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艾弗森声称自己是平民出身,在宾夕法尼亚的煤矿区长大,年轻时来到中西部,与弗朗西斯·钱德勒结婚,也就成了威廉姆·钱德勒和玛丽·钱德勒的女婿。威廉姆·钱德勒有一家制药公司,且和福特家族交好。艾弗森和弗朗西斯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我把这篇文章打出来,记了笔记;以前我还以为玛丽安是独生女。
根据这篇文章,艾弗森颇有抱负,精明能干。那时候塞缪尔·英萨尔在北岸忙着搭电线,阿穆尔家族经营畜牧场,艾弗森在他岳父的帮助下购买了一个日渐衰颓的冶炼厂。那以后没几年,他就把这处产业打造成一个专门的加工厂,生意蒸蒸日上,很快就连本带利还清了岳父的贷款。鼎盛时期,艾弗森钢厂的农具制造名声赫赫,有三千多名雇工;战争期间又转而制造军用装备,工人达四千之多。
艾弗森钢厂还是芝加哥第一个接纳工会的制造厂,前提是工会不干涉企业管理。虽然对所谓“企业管理”的范围有过一些争论,但艾弗森这一注下对了。1938年,芝加哥近7.8万钢铁工人参与的大罢工激化成一场骚乱,共和钢厂竟有10人丧命;而就在同一条路上的艾弗森钢厂,却安然无恙;而艾弗森本人最后还出来收拾乱局,成了那些工厂主和工人们之间的调解人。
另一篇文章介绍了艾弗森的慈善活动:战争期间,为帮助犹太人逃离纳粹铁蹄下的欧洲,艾弗森捐赠了大笔款项。一些捐款流入了犹太复国主义组织,帮助犹太人移民到巴勒斯坦,或是移民到美国;在科德尔·赫尔执掌国务院的情况下,这并非易事。艾弗森的努力赢得了普通民众的尊敬,尤其是那些来自纳粹占领国的移民,或是有家人在那边的。文章里有一张艾弗森和美国劳工联合会主席威廉姆·格林的合影;格林称颂艾弗森是“人人临危自保之际,少数敢于挺身而出的英雄。”
我下载了照片仔细研读。此人居住森林湖市,既是工业大亨,岳父又和亨利·福特交好,为何要为犹太人挺身而出?艾弗森看起来四十多岁,看上去十分帅气;但照片太陈旧模糊,难以辨清。他身材高大,衣着考究,眼睛黑亮,头发浓密——似乎已呈灰白。
继续往下读,发觉艾弗森的历史地位之所以稳固,并非仅仅因为他的商业成就或慈善活动。二战期间,美国男人都参军上前线了,成千上万的女人进入了厂房、车间去接替他们。政府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舆论运动,鼓励妇女们去工作,一时间到处可见“铆工露丝”的主题海报、歌曲,还有年轻女子在工厂里的照片,她们喜笑颜开地给坦克,飞机,以及其他重型设备上着螺栓。
虽说战后她们大都辞工了,但这仍是争取女权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据称,当时全国所有钢厂中,艾弗森钢厂招女工速度最快,数量最多。有个历史学家推测到,“铆工露丝”这个说法,可能就是源于艾弗森的厂房。我想,莱尔·戈特利布就是这样找到工作的吧。
很不幸,艾弗森没能活到见证自己历史地位的时候——战争进入尾声时,他却因为心脏病突发而去世。
我刚读完文章,电话响了。
“艾利,我是多莉·桑切斯?”说到“桑切斯”,她的语调升上去了,陈述句变成了疑问句。我发现在工作场合的女性经常如此。好像她们还在争取某种入会许可,说话还不敢带有权威性。男人们就从不在意这点。
“你好,多莉。”我的声音沉稳自信。
“抱歉打扰了,罗杰让我问你,制作影片期间,需不需要在这边有间办公室。”
“办公室?”
“这儿有几间空的办公室,至少劳动节前都没用。他让我转达,可以给你一间,需要随时来。”
“那就十分感谢他,还有你。”我犹豫了一下。
“不过我想可能用不着。”
“哦。”听上去她有点失望。
“我得经常在拍摄地,要不就是剪辑室,另外……嗯……你知道……”我咬着嘴唇。
“这样吧,”她又愉快地说,“我们会留一间,再配台电话,万一你改主意。对了,介意给我你的电话吗?如果有什么急事好联系。”
我皱眉。
“我——不会的;847-904-5566。”
“邮箱呢?”
我告诉了她。
“谢谢。你知道,我希望我们能有机会聊聊,很想再听你讲讲你的工作。”
“当然,”我说。
“我会经常过去的。”
“很好。我会把你的电话转告给罗杰。”
吃过午饭,我调查了一下关于“铆工露丝”的事。花了一个小时打电话咨询各种行业协会和图书馆,最后挖出琳达·乔根森这个名字。她在芝加哥钢厂发展史这个领域颇有研究,还小有名气。她家几代都从事这个行业,也因此收集了各种文件和记录。
我电话联系到她,问她对“铆工露丝”运动是否了解。
“哦,当然知道。那时候整个钢铁制造业都很红火。”
“我最近在做这方面的调查,有篇文章说这个运动可能发源于艾弗森钢厂。这点你了解吗?”
“你当真问这个?居然没人跟你说过啊。当时好莱坞的有声电视新闻做了一个关于艾弗森钢厂女工的记录片,这个片子参与了整个运动的发起。”
“真的呀?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想看。我父亲看过这个片子,可能是在42年初的时候。”
我立马坐直身子,好像猎犬嗅到什么气味一样。
“有声电视新闻。”我记下来。
“隶属福克斯公司的。”
“你说是就是吧。”
“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这部片子的拷贝。”我把电话夹在耳边,腾出手来浏览福克斯有声电视新闻的网页,记下他们的电话,待会再打过去。
“喂,关于艾弗森,我这儿还有些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琳达解释说;艾弗森钢厂被转卖以后,新买主觉得没必要把那些旧记录都留着,就交给她来保管。她把那几箱文件存在了一个仓库里。
我说这事我先记着了。
“我得问问,你是怎么研究起这些的?”
“以前我家在西边有一个小钢厂,属于共和钢铁厂。”
“共和钢铁厂是最大的钢厂之一了。”
“非常大。我的祖父,父亲还有几个叔伯都在厂里工作过。但60年代的时候,它也跟着很多钢厂一起遭了殃。我和几个堂表兄妹倾尽所有买下了一部分厂子,价格非常低。然后我们开始经营电线电缆制造。”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70年代后期,”她说。
“为了经营下去,当时得裁员,改装车间,重新流水化生产线。不过结果总是好的,最后还是开始盈利了。”
马克思主义者请注意:生产资料已经从资产阶级转移到工人阶级,资本主义常常以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方式运行。
“这倒很有意思。”我又做了记录。竞选视频完成之后,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你要知道,事情的结局真是太可惜了,”她说。
“你指什么?”
“艾弗森先生的事,”她说。“一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做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
“当然是为什么自杀啊。”
我惊骇不已!“保罗·艾弗森是自杀的?”
“是啊。”她干咳了一下。
“抱歉,我以为你知道的。”
“不是死于心脏病吗。”
“对外宣称是这样。我想应该是艾弗森家不想外传。但所有人都知道。”
当晚,爸爸打电话来说明天是五旬节,我要为母亲念诵伊实可。所谓伊实可,是为纪念过世之人祷告时进行的仪式,一年四次,都是和其他节日连在一起的。这也是身为犹太人的麻烦之一。一年中节日太多,你可能老是在准备过节,过节,以及从节日中恢复到日常生活。有些犹太人除此之外没什么事情可干。我始终坚持几项传统:房里不放猪肉,不庆祝圣诞,逾越节不吃面包。我把这些统称为“洁食规训”。
第二天上午我回家时,福阿德的小卡车停在家门口。他正把割草机从车厢里搬下来。他看到我穿着裙子、长袖衫和正式场合才穿的鞋子,就问:“你很忙?”
我摇摇头。
“我刚去了教堂,今天是五旬节。”
“要我换个时间来吗?”
“不用,我马上就好。”
“福阿德,你要在肯定该夸我。”我换了t恤和短裤出来说道。
“前两天晚上我在森林湖市那边谈业务,居然能分得清阴生和阳生植物。”
他对我笑了一下。
“我去的那户人家,至少得有一英亩的凤仙花和玉簪花。”
“真的呀?”他推着割草机走向草坪。
“那以前是艾弗森家的地产,就在湖边。我正在帮玛丽安·艾弗森做竞选视频。她在竞选联邦参议员。”
“哦。”他走回卡车边,拿了一副厚厚的帆布手套。
“那今天你在教堂,学到点儿什么?”他说,戴上手套,很明显对我的新客户没什么兴趣。
“学?没学到什么。”
“不太可能吧。这是一个有关学习的传承。每次去参加仪式,都是一个学习的机会。”他说话好像刚才那个拉比,恳劝像我这样的人常去教堂,去重新认识自己,感受领悟到犹太教义的喜悦。
我把手别在短裤的腰带扣上。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学习,但小时候,我经常跟父母去祷告。伊实可开始的时候,小孩子都得离开圣堂。只有失去父亲或母亲的人才能参加,一切都泛着成人世界的气息和神秘感,我记得那时候还想偷看,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秘密。”我目光向下。
“现在我应该去,却又不想去了。”
“因为你的母亲。”
我突然喉咙发紧。
“所有人都要体味死亡,”他说。
“说死亡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我们都要面对。你参加的伊实可,说不定正以某种方式帮助你迎接那一刻呢——教你如何接受死亡:你所爱之人的死亡,你自己的死亡。”
我把手插到口袋里。
“信仰可以给人很多安慰。”他对着割草机弯下腰。
“现在,艾利。”他拉了一下绳子,马达轰鸣着启动了,“你要学习如何修剪草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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