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事后听捡回一命的文吉描述,在出事之前,助五郎一如往常,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真的是突然之间了,小姐,这叫人怎样受得了啊!”
全身涂满了源庵大夫调配的烧伤特效药,被纱布一圈圈缠绕起来的文吉,勉强从被火烧伤的喉胧挤出声音来大发牢騒。
“我原本站在那家伙后方,双手这样抱着木片正要搬到炉口边。经过他身旁时,没料到后领突然被拎起来……他就像抓小猫那样,把我往炉子里塞。我发了狂似地手脚死命撑住了。就算要死,我也不要这种死法。”
澡堂的人听到文吉的惨叫声连忙赶来,五、六个人齐上才好不容易制住助五郎,并立即将他绑起来。文吉则是大叫要通报通町的六藏头子,之后便不醒人事了。
“真的是飞来横祸呀,文哥。”
平日只会和文吉吵架斗嘴的美代不停流着泪陪在枕边。阿初听完事情始末,将文吉交由美代照顾后就离开了。让他们两人独处一会儿吧!偶尔甜甜蜜蜜地相处一阵子,对文吉和美代子都好。
一出姐妹屋,阿初便走向岗哨。右京之介已经早一步赶过去了。六藏则是在赶到澡堂后,立刻以“差点没命的是我们文吉”为由,当即将助五郎带到通町。深川的辰三头子想必无法释怀,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六藏行事多少得强硬一些。
在阿初尙未打开岗哨面向大路的格子门时,便听到里面传出的吼叫声,她不由得退缩,有些犹豫。
那简直就像得了狂犬病的狗,连在吼些什么都听不懂,只是不断发出撕哑的叫声而已。
待阿初鼓足了勇气喀啦一声打开格子门,只见助五郎被绑在后面柱子上,围在他身边的男人不约而同回过头来,一旁书桌前的书记也将铁青的脸转了过来。
六藏将手揣在怀里,眉头不觉挤出深刻而不悦的皱纹。旁边的右京之介则一脸惨白,再旁边则是亥兵卫缩着脖子,面露随时会反胃呕吐的神情。
光是一眼,便看得出助五郎至少是由三条绳子捆在柱子上,身体部分缠了一圈又一圈,双腿摊直,膝头抖得厉害。和服前襟邋遢地敞开,从下巴牵丝滴落的口水早已沾湿了裸露的胸口。
“就是这付德性。”六藏双眼直视着助五郎,低声说道。
“头子,你怎么能让还没出阁的妹妹看这种场面啊!”说这句话的是亥兵卫,声音不住地颤抖。
“不要紧的,亥兵卫叔叔,这件事我也有帮忙。”
亥兵卫活像只当头被泼了水的狗一般,浑身哆嗦。“阿初啊,要帮忙也用不着这样帮啊。”
“阿初是真的在帮忙,所以不要紧,多谢你挂心。”六藏边说着,视线总算离开了助五郎,转向亥兵卫。“抱歉,有点事想要私下处理,你和书记两个人能不能回避一下?大概半个时辰就好。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眼见着亥兵卫与书记连连回头不安地离开了岗哨,六藏做了一次深深的吐纳,然后问阿初:
“看得到什么吗?”
阿初缓缓点头。“嗯,我看得到内藤安之介的面孔。真是个可怜人。”
被绑在柱上的助五郎——内藤安之介,吠也似地出声了。
“怎……么了?”右京之介吓了一跳。
“他说话了。”
“嗯,是呀。”
安之介一颗头晃来晃去,两只眼睛却有如钉住一般,动也不动地死盯着阿初,阿初亦毫不退缩地回视。
“为何……知道我是谁?”声音沙哑,舌头也不灵活。
右京之介皱起眉头。“简直就像醉了。”是的,他醉了,阿初心想,因为疯狂而醉了。
“你的事情,我已经听道光寺的前任住持说过了。”阿初说道。“供奉你长眠的坟墓——无主墓的,就是那家寺院。”
安之介垂下头,一会儿又抬眼瞪着阿初。嘴角歪斜,淌着口水。
“内藤安之介大人,你为何如今又回来?”阿初的口气异常强硬,下巴用力一歛,与对方的视线相抗。“你不应该待在这里。你从一具身体换到另一具身体,究竟想做什么?要怎样才能让你心满意足地回到你该回的地方?”
眼前的安之介翻白眼,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
“九十九年前,你亲手杀了你两个可爱的孩子,是不是?”
六藏愀然变色,仿佛肌肤较为脆弱的部分被刺了一针似的。
“阿千和长一郎是你的孩子呀!如今你回到人世间,又对同名的孩子下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很不幸,在尝尽辛酸之后丧命,景况实在很凄凉。可是,事到如今,为什么你又要重演那些不幸?你有什么目的?”
安之介只是一味低吼不答,翻着白眼,眼珠骨碌碌转动。也许是看不下去了,右京之介一度背过身去。
“好惨。”
“是啊,再没有比这更惨的了。”
这时候,安之介低声呻吟道:“理惠……”
阿初深感同情。她放低声音,以这种的局面下最温和的言语安慰道:
“内藤大人,安之介先生,理惠已经不在了,她离开人世九十九年了。你所爱的理惠已经被你亲手杀了。是你杀的。你不记得了吗?”
“理惠……”一听到他的低语,六藏轻声说道,“是执迷吗。”
这时候,可能是听到六藏的声音,安之介倏然大闹了起来。他被绳子层层捆绑,理应无法动弹才对,眼前的他双脚却是又踢又蹬,对背上的柱子又撞又摇,其势之猛烈,几乎整个九尺二间的岗哨小屋都被晃动了。
“喂,住手!还不住手!”
忍无可忍的六藏上前试图按住安之介,安之介立刻抓住这一刻,对准他的脸吐了一口唾沫,动作迅捷有如毒蛇仰首出击。
“这家伙!”六藏擦着脸低声咒骂。阿初注视着此—了下来垂头摊在柱上的安之介,阿初感觉胸口的心正恣意狂跳,悸动得甚至难以呼吸。她这辈子从未感到如此恐惧。
“总之,暂时也只能把他押在这里了。”
或许是强自鎭定吧,右京之介以平板的语气这么说,阿初走近他身边,微微点头。
“我们到道光寺住持说的三崎稻荷附近的囊袋铺看看吧。我想见见理惠夫人遇害前生下的孩子的子孙。”
“但愿能由此开出一条路……”六藏以难得示弱的语气喃喃自语。
“一定可以的。”右京之介斩钉截铁地说。阿初与六藏抬头看他文弱的脸。
“这件事的脉络与因果,我已经大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