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莉比·菲舍尔·赫尔曼 本章: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早晨我开车去市区,到玛丽安的竞选总部参加讨论视频脚本的会议,空气像被汗水湿透的毯子一般包裹着全身;停车以后,我双腿都粘在了车座上,背上的衬衣也滑腻腻的。

    比起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的气氛又火热了几个点。电话铃不断,打印机阵阵嗡鸣,房间里一片热烈的讨论声。

    多莉·桑切斯抬起头来,从她办公桌那边向我挥了挥手。

    我也挥了挥手,走向那间空的办公室,感谢他们最后还是帮我留着了。我整理了一下,拿出脚本,准备应战。这时接待员出现在门口;她脑袋上挂着耳机,像长了一个新器官。

    “你的电话,艾利,”她说。

    “找我的?”她指了指桌上的那部黑色电话。谁会打到这找我?我只告诉过苏姗自己在这工作,蕾切尔只打我的手机。

    “你好?”

    “艾利,我是大卫·林登。”

    接待员回到大厅去了。我坐在桌子边上,努力不去理会那阵穿透全身的颤动。

    “啊,没想到是你。会……会议开得顺利吗?”

    “哦,就是那种现成的安达信咨询研讨会,没什么新东西。”

    “是这样啊。费城天气如何?和这边一样热吗?”

    “不知道,我还在芝加哥呢。”

    心跳加快了。停下!我责备自己。

    “我……我决定休个假,在这儿待一段时间。自从你告诉我……自从我们去过朗代尔,我想过很多。关于我父亲的死,还有为什么我母亲从不把这件事告诉我。”

    “一定很震惊吧。”

    “的确很震惊。但你和你父亲——呃,那是另外——不管怎么说,我决定要调查父亲的死,看看能发现些什么。既然我已经都来了,就顺便多呆一段时间。”

    “你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艰巨的任务。这事过去都快六十年了。”

    “我明白,但我必须知道真相。”

    “万一答案并不是你想要的,怎么办?”

    “我……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他顿了一下。

    “其实,我就是为这个打来的。你之前做过类似的调查。我现在有一些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午餐有空吗?”

    温暖的光点顿时在体内跃动。

    “嗯,当然,应该有空。”

    “我过去找你可以吗?”

    “不如我去找你吧?附近有个熟食店。”

    “我过去的话会不方便吗?我还从没见过竞选是怎么运作的。”

    我犹豫了一下,不太想让他把我和任何政治因素联系在一起,但我听出他声音里的热情。

    “好吧,半小时后这边见。”我把地址告诉他。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我可是大侦探呢。”

    “大卫……”

    “我打电话到你家,你女儿告诉我的。”

    三十分钟后,接待员按铃通知有人找我,可玛丽安还没从办公室出来。我走出去迎接他;接待员这次没有直接消失在桌子后面,而是忙着清理接待区,时不时向大卫瞟一眼,露齿而笑。大卫一见到我,顿时笑逐颜开;接待员的笑容随即消失。

    领他走出大厅,我只允许自己给他一个浅笑。

    “大卫,不好意思。我以为这会儿就能结束了,但会议还没开始呢。”

    他四周看看。

    “我可以等。”

    “可能得有一段时间,但愿你带了什么可读的。”

    他耸耸肩。我引他到那间空的办公室,想再找一把椅子;这时就看到多莉·桑切斯搬着一把椅子从屋子那边过来了。

    “你一直都这么高效率吗?”我说。

    她嫣然一笑。

    我替他们介绍了一下,她问了一些初次见面总是会提的问题,大卫欣然作答,然后他们聊了起来。我捋了一下头发。多莉很善于跟人聊天,五分钟之后他们还在说,我心里一阵刺痛,随即告诉自己这实在傻透了。接着,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我瞥眼过去,是玛丽安。她手里拿着包,正看着我们。

    多莉紧张起来,可能因为她,我也跟着紧张。

    玛丽安盯着大卫。

    “这位是谁?”

    我感到空气中一阵细微的震颤,好像某种日常的秩序被扰乱了。

    “这是大卫·林登。我的一个……朋友。”

    “是这样呀。”玛丽安观察着大卫。多莉看着她看他。没人讲话。然后她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大卫。”大卫握住她的手。

    玛丽安扭过头来看着我。

    “亲爱的,如果你准备好了,”她说得简明扼要,“我们现在就可以过一下脚本。”她转过身去,走向办公室。

    讨论结束我返回时,多莉还坐在桌子边上和大卫说笑,棕色修长的双腿在桌边晃来荡去。看到我过来,她跳下桌子。

    “怎么样了?”大卫问道。

    “还行。”我把文件扔到桌上。

    “只做了几处修改。”

    他很孩子气地向我竖起大拇指,我忍不住笑了。

    “嗯,那我先走了,”多莉从我身边过去,轻轻耸了耸肩,走出了房间。

    “聊得真愉快,大卫。”她身后留下一股浓郁性感的香水味。

    “还想去吃午饭吗?”我语气中透着不悦。

    大卫似乎没注意到。

    “我都快饿死啦!”

    我们推开门走到街上,一阵滞重闷热的气浪袭来,卡车和汽车慢吞吞开过,车身上升起闪动着的热气。行人迟缓地拖着步子,走路似乎变成了一个难以承受的重担。走拢街角的熟食店,我脖子后面都湿了。

    这时午餐高峰时段已过,店里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位客人;不过,最近好像午餐推后都成习惯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店里有一种大蒜、洋葱、可能还有熏牛肉混在一起的气味,虽然我从来都分辨不清,但一闻总会食欲大开。一位女引座员领我们穿过铺着黑白色瓷砖的餐厅,让我们坐在一处色调明亮的卡座,周围回响着模糊不清的小熊队比赛实况广播,偶尔传出一阵讨论声。一位女服务员递给我们两份菜单;她穿着白上衣,黑色裤子明显小了一号。

    我盯着菜单,对于大卫和多莉如此合得来,还是有点不爽。大卫把墨镜推到头顶,也在看菜单。女服务员回来了,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碟碟的食物,饮料,还有一个盛着腌黄瓜的银色小罐。她先把食物送到邻桌,再把腌黄瓜放在我们桌上。

    我瘫坐在位子上,觉得大卫肯定更想跟多莉·桑切斯一起出来。又怎么能怪他呢?多莉迷人性感,颇有亲和力,况且我又不是他的谁。就算是我先遇见他的,而且他留在芝加哥也有我的原因,但我们之间并没有私人关系。算了,无所谓,我不想追问他有关多莉的事,免得把现有的关系破坏了。我把手叠放在膝上。

    “呃,你刚刚和多莉在聊些什么?”

    他拿了一条腌黄瓜,分成五块,放了一块在嘴里。

    “我可喜欢这个了,”他说。

    “你呢?”他叉起一块伸过来。

    我从他叉子上咬下来。

    “我没怎么跟你讲过自己的事吧?”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

    “什么意思?”

    “你比较了解我父母的事,但关于我知道的不多。”

    “嗯……确实,不过……”

    他打断了我。

    “像多莉和我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敞开心扉。”

    多莉和我?看来她出手快得很呢!

    “是这样的,我们都在收养所长大。”

    我一愣,停止了咀嚼。

    “我母亲到了费城以后嫁给一个名叫约瑟夫·林登的男人。在我大约七岁的时候,他们双双死于一场车祸。”他的语调平静,好像在预报一阵冷空气来临,而不是在讲述一场改变人生的悲剧。

    “那是一个冬天,刚下过一场暴风雪,费城有很多山地,车子就那样失控,冲下大桥。”

    我皱起眉头。

    “因为在那边没有亲人,至少是没能找到什么亲戚,我就进了收养所,呆了十年。”

    那个女服务员为我们点了单,大声报了一遍,随即走开了。

    我看着大卫,不知先问什么好。

    “你是怎么……怎么……?”

    “进过收养所的孩子有一种特别的眼神,我隔很远就能看出来。他们往往耷拉着眼皮看人,不想让别人发现他们的目光,不想被注意到。他们就只想敷衍过去,不惹麻烦。多莉就有那种眼神,我想自己也有。”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一直戴墨镜吗?“但你现在已经很成功,完全不像……像你说的那样。”但愿这么说不会显得势利。

    “关于这点,我从没质疑过自己。母亲经常对我说,我能够,不,我一定会实现所有的梦想。她说我是特别的。”他叹了一声,与其说是感慨,不如说是呼了一口气。

    “我一直深信不疑,虽说后来我也意识到,她这话更主要是说给自己听的。”

    “怎么说?”

    “我就是邪不胜正的证明。在希特勒几乎杀光了犹太人之后,我出生了,我就是她的胜利。我是一个切实的存在,一个可触可感的证明——不是纳粹,而是她,赢了。她像对待王子那样养育我,当然不是以物质享受,因为严格地讲,我们那时是贫穷的。但我拥有无条件的爱,我的一切要求都可以满足。”他垂下目光。

    “直到她去世。”

    点的菜端上来了。他拿起烤牛肉三明治,大口吞食着,我慢慢地吃一份沙拉。

    “那十年我不断地被送去费城的各个收养所,”他咬下一口,说道。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他下巴上的一条肌肉轻跳着。

    “但我很幸运,拿到了去宾州州立大学的全奖。一年之后,又转学到宾夕法尼亚大学,以后就一直呆在费城。”

    女服务员端着一壶咖啡过来,我把手罩在自己的杯子上,但大卫点了点头,她就倒了一杯给大卫。大卫打开两个糖包,倒进咖啡里搅拌。不管莱尔·戈特利布是怎样一个人,我想,至少她是个好母亲;她对儿子的信念,支撑着儿子渡过了那段充满孤独和磨难的少年时期。他撑过来了。还有多莉。

    我把自己的盘子推开。

    “那么,说说你的计划吧。”

    他啜着咖啡。

    “我想去找一下警方,看看能不能拿到父亲那件案子的卷宗。如果当时负责此案的警察还在世,可能还要拜访一下他。”

    我咬着唇。

    “我知道希望渺茫,”他说。

    “但说不定,他有个儿子或者女儿,他们能记得什么。”

    我摇摇头。

    “怎么了?”

    “找警察没用。”

    “为什么?”

    “他们不会透露任何信息给你,尤其是,严格说来,这个案子还没结案。”

    “但已经过去60年了。”

    我耸耸肩。

    “你怎么知道的?”

    “几年前,为了当时拍的一个片子,我想弄到一个案子的卷宗,那时案子还没破。我尝试了很多渠道,写了不少信,甚至还托了些关系,都没用。他们的理由是,‘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犯人、或犯人的亲友?’我不是犯人,但结果都一样。”

    大卫皱眉。

    “为什么会这样?”

    “想想吧,要是卷宗里有这样的记录怎么办,比方说警探怀疑史密斯先生杀死了布朗先生,但警方没有证据起诉他。如果消息泄露了,不管他是不是有罪,史密斯先生,或者他的下一代,就能以诽谤罪控告警方。当今的世道,人都会这样做。”

    “但我并不想公开这些信息。”

    “跟这没关系,”我说。

    “不过,嘿,试试也好,先别太失望。”

    女服务员在旁边晃来晃去。大卫摇了摇头,她有点失望。

    “我还想找找认识我父母的人,”他说。

    “就是说,除了你父亲以外。那个你父亲的朋友,巴尼,还在世吗?”

    “十年前就去世了。”

    “哦。”他啜了一口咖啡。

    “那么,我可能会找一下我母亲在钢厂的工友。”

    我想到琳达·乔根森,应该把她的名字告诉他;又想到那个莱尔和艾弗森一起的新闻短片;可我什么都没说。

    “我还可以找找父亲的雇主。你父亲说他是快递员?”

    “对,”我说。

    他突然笑了,眼睛旁边的纹路加深了一点。

    “你知道,那张母亲的照片,是我拿到的唯一有关她的东西。希望你父亲知道,我有多珍惜它。”

    “他会的。”

    “我父母总是轻装简行,你懂的,轻简到我能把他们所有的东西收到一个盒子里。其实,我只有一样父亲留下的东西,一个钟。”

    “钟?”

    “是布拉格一个有名钟楼的模型,叫布拉格天文钟。他战后带回来的。”他又喝了一口咖啡。

    “据说这是欧洲最古老的机械钟之一,建于15世纪。钟面上显示出太阳,月亮,和一些星星的运行情况,几个世纪以来,又不断有新的装饰和雕刻添上去。二战期间纳粹毁掉了这座钟楼,不过听说已经修复了。我拿到的当然只是一个便宜的复制品……”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渐渐沉默。

    我心里想,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我该怎么纪念父亲呢,好像一张大乐团专辑、或一盒哈瓦那雪茄都不太够格。

    “不过,很奇怪,”他接着说。

    “我母亲总说这个钟很珍贵,其实不然。我拿去鉴定过,发现20世纪的时候生产了很多。”他耸耸肩。

    “但没关系。”

    “我理解。”

    “真的?”他把咖啡杯推到一边。

    “我们是不一样的,你和我。你认识你的父亲。你有他的照片,他的东西。你可以证明他的存在。我不能。我去过德国,寻找母亲的亲人,甚至还找到了她的一个邻居。但我从没找到任何有关父亲的线索。好像他和他的家人从未存在过。甚至连他的照片都没有一张。仅有的就是那只钟。”

    女服务员送来账单,放在了一个棕色小托盘上,我和他都伸手去拿,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我的。

    “是我约你出来的,记得吗?”说着,他在我手上压了一下。

    一阵暖意涌过。

    他拿了账单。

    “这就是我想要弄清父亲身世的原因,”他继续说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所继承的传统的一部分。我必须要知道他是谁,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你理解,对吗?”

    我刚要说是,但马上停住了。库尔特·魏斯不是他的父亲,保罗·艾弗森才是;那他继承的究竟是什么传统呢?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谋杀鉴赏》,方便以后阅读谋杀鉴赏第二十九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谋杀鉴赏第二十九章并对谋杀鉴赏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