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六岁那年的秋天。
妹妹在昭和十六年的春天到秋天这段期间,以学习礼仪为由送到熟人家暂住。
后来听说这是为了摆脱纠缠妹妹的不良少年,不得已做出的权宜之计。当时有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对妹妹苦苦追求,还登门提亲——事后我才听佣人说起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件。
但是,听说会发生这事件是因为我的关系——应该说,似乎是我害的。
刚好在那时,不知原因为何,我的病状又严重恶化了。
听说我晕倒失去意识,长期处于徘徊于生死之境的病危状态。
说“听说”,是因为我完全都不记得了,只能从父亲、母亲及医生们的态度或只言片语胡乱想像。
关于那时的事情,每个人的口风都很紧,谁也不愿详细告诉我。对病人说明病情的严重性并不能帮助病情好转,所以他们采取这种态度也很合理。
实际上,即使到现在,我也仍未完全康复。
父母一方面要照顾重病的长女,一方面还得保护次女不受不良少年的骚扰,的确是非常辛苦呢——我不关己事地想。
虽为姐妹,我们两人却是如此不同。
有时常想,如果我那时就此死去不知该有多好。
但是我活下来了。
经过半年的疗养,勉强保住一命。
时局逐渐变得动荡不安,所以妹妹也回到家里。
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
那天——
我换上了睽违半年的洋装。
因看护的辛劳而眼窝凹陷、一脸憔悴的母亲也化了妆,父亲将这张照片装饰在暖炉上,佣人与医师们都在场,大家都笑得很开心。真是好久不见大家的笑容了。
这些都是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母亲表情又悲又喜,告诉我今天的庆祝会是庆祝我的病情好转。
但其实是为了庆祝妹妹回家吧?
因为宴会上大家开口闭口都在谈论妹妹;而且我的病情也没真的好转,顶多只是恢复意识,能起床活动而已。
但是卑贱的我依然并不觉得嫉妒。
记得我那时比起自己疾病痊愈、庆祝会,我更高兴妹妹回来了。
但是……
妹妹变了。
半年不见的妹妹,美貌变得更为出众。
妹妹已不再是个美丽少女,
而是成为一名美丽女性。
妹妹变成大人了。
另一方面,刚由死亡深渊回到现世的我,当然显得分外憔悴。妹妹由女孩成长为女人的这段期间,我一直呼吸着医院的腐败空气,浸泡在点滴的药液中;消毒水的味道深入肺部深处,连在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都带有药味。
因此,妹妹投向我的眼光才会如此困惑吧。
那已经超乎怜悯、同情或轻蔑的程度了。
她说:
“小心身子别太勉强了,姐姐。”
空泛之言。
就跟我从小体会的那种一模一样。
证据就是,妹妹丝毫没对我说过她这半年来发生的事,也没询问我的近况:虽然说就算问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短短半年的空白,在我们姐妹之间造成了巨大的隔阂,也在此时有了决定性的差异。我想,我已经——连妹妹的仿冒品也不是了。我假装身体不舒服,从庆祝会抽身回到自己的病房。我不想看到妹妹变成成熟女人的容颜。
回到房间,反倒真觉得不舒服起来。
一波波与心脏跳动相同频率的剧痛敲打着我的脑子,我感到晕眩。虽然宴会上什么也没吃,却三番两次地到洗手台前呕吐。
我抬起脸来,
妹妹出现在镜中。
变成成熟女性的妹妹映在镜子里。
我们的容貌竟是如此相像。
我也同样——变成一个成熟女性了。
我凝视镜子,用力抱住双肩,手肘压迫到胸部,非常疼痛,觉得乳房肿胀。我的身体无视于我的意志,变成了女人。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自己也早已不是少女了。
镜中的形象开始扭曲,我又失去了意识。
同时——我们姐妹的少女时代也结束了。
醒来时妹妹守候在枕旁。她的眼神既非怜悯也非蔑视,而是像外人般看着我。我睁开眼睛,妹妹流着泪,一语不发地离开房间。
接下来有一段期间,每个人对我都像对外人一般疏远。连父母都以对待外人般地看着我,对待外人般地跟我说话。一如既往对我报以怜悯眼神的,就只剩下不知躲在何处的——
迷你女人而已。
其实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在这半年对抗病魔的日子里,失去了生育能力。
妹妹早已知情,但她很苦恼,不知是否该告诉我这件事情。结果接下这个可憎任务的是母亲。母亲像对待客人般地客气,小心翼翼地、仿佛要穿过地雷区般谨慎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这个事实。
说完之后,她哭了。
我则是什么感慨也没有。
在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舍弃结婚生子、幸福过活的人生。纵使得知了此一不幸消息,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差别。
这算什么大事吗?
不能生孩子又如何?
难道说,我就此成了不值得同情的人吗?还是说——生不了孩子的女人算不上人吗?若是如此,我也不想当人。那么我算什么?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我,难道就没有活着的资格吗?
我不想当女人。
一直以来我都不想。
我欠缺的并不是健康的身体或开朗的个性。
而是——女性的特质。
一直以来,我顽固地拒绝成为女人——不论是老成的思想,还是仿佛了悟一切的放弃,一切都只是基于此一心境的伪装。
这样的我,理所当然地与妹妹的差异随着成长也愈来愈明显。谁也无法理解我的心情,且可恨的是,我的身体也确确实实地朝向女人蜕变。那么,如今变得再也不能怀孕岂不是个好消息吗?
于是就在我十六岁的冬天,长久以来的愿望成真——我不再是个女人。但我的家庭也随之逐渐崩坏瓦解了。
战争开始了。
那个年头,一切是如此残酷,但对于放弃女人的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不幸。战争刚开始时,整个社会高呼增产报国,可是等到战情告急,这些空头口号也没人喊了。举园上下染上一片不幸的色彩,我个人的小小扭曲被埋没在全国性的巨大扭曲之中。
市町遭到燃烧弹袭击,成了一片火海。全国人民死到临头才慌张、恐惧、哭泣。战火也袭击了医院。父母亲茫然地呆站着,看着遭炸弹击中、燃烧得轰然作响的建筑物,妹妹哭了。
——要烧掉吗?
——对啊。
总是窥视死亡深渊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恐怖,亦不感到悲伤。
——当然烧了才好呀。
——当然烧得一干二净才好呀。
我想。
仔细想来,我与父母、妹妹从那时候起就不太说话了。开战前后,我的家开始崩坏瓦解,如今已经完全分崩离析了。
医院在空袭之中受到严重的破坏。三栋建筑当中,有两栋已不堪使用,原本的驻院医师也几乎全部战死,废墟当中只剩下崩坏的家庭。成了空壳子的家庭,与墙壁、天花板同样坑坑洞洞的建筑物一起迎接败战之日。
我二十岁,妹妹十九岁。
战争刚结束时,医院提供遭空袭受伤的人们病床,所以一时还很热闹,我也在医院里帮忙看护。可笑的是,忙碌时的我总觉得自己很可靠,殊不知那只是错觉。那是个仅仅为了求生存就得耗上一切精力的年代,我没有空闲思考多余之事。
但是——半年过后,社会上的骚动逐渐平静下来,医院里的病人也一一离开,等到市街开始重新建设后,医院反而变得冷清了。
此时——千疮百孔的建筑里,终于只剩下千疮百孔的家庭。
败战之后又过了五年。
我今年二十五岁了。
医院的修缮工程尚未动工。
无人修补破碎的家庭,任凭时光流逝。
我们将目前这种状况视为理所当然,仿佛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在这五年之间,我也曾以药剂师为目标用功读书,但因体力终究无法负荷而放弃了。我现在天天看闲书过日,过着逃避现实的生活。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指责我。自从我不再是个女人的那时起,我也失去了家庭成员的资格。
妹妹今年夏天结婚了。
她的丈夫入赘我们家。
一名老实青年加入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原本就像是陌生人聚集而成的家庭,即使多加一名陌生人也没什么不同。我不知道他们相识、相恋,进而结婚的经过,没人肯告诉我。
我抬起了头。
为何我会来到这个房间?
因为只有这里还没崩坏吗?
因为只有这里还保持着过去的风貌吗?
照片中的我们一点也没有变。
过去的时光永远留存于相纸之中。
我总算理解父亲为何想摆着这张照片了,因为这张照片是我们这个家庭崩坏前的象征。
父亲那时或许敏锐地感受到家庭的轮廓即将逐渐崩溃、瓦解,所以才在完全崩坏前将这张照片摆饰在此吧。
胸口好闷。
空虚,好空虚啊。
抱着即将崩坏的预感过活,这是多么空虚的事啊。我现在总算理解——我所感觉到的与父亲同样感觉到的事情,那实在太空虚了,所以才会死命地抓住某些事物来稳固自己。我想父亲也是感觉如此,才会将照片装饰在这里吧。
——不对不对。
什么?哪里不对了?
声音从相框的方向传来。
相框的背后,隐约见到熟悉的和服花纹。
那里……有谁在那里?
——那才不是什么即将崩坏之前。
——这是那一天的照片嘛。
——看,你笑得多么开心。
——仿佛收到情书一般。
——才不是崩坏。
——而是你破坏的。
——是你破坏的呀。
——那女人在这里。
“别再说了!”
我大声叫喊,恢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