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我们离开布雷的房子。我累了,却没有一点睡意,还异常兴奋,精神如夜晚的城市般灯火通明,整个人像在发烧。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事实上我很乐于跟博格共事。她不只观察入微,还深藏不露,让我着迷。我因此尝到了偏离繁文缛节的禁果滋味,而且很喜欢这感觉。我少有机会使用的那部分脑细胞开始活动,因为她不拘泥于职权,排斥心不重或能给人安全感。或许也是因为我希望得到她的敬重吧。毕竟我是在生命的最低谷、面临被起诉的这关头遇见她的。她把钥匙还给艾瑞克·布雷,他没有任何问题,似乎什么都不愿知道,只想尽快离开。
“感觉如何?”我们开车离去时,博格问我,“挺得住吗?”
“没问题。”
她打开车顶灯,瞄了眼仪表板上的一张便利贴,用车载电话拨了号码,然后放在扬声器上。她的电话录音机传出语音,她按了密码,查看有几条留言。八条。她拿起听筒,以免我听见。这有点奇怪。莫非她有什么理由要我知道她有几条电话留言?接下来的几分钟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把车开进我所居住的小区,同时一条条迅速听着留言。我不禁想到,她或许和我一样是个急性子。倘若某人的留言又臭又长,我往往听到一半就会把它删除。我敢说博格一定也是这样。我们沿着苏格雷夫路穿过温莎农庄的中心地带,经过弗吉尼亚屋宅和埃基克罗夫特礼堂——早在里士满仍是一大片私人领地时期便已建成的古都铎式宅邸,由富有的里士满地主自英国拆解、装箱运来此地。
车子驱近洛克葛林小区警卫亭,丽塔走出岗亭。由她的表情我一眼看出,她见过这辆奔驰多功能运动车和它的车主。“嗨,”博格向她招呼,“我载着斯卡佩塔医生。”
丽塔弯腰往车窗内探头,笑盈盈的。“欢迎回来,”她松了口气似的,“你不会又离家吧?你不在总让人觉得怪怪的。最近这里变得很冷清呢。”
“明天早上会回来过节,”我心中充满矛盾,甚至恐惧,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圣诞快乐,丽塔。看来今晚我们都得加班了。”
“这是应该的。”
车子驶过警卫室。我心中一阵愧疚,这恐怕是我第一个把小区警卫都遗忘了的圣诞节。以往我总是会准备面包等食物送给那个不幸必须在这团聚的日子里守在小岗亭里的人。我难过得说不出话。博格察觉到我的异样。“你必须把你的感觉告诉我,这很重要,”她轻声说,“我知道这有违你的性格,以及你一贯遵循的原则。”车子往河流的方向行驶,“这点我很能够体会。”
“经历谋杀事件会让人心肠变硬。”我说。
“这还用说。”
“还会带来无以言喻的愤怒和痛楚,”我继续说,“让人只顾自己。我曾经利用办公室的电脑档案库做过一些统计分析。其中有个被强暴后杀害的女性,我查阅了三个和她同姓的人的档案,结果是她亲人的资料:哥哥,在案发几年后死于服药过量,父亲,之后犯下谋杀罪,母亲则死于车祸。我们学院曾经对遇害者家属进行一项极富野心的研究,意图了解他们之后的生活状况。结果发现,这些人有的离婚,有的散尽家产,有的正接受精神治疗,有的丢了工作,有的不断搬家。”
“暴力的确会荼毒人心。”博格的回答了无新意。
“我不想再自私下去了,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我说,“今天是平安夜,可是我为谁做了什么?我连丽塔都忘了。她得值班到午夜过后,还兼着不少差,因为她有几个孩子要养。反正我讨厌这样。他伤害太多人了,而且还在继续。我们手上还有两件案子或许也跟他有关。凌虐,枪械,毒品,跨国犯罪,遗失的床单。”我转头看着博格,“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她把车一径拐上我的车道,丝毫不曾犹豫着去辨识。“答案是,还有的熬呢。”她回答。
我的屋子和布雷的一样黑漆漆的。有人把所有灯都关了,包括那几盏隐藏在树丛间和屋檐下的,它们朝下装设,以免整栋屋子亮得像座棒球公园而冒犯了邻居。我没有回家的喜悦,害怕走进屋子面对那片被尚多内和警方入侵过的私人领域。我在车内坐了会儿,望着窗外,一颗心直往下沉。愤慨,悲痛,深感无奈。
“你有什么感觉?”博格望着我的房子问我。
“我有什么感觉?”我酸楚地重复,“只觉得Piu si prende e peggio si mangia。”我说着下了车,气愤地用上车门。
这是句意大利谚语,意思大概是:越有钱,吃得越差。意大利的乡村生活单纯而温馨,没什么负累。食材很新鲜,用餐时人们总是从容不迫,不会为无关紧要的事烦心。在我的邻居眼里,我的房子一向是座坚固的堡垒,设有各种最尖端的安全装置。而对我来说,我所建造的是一栋迷人的乡村式住宅,深浅有致的卡其色石墙和棕色百叶窗反映着祖先温柔敦厚的胸怀,令我的心暖暖的。至于屋顶,我真希望当初我用了红色砖瓦而不是石板,但我又不想让这栋乡村石墙屋有个红龙背脊似的屋顶。就算找不到古老的好东西,至少也得选择能够和土地协调的材料。
我的根已被侵蚀,生命中单纯的美好和安稳已被玷污,我的心在颤抖。踏上门前台阶时我眼里噙着泪水,站在已被尚多内取下灯泡的门廊天花板下,夜气冷得刺骨,乌云吞噬了月亮,似乎又要下雪了。我眨着眼睛,深吸了几口凉气,压抑骚动不安的情绪,让自己镇定。博格体贴地给我充足时间独处。她退开去,让我拿钥匙插入弹子门锁。我进入黑暗透凉的玄关,输入警报器密码,一股寒意忽然蹿上背脊。我打开电灯,眨眼盯着手上的美迪高钥匙,心跳陡然加速。简直疯狂。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博格悄悄进了门,来到我背后。她环视着屋内的灰泥墙壁和拱形天花板。几幅壁画歪斜着,美丽的波斯地毯发皱且污秽不堪,一切都变了样。竟然没人想到把指纹鉴定粉末或满地泥巴清除掉,这当然令人气愤。然而,我脸上浮现某种吸引博格注意的表情,却并非因为这个缘故。
“怎么了?”她问,准备脱去毛皮大衣的双手停下来。
“我得马上打个电话。”我说。
我没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博格,没向她透露我的忧虑,只是跑到屋外拿手机打电话。我让马里诺立刻赶过来。
“没事吧?”我回屋关上大门,博格问。
我没回答她。当然有事。“你要我从哪里开始?”我提醒她我们还有工作要做。
她要我重建那晚事件的所有情节。于是我们进了客厅,从壁炉前的白色棉布套转角沙发开始说起。上周五晚上我坐在这里整理账单。电视机的声音调得很低。实时新闻警告民众提防那个自称狼人的连环杀手,并公布了他的先天性疾病和严重畸形的状况。记得当时我还想,地方新闻频道真是有点荒谬,竟然煞有介事地报道关于一个身高六英尺、满嘴尖牙,全身披着婴儿头发般细柔毛发的男子的消息。播音员还警示民众不要随便开门让陌生人进屋。
“大约十一点,”我告诉博格,“我转到NBC频道,想看看最新报道。不久警报器响起。控制板上显示,车库一带遭到了破坏。安保公司打电话过来,我要他们最好报警,因为我不清楚警报器为何会响。”
“这么说你的车库也装了警报系统,”博格说,“为什么他选择车库下手?为什么要从车库闯进来?”
“故意触动警报器,好让警方人员过来。”我说出我的想法,“他们来了,又离开了。接着他假装成警察登门,于是我开了门。你访问他时他如何辩解、用的什么腔调我不管,当时我听到的确是英语,纯正的英语,没有半点外国口音。”
“不像录像带里的那个人。”她赞同地说。
“是的,一点都不像。”
“所以说,放录像时你没听出他的声音。”
“听不出来。”我回答。
“这么说来,你认为他并非真的想闯入你的车库,而只是为了触动警报器。”博格思索着,照例没做笔记。
“没错,我认为这就是他的企图。”
“他又怎么会知道你的车库装了警报器?”博格又问,“这很少见呢。大多数家庭的车库都没有安装警报器。”
“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或是怎么知道的。”
“他可能是撬开某扇后门来触动警报器,因为他推测你装了。事实上,我相信他知道你一定会安装。他知道你是个高度警觉的女人,尤其这附近刚发生命案。”
“我不清楚他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只回了这么一句。
博格开始踱步,然后在石砌壁炉前停了下来。壁炉张着空洞黝黑的嘴,使这屋子显得像布雷的一样凄凉、死寂。博格伸出一根手指来指着我。“你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不客气地说,“正如他一直在收集关于你的信息,研究你的想法和行为习惯,你也一样关注他。你从尸体的伤口阅读关于他的种种。你透过那些受害者,透过犯罪现场,透过你在法国观察到的一切和他进行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