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张意大利白色传统款沙发被福尔马林染成了粉红色,一个靠垫上还沾了脚印。可能是我为了闪躲尚多内,从沙发上跳过时留下的吧。我再也不会坐它了,巴不得尽快把它搬走。我在附近一把同色系的椅子边缘坐下。
“我必须对他有足够了解,才能在法庭上把他击败,”博格说,内心的热焰在她眼里闪烁,“而我只能通过你来了解他。你必须扮演这桥梁,凯。帮助我认识他,帮助我看清楚他。”她往壁炉前的地砖上一坐,夸张地两手一摊,“让-巴蒂斯特尚多内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闯入你的车库?为什么?你的车库有什么特别之处?怎么个特别法呢?”
我想了一下。“我也不知道那对他来说有什么特别的。”
“好吧。那么对你呢?”
“在犯罪现场穿的衣服我都放在那里,”我开始思索车库的特殊之处,“那里有一台大型洗衣机和烘干机。我从来不把在现场穿过的衣服穿进屋子里,因此那里也算是我的更衣间吧,车库里面。”
博格眼里一闪,似乎领悟了什么,站起来。“带我去。”她说。
我打开厨房电灯,带她通过洗衣间,这里有一扇门通向车库。
“这儿是你在屋内的更衣间。”博格点着头说。
我打开车库灯,胸口一紧,因为里面空荡荡的。我的奔驰不见了。
“我的车呢?”我扫视着墙边的橱柜、安有特殊通风设备的松木更衣间、整齐堆放着的园艺工具和五金器具,以及用来放置洗衣机、烘干机和不锈钢大水槽的凹壁。“没人告诉过我要把车开走。”我控诉般望着博格,瞬间涌出一股不信任感。不过看她的样子,若非演技一流,还真的不清楚。我走到车库中央环视,好像这样就会知道车的下落似的。我告诉博格,我的黑色奔驰上周六,也就是我刚去安娜家暂住那天还在这里,然后就再没见过。“可是你见过,”我说,“你上次来的时候我的车还在吗?你来过几次?”我毫无顾忌地问她。
她也正四处张望,然后在车库门前蹲了下来,检查橡皮条上的刮痕,据说是尚多内利用某种工具企图撬开车库门时所致。“可以请你把门打开吗?”博格一脸严肃地说。
我按了墙上的电钮,车库门轰隆隆地往上卷起,室内温度陡然下降。
“没有,我上次来的时候没看见,”博格站起来说,“我从没见过你的车。鉴于眼前的状况,我猜你应该知道车在哪里。”她又说。
偌大的车库空间被夜色占据,我走向博格站立的地方。“也许被扣押了,”我说,“老天。”
她点点头。“咱们得回到问题的原点。”她转头看着我,眼里浮现出某种我从没见过的东西。疑惑。博格也不安了。也许这只是我的错觉,不过我感觉她真心替我难过。
“这下可好了,”我喃喃地说,环顾着车库,忽然觉得很陌生,“以后我该开什么车呢?”
“你的警报器是在上周五晚上十一点左右响起的,”博格又恢复谈公事的口吻,重新回到探索尚多内行踪的任务上,一字一句,沉稳持重,“警方人员抵达。你带他们来到这里,发现车库门被撬开大约八英寸。”她显然看过这份关于擅闯民宅的报案资料。“当时正下着雪,你在门外发现了一些脚印。”她走到车库外面,我跟了上去,“它们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不过还是能看出印子一路绕着屋子到了街上。”
我们站在车道上,都没穿外套,顶着寒风。我仰头望着幽暗的天空,几片雪花冷冷贴上我的脸颊。又开始下雪了。冬天变成了血友病患者,雪下个没完没了,邻居家的灯光在木兰树和光秃秃的枝丫间闪烁。我怀疑洛克葛林小区的居民们心中已不存多少平安祥和,他们的生活也被尚多内玷污了。就算有人搬家,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你还记得那些脚印在哪里吗?”博格问。
我现场踩给她看。我沿着车道绕过屋子,穿过院子直接连上街道。
“他往哪个方向离开了?”博格左右看着那条暗淡空旷的马路。
“不知道,”我回答,“当时雪已铲去,还在继续下,所以没看出来。不过我没有在外面待太久,你得去问警方才知道。”我想起马里诺,真希望他赶快来,然后突然又想到刚才为什么打电话给他,阵阵凉意蹿上脊背。我看着左邻右舍。长久以来我学会了观察我所居住的小区,根据灯光、车道以及报纸递送情形等来判断邻居是否在家。可惜不在的时候多。这里的不少居民已经退休,总是在佛罗里达过冬,夏天则去海边度假。我也想到,我从来不曾和哪个邻居成为朋友,顶多是开车交错而过时在车内挥手打个招呼。
博格走回车库,抱着身体取暖,嘴里吐着白雾。我记起露西小时候从迈阿密过来里士满看我,在这里初识冰雪。她喜欢把笔记本纸页卷起来,站在院子里摆出抽烟的姿势,弹着假想的烟灰,不知道我正在窗口看着她。“从头来吧,”博格边走边说,“回到十二月六日星期一。那天警方在里士满港的集装箱里发现一具尸体。我们判断那是托马斯·尚多内,疑似被他的哥哥让-巴蒂斯特杀害。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通知我发现尸体一事。”我说。
“谁?”
“马里诺。几分钟后我的副手杰克·费尔丁来电话,我说我会亲自去现场。”
“可是你没必要去,”她打断我,“你是首席法医。在那个暖和得有点反常的早晨发现一具腐烂发臭的尸体,你可以派……嗯,派费尔丁或是谁去啊。”
“是的。”
“那你为什么没那样做?”
“因为这案子势必很棘手。那艘船是从比利时起航的,我们不能排除尸体在比利时被弄上船的可能性。这就会增加跨国办案的难度,我时常接些复杂的案子,会引起媒体关注的那种。”
“因为你喜欢受瞩目?”
“因为我讨厌。”
我们进了车库,两人都浑身冰冷。我赶紧把门关上上。
“你想接这案子,是不是因为那天早上你过得不太顺心?”博格说着走向那个松木大更衣间。“可以看吗?”我要她别客气,再度暗暗惊叹她对我似乎无所不知。
黑色星期一。那天早上,我的一位老友,参议院司法委员会主席法兰克·罗德参议员来看我,带来本顿写给我的一封信。我对这封信毫无所知。我怎么也没想到,本顿早在几年前到密歇根湖度假时就写了这封信,并且交代罗德参议员在他本顿一死后把信交给我。记得信递到我手上的瞬间,我就认出了他的笔迹。我永远忘不了那种震惊,呆若木鸡。悲痛接踵而至,占据我的整个身心,而这正是本顿的用意,这个高明的心理分析专家看人真是滴水不漏。他明了自己一旦发生不测时我会有什么反应,于是采用这一招,迫使我摆脱借着疯狂工作逃避现实的老毛病。
“你怎么知道那封信的?”我冷冷地问。
她正探头看更衣室里的连身工作衣、橡胶靴、防水靴、橡胶厚手套、棉毛衫、袜子和网球鞋。“请忍耐一下,”她近乎温柔地说,“先回答我,你的问题我稍后再回答。”
我等不了那么久。“那封信又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我也不敢确定,但我想从你的心态开始探讨”这话久久回荡不去。倘若我终究不得不到纽约去作证,那么我的心态势必成为卡加诺的攻击靶子。但还没到那时候,这似乎已成为所有人质疑的焦点了。
“先假设我知道的这些辩方也都清楚。”她说。
我点头。
“你在极度哀伤的情况下收到这封信,本顿写给你的信。”她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同情,“这么说好了……”她别开头去,“换作是我也会被彻底击渍。很遗憾你有那样的遭遇。”她回头注视我的眼睛。又一个试图让我信任她、和她亲近的伎俩?“死后一年,本顿还来提醒你,或许你还没有真正面对失去他的事实,只是拼了命逃离那苦痛。”
“你不可能看过那封信,”我既惊愕又气愤,“信锁在保险箱里。你怎么会知道信的内容?”
“你给一些人看过。”她回答得理直气壮。
我突然明白一个被我疏忽了的事实:就算博格尚未找遍我身边的所有人,包括露西和马里诺在内的人谈过,她也迟早会这么做。这是她的职责所在,否则也未免太愚蠢太失职了。“十二月六日,”她继续说,“他在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六日写了这封信,交代罗德参议员在一年后的十二月六日把信交给你。这个日子对本顿有特殊意义吗?”
我迟疑起来。
“别那么敏感,凯,”她提醒我,“别那么敏感。”
“我不确定这天对本顿有什么特殊意义,不过他在信里提到,他知道对我来说圣诞节是个相当难熬的日子,”我回答,“他希望我在圣诞节前夕收到这封信。”
“圣诞节对你来说很难熬?”
“对每个人不都是?”
博格沉默不语。接着她问:“你和他的私密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秋天,好几年前了。”
“好,几年前的秋天,你和他开始有了性关系。”她这么说话好像是我在刻意回避事实似的。“那时候他是有妇之夫,你开始和他交往。”
“没错。”
“好。今年十二月六日,你收到这封信,不久后赶往里士满港处理尸体,接着回到这里。说一下你从犯罪现场直接回家后一般都做些什么。”
“我习惯把在现场穿的衣服用双层袋子封好,放在汽车的行李箱里。”我解释着说,“一件连身工作服和一双网球鞋。”我不断回头望着原本该停着车的空地,“回来以后就把工作服丢进洗衣机,鞋子放进水槽,用消毒剂浸泡。”我指给她看。那双鞋还搁在架子上,是两周前我放在那里风干的。
“然后呢?”博格走向洗衣机和烘干机。
“我脱去衣服,”我说,“脱去所有衣服,放进洗衣机开始清洗,然后走进屋子·”
“什么都没穿。”
“是的,直接走进卧室浴室去洗澡。从现场回来之后我都是这样消毒的。”我说。
博格听得出了神,似乎有了想法。不知为何,我逐渐感到浑身不自在。“我在想,”她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他不知怎的知道。”
“不知怎的知道?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进屋去,”我说,“我很冷。”
“知道你的习惯,”她继续说,“也因此对你的车库特别感兴趣。他不光是要触动警报器,也许真的想闯入车库。在这里你脱去死亡衣物——以这案子来说,就是被他所制造的死亡沾污了的衣物。你全身赤裸,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尽管时间很短。”她跟着我进屋,我把洗衣间的门顺手关上,“也许他对此充满性幻想。”
“我认为他根本无从知道我的习惯,”我拒绝接受她的猜想,“那天他也不可能看见我做了什么。”
她一侧眉毛一挑,打量着我。“你敢打包票吗?他有没有可能跟踪你回家?我们知道他当时可能也在港口,因为他就是搭‘天狼星号’货轮在这儿上岸到的里土满。在货轮上他身穿白色制服,外露部位的毛刮干净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厨房里充当厨师,避免跟人接触。难道这不是警方的推测?我才不相信那次谈话中他跟我说的,说什么偷了别人的护照和皮夹后搭飞机过来什么的。”
“他到这里的时间大约和他弟弟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一致,我们的确是这么推测的。”我说。
“因此,像让-巴蒂斯特这样不甘寂寞的人,很可能会守在船边旁观你们为那具尸体忙得跟无头苍蝇似的。真是绝妙好戏。你也知道,那些浑蛋最爱看警方为他们的案子奔忙。”
“他怎么可能跟踪我?”我回到这令人不安的假设上,“怎么跟踪?他有车吗?”
“说不定有。”她说,“我开始思索一种可能,也许尚多内不是个孤独可憎的简单怪物,不是偶然或随兴来到这个城市的。我已经不太敢确定他的身份了。我甚至开始怀疑,也许他和某项大规模的秘密行动有着牵扯,那和他的犯罪家族相关,也许甚至和布雷有关,因为她显然也涉入了某种犯罪活动。如今又出了两桩谋杀案,其中一名受害者显然涉及组织性犯罪,是个职业杀手;另一名受害者则是正在执行枪械走私缉查的调查局卧底探员。在露营地还发现了疑似为尚多内所有的毛发。所有迹象都显示,这个杀了自己兄弟的人会搭船潜逃到里士满,不光是因为他在巴黎虐杀妇女的劣性已经逐渐影响到他那著名犯罪家族的声誉。之后他又开始在这里犯案,因为控制不了自己?总之,”博格往厨房的操作台边一靠,“有太多巧合。要是他没有车,又怎么能到露营地去?如果那些毛发被证实是他的。”她说。
我在餐桌前坐下。我的车库没有窗户,不过车库门上有几扇小窗。我思索着尚多内跟踪我回家后在车库门外偷窥我脱衣清洗的可能性。也许他还协助警方找到了他在河畔的藏匿之所。也许博格说得对。也许他并非一个人,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时间已将近午夜,圣诞节就快到了,马里诺却迟迟不来,而博格又一副不讨论到天亮绝不罢休的架势。
“警报器响了,”她又说,“警察来了又走,你回到客厅。”她示意我跟着她,“当时你坐在哪里?”
“沙发上。”
“是的。电视机开着,你在整理账单,时间大约是午夜十二点,对吧?”
“有人敲门。”我接着说。
“形容一下敲门声。”
“是用硬物敲击的声音,”我努力回忆每个细节,“类似手电筒或警棍。很像警察的敲门方式。我走上前去问来者是谁,也许没问,我不太确定。总之有个男人自称是警察,说有人看见可疑人物出现在我房子附近,问我是否没事。”
“这很合理,因为就在一个小时前的确有个可疑人物企图闯入你的车库。”
“正是,”我点头说,“于是我关闭警报器打开大门,看见他站在那里。”我平淡地说,仿佛只是在叙述万圣节孩子登门要糖的情节。
“示范给我看。”博格说。
我穿过客厅,通过餐厅来到玄关,打开大门。单是重演差点要了我命的这一幕,便已让我的身体起了阵阵不适。我开始反胃,双手微微颤抖。门廊仍然一片昏暗,因为警方拿走了灯泡和灯座,送到化验室去作指纹鉴定。没人把它们装回去,门廊天花板下垂悬着裸露的电线。博格耐着性子等我继续。“他冲进屋里,然后把门往后用力端上。”我说着关上大门,“他拿着黑色外套,想用它蒙住我的头。”
“他进门的时候外套是穿着还是拿着的?”
“穿着。他边进门边把它脱掉,”我站得笔直,“然后想碰我。”
“想碰你?”博格皱着眉头,“用尖头睡吗?”
“用手,他伸出手来碰我的脸颊,差点碰到。”
“他这么做的时候你就站在那里?就那个位置?”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说,“太快了。”我重复道,“我也不敢确定。我只知道他伸手碰我,脱下外套想蒙住我的头。我拔腿就跑。”
“尖头锤呢?”
“就拿在手上。我也不确定。可能是从哪里抽出来的。我只知道,他追着我跑到客厅的时候手上拿着尖头锤。”
“一开始没拿?他并非一开始就拿着尖头锤?你确定?”这点她很在意。我努力回想,回放着那画面,“没有,一开始没拿,”我笃定地说,“他试图用手碰我的脸,然后拿外套蒙我的头,接着才拿出尖头锤。”
“能示范一下接着你做了什么吗?”她问。
“跑?”
“对,跑。”
“不行,”我说,“除非我像当时那样紧张、惊慌。”
“凯,请你把路线指给我看。”
我离开玄关,经过餐厅回到客厅。我的正前方是我从纽约卡托纳一家漂亮家具店买来的那张黄色澳大利亚原木咖啡桌。店名叫什么来着?两极?它那鲜艳的桌面像蜜糖一样闪闪发亮,我努力不去看那上面的指纹鉴定粉末,以及不知谁随手搁在那里的7-11纸咖啡杯。“那罐福尔马林就放在这里,放在桌角。”我对博格说。
“它会放在那里是因为——”
“因为里面装着文身皮肤样本。我从那具疑似托马斯·尚多内的尸体背部采下的文身样本。”
“辩方一定会质疑你为何会把尸体皮肤样本带回家来,凯。”
“那是自然,每个人都在质疑。”我突然恼火起来,“这枚文身很重要,并引发了许多疑问,因为我们始终想不出那是什么图案。原因不光是尸体严重腐烂导致难以辨认,还因为它覆盖在另一枚文身上面。我们必须弄清楚底下那枚的图案,这非常关键。”
“两个金色的圆点,上面覆盖着一只猫头鹰。”博格说,“尚多内家族的每个成员身上都有金色点状文身。”
“没错,国际刑警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说。到了这地步,我已能肯定她和杰伊·塔利的碰头没浪费一点时间。
“托马斯背叛了他的家族,暗地里发展自己的事业。他更改货轮航线,变造验货单,经营起自己的枪械毒品买卖。我们推测,他的家族发现了这情况,于是他把文身的图案变换成猫头鹰,并且开始使用化名。他知道一旦被家族逮住,必定活不了。”我把我所被告知的,亦即杰伊在里昂对我说的,重述了一遍。
“有意思。”她用手指轻触嘴唇,目光游移,“他的家族果真杀了他,另一个儿子干的。那罐福尔马林,你为什么把它带回家?再说一次。”
“其实不是刻意的。我去了彼得斯堡一家文身店,想让那里的专家看看这枚文身。之后我直接回到家里,把罐子放在咖啡桌上。当晚他找上门来,完全是巧合——”
“让-巴蒂斯特·尚多内。”
“是的。那晚他来之前,我刚好把福尔马林罐带回家放在客厅,边做其他事边看着它。我把它放在桌上。后来他闯进屋,我拼了命地跑。然后他拿出那把尖头锤,高举着向我挥过来。我看见那只罐子立刻一把抓起,完全是反射性的动作。我跳到沙发背后,打开盖子把福尔马林向他泼过去。”
“你很清楚福尔马林的腐蚀性有多强,因此才有这种反射性的动作。”
“我每天闻,怎么可能不清楚。从事我这行的人都知道,接触福尔马林面临着一种慢性危险,因而所有人都害怕被泼洒到。”我解释着,心里明白我的说法会让大陪审团有什么想法。牵强。难以相信。诡异到了极点。
“你的眼睛有没有被福尔马林溅到?”博格问,“或者身上被洒到?”
“没有,谢天谢地。”
“你把罐子往他的脸丢过去,然后呢?”
“我跑出屋子。中途我抓起餐桌上的格洛克手枪,那是我稍早放在那里的。我跑到外面,在雪地上滑了一跤,摔伤了手臂。”我晃了晃手上的石膏。
“他呢?”
“他跑出去追我。”
“立刻跑了出去?”
“好像是。”
博格绕到沙发背后,站在那片被福尔马林侵蚀了表面漆层的法国古式橡木地板旁边。她绕着硬木地板颜色较浅的区域走。直到现在我才发现,福尔马林几乎泼洒到了厨房入口。我只记得他捂着眼睛,痛苦地号叫。博格站在门口看着厨房。我走向她,想知道是什么吸引了她的目光。
“我得撇开正题说一句,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厨房。”她说。
厨房是我整栋房子的核心。中央巨大的蒂罗德灶台四周悬着闪亮如黄金的铜壶铜锅,灶台本身拥有两组烤架、热水槽、煎台、两个电炉、瓦斯炉、烤炉和大汤锅用的特大号炉头,因为我很爱煮汤。厨房器具都是不锈钢制,包括Sub-Zero嵌入式冰箱和冰柜。墙边层架上陈列着香料,另外还有一个单人床大小的切菜台。橡木地板没铺地毯。墙角有一个直立式葡萄酒冰柜和一张小餐桌,桌子摆在可以远眺詹姆斯河沿岸景致的窗边。
“非常专业。”博格在厨房里绕着,边走边说。没错,我得承认这厨房让我非常骄傲。“使用这厨房的人必定专注于烹饪,而且品位考究。听说你厨艺高超。”
“我很喜欢烹饪,”我对她说,“那可以让我的心得到平静。”
“你哪儿来的钱?”她率直地问。
“我很懂生财之道,”我没心情谈论钱,说得也就冷淡,“过去几年我在投资上非常幸运,真的非常幸运。”
“你很有生意头脑。”博格说。
“但愿。本顿把希尔顿海德岛的公寓留给了我,”我稍作停顿,“我把它卖了,我没办法再去那房子。”我又停顿,“卖了六十多万。”
“原来如此。这是什么?”她指着意大利米兰三明治机。
我向她解释。
“等案子了结后,你一定得请我吃顿饭。”她几近冒昧地说,“据说你喜欢意大利菜,那是你的专长。”
“是的,意大利菜居多。”这和传言无关,我对自己的了解恐怕还不及博格。“你想他有没有跑进厨房,在水槽这儿洗眼睛?”接着她问。
“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跑了出去,然后摔倒了。我抬头看时,他已经跌跌撞撞跑出来,试图追上我。他跑下台阶,还尖叫着,然后扑倒在地,拼命用雪揉眼睛。”
“想把福尔马林洗掉。那很油腻,不是吗?很难去掉吧?”
“不太容易,”我回答,“必须用大量温水冲洗。”
“你没有给他温水?没有伸手帮助他?”
我望着博格。“拜托,”我说,“换作是你会怎么做?”我恼火起来,“那混账刚才还想用锤子砍我,转眼我就得扮演起医生了?”
“辩方一定会这么问。”博格面无表情地说,“不会。换作是我,我也不会帮他,以上纯属个人意见。所以说,他跌倒在院子里。”
“我忘了说,我跑出去的时候顺手按了防盗警铃。”我忽然记起来。
“你抓起福尔马林丢向他,又抓起手枪,按了防盗警铃。你还真是够冷静的,对吧?”她说,“总之,你和尚多内到了院子里。不久露西赶到,你劝她别向他的脑袋开枪。烟酒枪械管制局的人和警方也都赶来了。故事结束。”
“但愿真的就这么结束了。”我说。
“那把尖头锤。”博格又往回讨论,“你知道他用的是这种工具,因为你跑到五金店去寻找,最终找到了会造成类似布雷身上伤痕的工具?”
“过程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回答,“我知道他用来攻击布雷的工具两端不一样,一头相当尖利,另一头比较方正。根据她的颅骨被凿伤的痕迹,加上凶器被放在床垫上印出的血痕,我判断那是铁锤或鹤嘴锄之类的工具。你必须到处看,到处打听。”
“他来找你之前,必然事先把那把尖头锤藏在外套里或别的什么地方,以便随时拿出来对付你。”她平静而客观地说。
“是的。”
“因此你屋子里有两把尖头锤,一把是布雷遇害之后你在五金店买的,另外一把是他带来的。”
“是的。”她这句话令我心头一震。“老天,”我喃喃地说,“没错。那把尖头锤我是在布雷遇害以后买的。”我被这一阵所发生的,被混乱的日子,被这一切迷惑了。“我在想些什么呢?收据上的日期……”我没了声音。我记得我在五金店的收银台付了现金,五美元,大概是吧。但是我没拿收据,这我记得很清楚。我感觉整个人凉到了脚底。博格一直很清楚我忽略了什么:我那把尖头锤是在布雷遇害后才买的,然而我却无法证明这点。除非那位店员能提供收银记录,并且咬定我就是买了那把尖头锤的顾客,否则根本无从证实。
“现在有一把不见了。你买的那把不见了。”博格说。我思绪一片混乱,告诉她我并没有参与警方在我屋子里的搜查行动。
“可是当时你也在场。警方来的时候你不在家吗?”她问。
“我只告诉他们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还有回答他们的提问。周六白天我还在,傍晚就离开了。我无法说我看见了他们的一举一动,或是拿走了什么,也不确定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是否已经结束搜查。老实说,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以及来了几次。”我说这些话时异常愤怒,博格也察觉到了。“老天,布雷被杀的时候我手上根本没有尖头锤。我迷糊了。我那把尖头锤是在她的尸体被发现那天买的,而不是她死的那天。她头一天晚上遇害,第二天尸体才被发现。”我反复叨念着。
“尖头锤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博格接着问,“还有,真不想告诉你,无论你怎么解释尖头锤的事,凯,有个小麻烦,那就是唯一的那把尖头锤上——在你屋内找到的那把——沾有布雷的血迹。”
“砖瓦工程用的。这一带有很多石板房等石造建筑。”
“这么说盖屋顶的工人大概用得到?据推测,尚多内的那把可能是从他藏匿的那栋旧房子里偷来的。是正在整修的那栋房子?”博格毫不放松。
“他们是这么推测的。”我回答。
“你的房子也是石造的,而且有石板屋顶,”她说,“这栋房子建造的时候,你可曾在一旁盯着?你像是会这么做的,追求完美的人。”
“盖房子却不在一旁监督,岂不愚蠢。”
“我在想,你会不会在建房子的时候就见过尖头锤这种工具,在工地上或者建筑工人的工具腰袋上见过?”
“我记得没见过。不过我不确定。”
“你在两周前的十二月十七日,也就是布雷遇害将近二十四小时后的那天晚上去了普莱森特五金店,而在那之前你从来不曾持有过尖头锤?”
“那天晚上以前没有过。没有,在那之前没有,我想是没有。”我对她说。
“你是在几点买了那把尖头锤?”博格问。这时院子里传来马里诺车子的引擎声。
“七点左右。确切时间我不记得了。十二月十七日那天晚上的六点半到七点之间。”我回答。我已无法细细思考,我累垮了。很难想象能有什么谎言耐得住她的咄咄逼供而不露出破绽。问题在于能否分辨何者为真,何者是伪。我总感觉她并不信任我。
“你离开五金店后就直接回家了?”她继续发问,“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做了些什么。”
门铃响了。我瞟了眼客厅墙上的爱峰可视对讲机,看见马里诺占满显示屏幕的脸。博格刚刚问了那个问题,用了我深信赖特会用来击溃我的那招撒手锏。她想知道我是否有不在场证明。她想知道布雷被杀那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六日周四晚上我在哪里。“那天早上我刚从巴黎回来,”我说,“我去办了些杂事,晚上六点左右回到家,十点左右我开车到弗吉尼亚医学院探视乔。她是露西的前女友,在迈阿密一起被卷进枪战的那个。我想看看能否帮上点忙,因为乔的双亲反对她们交往。”门铃又响了。“此外我也想知道露西在哪里。乔告诉我露西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家酒吧里。”我朝着大门走去,感觉博格在盯着我,“在纽约,露西在纽约。我回到家打电话给她,她喝醉了。”马里诺又按了下门铃并且开始砰砰敲门。“回答你的问题,博格小姐。我无法证明周四晚上六点到十点半之间自己的行踪,因为这段时间里我不是在家就是在路上,完全是单独一个人。没人看见我,没人和我说过话,没人可以证明七点半到十点半之间我究竟在哪里,也没人可以证明当时我没有在黛安·布雷家用一把尖头锤把她敲死。”
我打开大门,感觉博格的目光炙烫着我的脊背。马里诺似乎就要散架了,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恐惧到了极点,也许两者都有吧。“搞什么鬼?”他说,来回看着我们两人,“出了什么事?”
“抱歉让你在外面受冻,”我对马里诺说,“快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