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寺前任住持孤身住在大岛村的民宅。阿初与右京之介造访时,在整洁的前院里,一个脸蛋可爱得令人误以为是女孩的小沙弥正在石板路上洒水。两人一说想请见住持,或许道光寺的和尙已经吩咐下来了,小沙弥立即承应,将两人领入屋内。
听和尙说,前任住持几乎整天卧床不起。寺里特地遣小沙弥过来照应他的生活起居,有时还轮番守夜,只是住持已失去视力,一整天有大半是在打盹中度过。
“但是,头脑还是很清楚。”和尙说道。
“或许会多花上一点时间,但若耐着性子问,对答多半还是有条有理,尤其关于那无主墓的由来,前任住持更是特别挂心。”
和尙的话果然没错,小沙谭两人带到一个向南的房间,房里铺着一床铺盖,一个瘦小的老人静静地躺着。薄薄的铺盖上盖着被子,但被子底下看似浑若无物。头底下枕着枕头,只是连那枕头也没有下陷的样子。
“好像仙人喔!”阿初内心暗想。
“住持说的话,两位施主恐怕难以听清楚。”适才那个小沙弥将光亮的额头转向两人,以悦耳得令人陶醉的声音说道。
“由我一一聆听之后再向两位转述,不知两位是否同意?”
阿初与右京之介欣然应允:“那就千万拜托了。”
两人在枕畔并拢双膝而坐,但住持仍面向天花板躺着,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甚至听不见他呼吸的气息。为了遮蔽夏日的阳光,窗子放下了竹帘,光与影构成的条纹图案此时落在住持的肌肤上——有如一度沾湿再干掉的纸。
事情的来龙去脉由右京之介讲述,一步步依照先后顺序说起。住持活像摆饰般一语不发地仰天而望,阿初不由得担心起他是否当真在听。右京之介也一样,发问般看了小沙弥好几次,每一次小沙弥都以心领神会的表情点头回报。
话说到一个段落,右京之介轻轻叹了口气,以小沙弥端出来的麦茶润喉时,才首次看到住持的嘴唇动了。阿初忍不住倾身向前。
小沙弥熟练地将耳朵贴在住持嘴边,双眼有神地将听住持嘴里吐出来的话语。而后,面向两人。
“住持想问,遇害的两位孩子,女童是不是叫阿千,男童叫长一郎?”
阿初倒抽一口气望着右京之介,他同时惊讶得半张着嘴,因为他并没有提到孩子的名字。
“是的。女童确实是叫阿千,但男童并非叫作长一郎,而是长次。”
于是,小沙弥朝住持耳边低语,微微点头,随即说道:
“但是,平常大家是不是都叫他长弟弟?”
右京之介不住猛点头,倾身向前。“正是。住持怎么知道?”
小沙弥再次俯身到住持头部。一面微微点头,一面仔细听住持说话。然后说道:“住持说,九十九年前也发生了同样的事,当时,名叫阿千和长一郎——大家都喊他长弟弟——的孩子被杀了。这次的事,正是相隔多年之后重新上演。”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沙弥聆听住持的话,这回,很快便抬起头来说道:“住持说,两位正在寻找的那位芳名‘理惠’的女子,是阿千与长弟弟的母亲,她在九十九年前遭到杀害。”
道光寺前任住持所描述的事情经过如下——
九十九年前,骏河台某旗本有一家臣名叫内藤安之介,时年三十四,为人正派而严谨,深得主君信赖,同时又聪明颖悟,一般认为他前途无量。
内藤安之的妻子名叫理惠,两人育有五岁的长女阿千以及才刚满四岁的长男长一郎,夫妻恩爱,日子过得很是平顺。
然而,意想不到的灾难从天而降破坏了这份幸福。在某个夏季将尽的夜晚,安之介在朋友的邀约下到下町游玩,却在途中杀了一条狗。
“杀了一条狗?”听到这里,阿初惊讶得忍不住问。“这有什么不妥的?为什么这会成为灾难?”
小沙弥还没来得及开口,右京之介便答道:“因为生类怜恤令啊,阿初姑娘。”
见阿初依然睁圆了眼满是疑惑,右京之介进一步解释道:“所谓生类怜恤令是第五代将军纲吉公颁布的,现今已被视为天下恶法,引为不耻。那是一道禁令,对于伤害、虐待动物,尤其是狗,有极其严格的规定。纲吉公因为没有子嗣,执迷地相信若以慈爱之心对待普天下所有的生物——尤其对将军本人的生肖,狗,加以爱护积德,便能感动上天,赐下子孙。”说完淡淡一笑。
“真蠢。”阿初愤愤地骂道,右京之介笑得更开了,连清秀的小沙弥也笑了。
但是,当时以将军之威颁布了这道命令,情况可就令人笑不出来了。猎人当然无以为生,农民也由于无法捕杀为害农地的鸟兽而饱受其害。江户、大坂、名古屋等大城市里的商家百姓,在执法最严格的时候,甚至在日常起居中连一只苍蝇都杀不得。为彻底实施这道命令,还使出告密检举违反者得有奖赏的强烈手段,此时不免有人贪图眼前之利或趁机报复私仇,导致各地均发生惨事。
内藤安之介也是因为遭人告密而受到罪资。他之所以拔刀,是由于路过时看见百姓遭受野狗攻击,而内藤安之介为了救人才出手杀狗。但在这恶法之下,无论野狗有多么危险,即使是出于自卫,一旦杀了狗且被上头的人知道了,任何借口都于事无补。
内藤安之介最后遭到除籍,流落民间成为浪人。他的旗本主君当初想尽办法包庇他,却因此而受到拖累,被除去官职,编入小普请组。当时委实是无法无天的时代。
“太过分了!”阿初禁不住怒骂。“这也和赤穗事件一样,都是将军大人干的好事。”
“这种说法是犯忌的。”右京之介小声说。“但是,情况确实是如此。”
辞去职务的安之介带着妻子先在深川扇桥畔的深川西町后巷住下来。身为旗本家家臣实际上攒不了多少积蓄,生活很快便陷入困境。更因此导致本来是値得庆贺的喜事,这时反而成为不幸——妻子理惠怀了第三个孩子,不久将要临盆。
生活费增加、积蓄告罄、无主无职,安之介全然束手无策。他为人向来一板一眼,正因此更是感到走投无路,日渐憔悴。只是为了救人而杀了一条狗,过去汲汲营营建立起来的生活立刻遭到连根剥夺。每每看着挨饿忍饥的孩子、日益消瘦的妻子,他内心便忿懑不已。这忿懑以惊人的劲道充斥在他削瘦的身躯里。
隐忍了一段时间后,安之介终于走上歧路。
“他开始试刀。”住持的话透过小沙弥的嘴说出来。“一开始,他先盯上流莺、深夜自温柔乡返家的富商与浪子,他抢钱但不杀人,最多只是加以威吓而已。”
但是,体内奔腾激越的愤怒一旦以此种形式找到宣泄的出口,便再也无法遏止。终于,安之介失去了判断能力,即使对方乖乖交出钱财,乞命求饶,亦不由分说地挥刀杀人,并从中感到快意。
“到了这个地步,安之介巳成为一介狂人。他的心被腥风血雨蒙蔽,神智被那片风雨打散了。”
已经走到这一步,安之介在白天时、没有滥杀无辜百姓时的面孔反而恢复了过往在旗本家时极其温和、笃实的模样。而他居住的后巷街坊、同室而居的妻子理惠,都未能察觉他根深柢固的疯狂与深入骨髓的愤怒。
然而——“有一天,温柔的外表被人识破了。”
这个人是个年纪与安之介相当的浪人,也因为不合理的原因失去了主君。
“安之介是名剑术高手,这位浪人也是不遑多让的高明剑客。也许正是这些同质性吧,浪人立刻看出安之介的疯狂与恶行,并企图加以制止。”
“他成功了吗?”道光寺的住持以简洁明了的低语,回答了阿初的问题。
小沙弥转告:“是的,最后成功了。”
“那一定是场恶斗吧?”
“据说场面惊心动魄。”
“但是,最后还是那个浪人赢了吧?”这回换右京之介怀着希望问。
然而,住持的回答却意外骇人。“当时走投无路的安之介回到住处,竟先杀害了两个孩子和理惠,而后背对着他们的尸首与浪人对决。”
阿初不由得闭上双眼。多么残酷……
“安之介很爱妻子,爱得如此深切。因此对他来说,与理惠所生的两个孩子应该是无可取代的宝物。在亲手劈死他们的一瞬间,他已化身为真正的恶鬼了。原则上,人是赢不了恶鬼的。”
“那么……”
“看穿安之介恶行的浪人在最后关头仍彻底击败他,这是因为那名浪人自身所处的立场也使他不得不泯灭自己的良心,当下化为恶鬼。”
此时,阿初感觉到右京之介倒抽了一口气。
小沙弥继续说道::“安之介在狂乱中临死之傺,对自己的住处放火。”
这便是烧毁三好町一带的那场大火。长眠在那些无主墓中的即是当时被烧死的人们。
“住持说,这些事情都是听当时的住持说的。”小沙弥说完,确认般再次将耳朵凑到住持面前。“是在交代必须世代供奉那些无名墓时说的。”
“供奉的费用由谁支付?”右京之介问道。“当时自然有人出钱,如今这笔费用也有人担负吧?”
小沙弥弯身倾向住持,很快又抬起头说道:“内藤安之介的妻子理惠在被杀之前,足月产下的女婴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这名女婴在事发当时及时得救,之后便交由他人养育。”
阿初双手捂嘴,手指不住地颤抖。
“这么说,他们的子孙如今还在?”
小沙弥点点头。“住持所知的,是到曾孙这一代。三崎稻荷神社旁有一家囊袋铺,老板娘便是理惠夫人幼女的曾孙。”
阿初与右京之介啊的一声站起来,正好院子那边传来惶急的叫嚷声。
“小姐!阿初小姐!”
出门时,阿初曾向家里交代去处。然而究竟是谁呢?她连忙探头一看,只见信吉铁青着脸双手猛挥。
“信哥,怎么了?”
“文、文、文吉哥,”信吉急得差点咬到舌头,“不是在澡堂监视助五郎吗?”
“嗯,是呀。怎么了?”
“文吉哥差点被那个助五郎扔进炉灶里!小姐,那个叫助五郎的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