。”

    她其实都快喘不过气,还在刻意加重言语里的恶毒意味,清任默默听完,淡淡道:“都是自作孽,有甚可怨?”

    庆夫人盯着青王,饶有兴致地看啊看啊,最后像是忍不住了,“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庆夫人像是失了神,只顾着咧着嘴“咯咯嘎嘎”地笑,竟是停不下来了,仿佛看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青王清任只是冷冷地瞧着,看她放肆地笑,直笑到游丝一样的呼吸再也接连不上,才终于偃旗息鼓。

    断气了吧?青王心想。他伸出两根手指头,翻开她的眼皮。那瞳孔分明是散大了。

    忽然,她的喉咙里滚了一下,咕噜。青王吃了一惊。

    惊魂未定间,仿佛听见嘶哑的一声,“我死之后……”

    我死之后什么?她第二次说这个话。

    清任定下心来,把耳朵凑过去想听她说完。这是庆夫人的最后一句话了吧?

    然而过了很久,死去的女人再也没有说什么。她终于是没有说出来。

    青王清任抖了抖袖子,推开寝宫的门。

    宫女们眼中,那时的青王一身素服,面色苍白,身后是庆夫人幽深黑暗的寝宫。青王什么也没有说,但那种静如止水的眼神,却把深切的悲悯推向整个枫华苑。

    于是有如石子在水中激起波澜,宫女们的抽噎声一波一波地传开,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理直气壮。一个时辰之后,郢都的人们都知道了青夔后庆夫人驾崩的消息。

    那时青王清任在想什么呢?他看见夏妃噙着泪水过来,为他披上披风,并恳请青王回寝宫休息,节哀顺变。青王拒绝之后,迅速找来有司,安排庆夫人的丧事,务要隆重合礼。然后他缓步走出枫华苑。这时郢都的上空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青王清任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湿漉漉的空气,觉得神清气爽。

    然而瑞琼堂的幽香,在冰冷的襟袖间缭绕不去。

    历时一个月,青夔后拂兰夫人的丧事终于结束了。彼时已是初夏,宫中桐荫凉绿,娇莺婉转。青王清任吩咐宫中主管,继续守丧至仲夏,看起来是追思有加了。但稍留意者就知道,虽然礼制上宫中为王后守丧时间是一百零八天,但实际上代以来,诸后薨毙,都会延长守丧时间,以示优宠。延长的时间视情形而定,但总体来说是越来越长。这个于故后的母家,也是衡量圣眷泽被的一个尺度。但是庆夫人驾崩,却只有不到四个月的丧期,未免太短。

    宫禁森严,青王行事可谓严丝合扣绝不容一句闲言的。但是后宫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二十年前的赤乐太子命案被生生压下,当事人自然是不会再提起,略微知情的宫女内监,也都已经陆续处死。然而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的真相总会渐渐被人猜到。

    那件事情以后,庆夫人被逼请罪,自承“管辖不力”,将后宫的大小事务都交予春妃白夫人。而白夫人自度娘家位高权重,拥兵一方,不愿因此沾染非议,被人说是外戚夺权,所以又以体弱多病相辞。等而次之,就是夏妃采氏主持大局。遂一直以来,王后等于是被架空了。表面上,青王对庆夫人的恩爱礼敬,不曾减少半分。但是任谁也看得出,青王的真正态度是怎样的。

    如今庆夫人终于在寂寞寥落中亡故,也不会有人觉得青王会真地怀念她。而谁会替代庆夫人坐上这个王后的宝座,自然成了议论的焦点。

    于是早朝便有人进言,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母,请青王早日立后。

    清任道:“后当然是要立的。”

    却没有什么说什么时候立。眼下春夏秋冬四妃,属夏妃最有人望。夏妃端庄贤淑,知书达理,闺阁之中便颇有贤名。二十年来代替王后统领后宫,守礼克己,从不僭越,一向是青王的得力助手。只是夏妃出身低微了些,她的父亲采梦溪原先只是个小小的兰台省校书郎,女儿封妃之后,才在首辅庆延年的关照下提拔到天官府,以后一直做到司礼监御史,算得朝中一名权臣。然而也有人说,采梦溪本来毫无才干,皆因庆后失德,夏妃掌权后宫,庆延年为了拉拢夏妃保护庆夫人,才把本来碌碌无为的一介校书郎收为己党,大加重用。

    论起出身,是春妃最为显赫。其父白定侯是国中第一诸侯,一门四兄长,常年驻守南方海疆,一家子都是青王清任的得力臂膀和知交好友。不过人人都说,春妃生性恬淡,总是不爱活动,一直隐居在她的长闲宫里,对外界毫不关心,并不是王后的佳选。而且青王和春妃的关系也是扑朔迷离。有人说青王最关心的妃子,只有春妃一个。但也有另一种说法,道是青王与春妃也有芥蒂,几乎没有宫人记得青王几时在长闲宫中过夜。

    没有人还会提起禁闭在芝兰苑的疯女人秋妃;而冬妃从各方面看,都是极其平庸的女子,嫁入宫庭三十年间,除了年终祭祀大典,从来没有人见她出来活动。

    一般情况自然是母以子贵。只要将诞出太子的夫人立为王后,便无人会说什么。可惜的是,青王清任年过半百膝下犹虚。二十年前秋妃生下的赤乐小公子患病身亡,揭露出庆后谋害怀孕妃嫔的可怖内幕,从而引发种种变故。照理说,其后的王子王女,可以安然诞生。但是依然没有妃嫔生养,以至于王储空虚至今。这成了大臣们敦促青王早日立后的最重要的理由。

    尤其是青王清任本人,看起来竟好像对此毫不焦虑一般。一干大臣们更是揣测纷纷。青王的心思向来不容易揣摩。

    有底下的臣子,不那么顾忌的,先举了夏妃采氏。夏妃多年管理后宫,劳苦功高,更重要的是和故后一脉相承,夏妃之父也是首辅的亲信。支持夏妃也就是支持故后,支持故后也就是支持首辅。

    当然也有人举议春妃,认为春妃出身高贵,家人劳苦功高。这一派为首的,是大学士时晦明等人。青王清任很明白,大学士一党若不是因为目下没有太多的实权,声音不大,早就和首辅闹翻了。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事事要牵绊着首辅一点。庆后薨毙,首辅的权利圈子便缺了一个小口子,他们岂肯轻易让夏妃跟上把这个缺口补齐?当然首辅那一派的人,就提起春妃一向身体欠佳,不利于延续宗祧。

    提及冬妃的也有一两个人。

    奇怪的是,首辅庆延年本人,却对立夏妃一议并不热衷。故后庆拂兰失宠而亡故,或者这也是他不愿说话的原因。

    青王清任一直保持着认真的微笑,听取了多方意见之后,却完全不肯表态。照一般的习惯,他会问问首辅的意见,然则他也没开口。青王这种态度,使得明确表态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开始含糊其辞。清任谦和儒雅的外表下,有一颗深不见底的心。刚见到王的人也许会觉得他很好说话,甚至可以在他面前言无顾忌。朝中老臣却觉得跟他相处越久,越不知道该说什么,从而往往保持沉默。首辅现在的沉默,就是他心目中最明智的做法吧?

    退朝之后,清任缓缓地踱回寝宫。时隔二十五年,对于这个青夔后的玉座,大家仍然是兴致高昂。他的父亲青王武襄尚武好色,后宫佳丽无数,好多还是在征战中虏来的外国女子——比如他的生母息夫人。那时的王宫中,也未见得有多少纷争。轮到他自己,恪守礼制,只纳了一后四妃,却牵扯了无数麻烦出来。

    当然,先王有一个厉害的王后湘夫人。他没有,也不能有。他抬头仰望,苍梧苑依然荒芜如昔,深锁的宫门里面,飘出淡淡的迷离的白芷花香气。

    治国安邦,远交近攻,清任算是一个出色的国君。治世二十五年,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虽然朝中还有些分裂纠葛,但民间百姓一直过着富足的生活,称颂清任为贤君。但是这个贤君,却有处理不了的死穴。如果像青王武襄那样对待他的妃嫔们,把她们纯然当作被征服的猎物,或者烦恼会少一些吧。青年时代,他鄙夷着他的前任青王武襄,认为他不过是个手段狠辣的野心家和野蛮粗暴的武夫而已。甫登王位时,他雄心勃勃,要做一个仁慈贤明的君主。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他终于将青夔国治理得风调雨顺,终于博得万民称颂敬仰,滋味却并不如当初想像中的那么快乐。他永远被各种各样的势力牵扯着,因为害怕失去平衡站不稳,而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算计。他自己终于慢慢领悟到,其实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他性情中无法遏止的阴柔的一面,使得他自己这一生都负累重重。

    清任信步来到长闲宫中,看见春妃白氏才刚起床,正在梳头。他站到她背后,顺手接过侍女手中的碧玉梳,为她梳理一头墨玉般的长发。白雍容微微地笑着,任由清任把她的头发分成一小绺一小绺的,细细地编上,再串上彩珠璎珞,有如南方望海郡的渔家女子。白雍容和清任一般的年纪,当年在海疆并肩杀敌,如同两兄妹一样。只是这二十年来,清任老得很快。而白雍容身为春妃,颇受青王优容,又从不介入后妃争斗,只一心一意地在后宫休养,万事不操心。所以年届半百的女子,竟保养得如同三十岁才出头。

    “雍容,”清任说,“有人要我立你为后。”

    “我身体不好呢。”白雍容立刻回答。

    清任笑了笑,心想她消息倒是快。

    白雍容叹了一口气,说:“主上,您别这样。”

    “怎了?”

    白雍容转过身,缓缓地理着自己的小辫子,“不用替我担心,该要的我自然会朝您要。可是我不想要的,您也千万别塞给我。”

    白雍容和别人不同,讲话从不用顾忌。清任摇摇头,“我并不是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您不是开玩笑。不过,我是真不想做王后呢。”白雍容忽然压低声音说,“我父亲那边有回音了。”

    清任“嗯”了一下,“你哥哥什么时候进京?”

    “月底之前。”白雍容说。

    “那么你多费心。”清任感慨着,“这么大的事情,亏得你从中周旋呢。”

    四顾无人,白雍容缓缓地说:“主上说这么客气的话做什么。雍容这辈子欠您大恩,连我一家人都感激不尽。这感激是在对青王尽忠尽职之外的。”

    清任知道,白雍容说的是肺腑之言。只有他知道这病恹恹的春妃,其实是个丹心如铁的女子。旁人都以为,春妃和青王早先就是联剑疆场的一对,殊不知那时的白郡主曾经一口回绝父亲白定侯要她接近公子清任的暗示,而一心一意地爱慕父亲帐下的一个幕僚。谁也拗不过这个大小姐,最终将她许给了那个年轻文士。而对于公子清任来说,当时他压根儿也就没有注意过白雍容是谁。

    后来机缘凑巧,他二人身陷敌营。白雍容被敌将扣下凌辱后,欲寻短见。清任得知她是白侯的郡主,于是拼命拦住了她,没让她死成,而后两人联手杀死近百名海上勇士,成功地逃出敌营。但白郡主失身的事情却被敌方俘虏传开。白侯帐下的那个年轻幕僚听闻此事,宁愿得罪于白侯,也执意要退婚。白定侯大怒,几欲拔剑砍了这穷酸。然而白郡主及时赶来拦住了他。白雍容铁青着脸,亲手将聘礼还给那人,然后向父亲求情。最终在白郡主的说服下,白定侯让那幕僚离开军营回郢都任职。那人是个有名的才子,一回郢都,就另攀了绵州庆延年的侄女成亲了。

    而白雍容从此伤病连绵,离开行伍。她再不议婚嫁,也没有人上门提亲。

    清任即位之后选择王后。关于白雍容的谣言在沉寂一时之后,又开始传得沸沸扬扬。清任决定立白雍容为春妃之后,白雍容曾私下里推辞。清任道:“我知你无意于权位,也不想嫁我为妻。不过,你我总算有当年同袍浴血的情谊,我为你留一个安稳的地方休养,一切由你自便,难道不好吗?”并颁下训令,凡诋毁王妃者皆论死罪。

    清任待白雍容并不同一般妃子。旁人不知就里的,全然不解。这春妃明明是后宫中最散淡的妃子,却隐然是青王心目中极有份量的一个人,丝毫不逊于王后庆拂兰。

    因为春妃白雍容的存在,驻守海疆、军权在握的白定侯,多年来一直是青王背地里的靠山,作为制衡力量,牵制着朝中以庆延年为首的门阀贵族。即使门阀贵族们笼络分化的手,一步一步伸向郢都左近的青王直属军队,他们对白定侯的海上雄师却也是永远都无可奈何的。在青王和贵族们的政治博弈中,春妃的白氏家族,永远是贵族们算不准的一步棋,因了这步棋的存在使得他们不敢公然逾矩,不会轻举妄动。在这个微妙的平衡中,清任才得以理顺朝政,安治天下。

    所以,清任如此看重春妃,不仅出于故人知交的情分,更是盟友之间的默契。

    “好的,”清任说,“你自己也要小心,我可不想你有什么闪失。”

    “我自会小心谨慎。”春妃倒是毫不介意的样子。

    “事成之后,我会立你为后。”清任笑道。

    “主上,”春妃缓缓道,“您若真心敬重我,就让我终身不要沾染那个后位吧。”

    “为什么?”

    “为什么?呵呵。她们不明白,我可知道——那个位置太危险,容易遭人忌恨,”白雍容微微一笑,“所以我退避三舍。”

    真的是这样吗?清任怔了怔,“你是不同的,雍容。”

    白雍容笑了笑。

    “除你之外,后宫之中我想不出还可以信任谁。”清任动情道,“这些年你助我甚多,我……总觉得亏欠你。”

    “何以如此。”白雍容笑道,“雍容为主上做的事,都是雍容自己的意愿,不需要主上回报,更谈不上亏欠。若是想着凭借这样那样的功劳,来求你赏赐一个后位,反倒没意思了。做主上心中的第二个人,雍容已然幸甚。”

    “你已是我心目中的王后。”清任犹不罢休。

    春妃心知清任此刻一心笼络她,不由得白了白脸儿。他敬重她是真的,他信赖她也是真的。但是说到王后的选择,他也不过是左右权衡之下,觉得立她为后最为有利。然则她明明清楚地知道,她也并不是他内心中的所愿。没有人可以、没有人敢于去替代那“第一个人”。所以,这种选择,无疑是将她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她几乎要按捺不住,说出那句噎了很久的话——“你会憎恨所有的王后的,哪怕是我。”

    然而她别过脸去,好歹忍下了。

    “主上——”春妃犹豫一时,终于道,“真的如此信任我?”

    “你竟然还要问这种话?”清任皱眉。

    春妃鼓起勇气,正色道:“那么——我提过好几次,神殿的十七个命案,还请主上追查到底。”

    这回轮到清任的脸白了。

    这当口儿,春妃煞风景地提到了这个,却像是将了他一军。

    “你也认为,应当彻查此事?”

    “神殿是国家命脉之所在,出了这种事情,理应弄个水落石出。”春妃字斟句酌道,“否则总是有人不服,说三道四地有损主上的声威。”

    “说了又如何?”清任有些不忿。

    “毕竟是人命关天。”

    清任退开了几步。他开始意识到,春妃并非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劝谏他,而是故意提到这件讳莫如深的事情,令他对自己不满。这个明慧的女子,她是认真地在拒绝这个后位。

    “我会考虑的。”他离开长闲宫时这样说着。

    青裙女官悄悄地站到他身旁。

    “薜荔,你说我应当如何是好?”

    薜荔微笑着摇摇头。

    “呵呵,我倒忘了,”清任道,“她把你留在我身边,是不让你随便进言的。”

    薜荔踌躇着说:“其实,主上有没有想到,如果后位一直悬空,未必不是件好事?”

    “呃?”清任眨眨眼,“一国怎能无后呢?”

    薜荔低声道:“主上,春妃是聪明的。您会憎恨所有的王后,不止是庆拂兰。”

    清任明白她的意思。他低了一回头,吩咐道:“去开了苍梧苑的门。”

    薜荔说:“主上上个月前才去过,未免太频繁了,会伤身的。”

    清任眼光一寒,“我要问问她,到底想将那秘兽怎么样——不可以么?”

    薜荔依旧淡淡地说:“可以是可以的。只是巫姑不是早已有言,说永远不见主上?主上每次都固执着要去,其实也只能偷偷看看她而已。她不会听你问她话,也不会回答。这又是何苦?若有急事问讯,奴婢可以替主上传达。”

    清任别过脸去,“你每次都这么说,然而我请你向她传达的话,她可有一次是回复了的?她根本视我如不存在。”

    薜荔低下头,细声说:“巫姑只是视清任不存在,却没有视青王不存在。巫姑担任大祭司,尽职尽责。但凡有国家大事的占卜,无不悉心推祥。只是主上有些问题过于微妙,又纯是私人事情,巫姑觉得无法作答。”

    清任知她所言属实,呆了一会儿,悠悠长叹,“二十多年都不肯见我一面,当初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巫姑回来,自有她回来的理由。这些年,巫姑也为主上做了很多事情。”薜荔道,“只是过往的事情,多说也无益。眼下这样两不牵扯,不也很好吗?”

    清任无语。

    “那么……秘兽的事情,主上还要问吗?”

    清任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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