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织,图书馆彩绘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将月光折射成支离破碎的光斑。
鹿簌月踮起脚尖时,橡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的指尖刚触及那台古董留声机覆满灰尘的铜质唱臂,黑胶唱片就自动旋转起来,发出沙哑的《雨滴前奏曲》。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她踉跄后退,撞进一个带着雪松与旧书气息的怀抱。
"小心。
"沈停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发顶。
他的衬衫下摆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腰际,隐约可见少年人精瘦的肌肉线条。
修长的手指越过她肩头稳住摇晃的唱臂,腕骨凸起的弧度在昏黄壁灯下投下锋利的阴影。
"1947年ei出厂的型号,全日本现存不超过十台。
"鹿簌月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缠着的创可贴边缘渗出新鲜血渍,在米色布料上洇开细小的红点。
"钟楼的齿轮又卡住了?"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触到皮肤下跳动的脉搏。
沈停云睫毛轻颤,却没有抽回手。
唱片突然跳针,肖邦的旋律在降e小调处卡住,如同哽咽的叹息。
窗外闪电劈落,青白电光将他耳后那颗淡褐小痣照得纤毫毕现。
鹿簌月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碰时被他擒住手腕。
沈停云垂眸看她,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她手背上烫得惊人。
"别碰,"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她腕间跳动的血管,"这台机器漏电。
"晨光像融化的黄金般从窗帘缝隙渗透进来,在鹿簌月的课桌上流淌出一道温暖的光河。
她拉开抽屉时,一阵干燥的银杏叶香气扑面而来——那份手抄琴谱静静地躺在数学课本和笔记本之间,仿佛已经等待了整整一个世纪。
琴谱的纸张泛着淡淡的米黄色,边缘处压着一片完美的银杏叶标本。
鹿簌月小心翼翼地捏起叶柄,叶片在她指尖轻轻旋转,阳光穿透那些精致的叶脉,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她突然发现叶脉间分布着规律的小孔,排列成某种神秘的阵列。
"摩斯密码"她轻声呢喃,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那些细小的孔洞。
就在她试图辨认在水渍中融化成泪状的金箔,顺着他的指缝滴落。
"我拒绝了。
"他的声音比雨声还要轻,却字字千钧。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德彪西的《月光》唱片上,发出"滋"的轻响,像某种隐秘的叹息。
鹿簌月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在台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沈停云从口袋里掏出半枚银杏书签,断面与她珍藏的那半严丝合缝。
当两半书签终于合二为一时,窗外的闪电将他们的影子钉在墙上,像一幅古老的剪影画。
"因为"沈停云的手指抚过留声机老旧的唱针,指腹被划出一道血痕,"有人说过,京都的雨声更适合肖邦。
"他的声音很轻,却压过了暴雨的喧嚣,"那里的樱花,也更像我们记忆中的样子。
"黎栖梧的行李箱上贴满各国海关的彩色贴纸,像一道微型彩虹划过机场的光滑地面。
她塞给沈停云的牛皮纸袋很厚,里面装着完整的毕业合照——被裁掉多年的部分终于重见天日,是鹿簌月戴着樱花发卡的侧脸,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母亲记错了。
"黎栖梧的笑声混着出租车引擎的轰鸣,她今天涂了樱桃色的唇膏,衬得肤色越发苍白,"她以为你身边站的应该是我。
"当车子启动时,她突然摇下车窗:"那台留声机其实是父亲送你的十六岁生日礼物吧?"沈停云站在原地没动,手中的照片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鹿簌月看见合照背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给喜欢肖邦的女孩。
"字迹已经模糊,但那个句号画得很重,像是一个固执的承诺。
周末的跳蚤市场弥漫着霉味和回忆的气息。
沈停云蹲在古董摊前,手指抚过一台1947年的ei留声机。
缺了门牙的摊主老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皱纹间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修好这台机器的人"他的话语被突然响起的生日歌打断。
老留声机在没有唱片的情况下,播放起童声合唱:"祝停云和簌月"电流杂音吞没了后半句,但已经足够让鹿簌月认出那是他们小学时的声音。
老人神秘地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有些机器,会记住最重要的声音。
"他的指甲划过留声机铭牌上模糊的"rs"字样,"就像有些人,会记住最重要的承诺。
"暴雨夜的文学社,留声机发出奇怪的杂音。
沈停云拆开底板,取出一盘微型磁带。
录音里黎栖梧的声音带着哭腔:"父亲临终前修好的他说要给真正懂它的人"鹿簌月翻开他正在读的书,扉页上的赠言被水渍晕开,只剩"未来"二字依稀可辨。
沈停云突然按住她翻页的手:"第一次见到你"他的声音比雨声还轻,"你在听《雨滴前奏曲》,耳机漏音。
"唱片突然正常运转,肖邦的旋律清澈见底。
在第二十三小节,隐约能听见少女的轻笑——不是黎栖梧的声音,而是十六岁的鹿簌月,在音乐教室窗外偷偷录下的回应。
暗红色灯光下,显影液渐渐勾勒出被岁月掩埋的画面。
鹿簌月用镊子夹起那张被裁过的底片,看着化学药剂中浮现出完整的场景:年轻的沈停云单膝跪在樱花树下,戒指盒对着举相机的方向。
照片边缘露出半截藏蓝色裙角,正是她转学第一天穿的制服。
"原来如此"贺临风吹着口哨凑近,他的呼吸在相纸上凝成白雾,"当时拿相机的人是你啊。
"底片背面用针尖刻着德文:"fur
die
zukunft"(致未来),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感受到刻字时的力度。
京都大学的信封静静躺在文学社的橡木桌上,阳光透过樱花树在纸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鹿簌月抽出信纸,发现推荐人签名处是沈停云工整的笔迹,墨迹晕染处却有个模糊的指纹——来自她上周摔坏的钢笔溅出的墨水。
窗外迟开的樱花被风吹得纷纷扬扬,有几瓣飘进窗内,正好落在推荐信末尾。
沈停云站在树下,手里捧着那台修复好的留声机。
阳光透过花瓣间隙,在他白衬衫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像是无声的摩斯密码。
雨季结束前的最后一场暴雨中,留声机在文学社角落幽幽转动。
沈停云调试着新换的唱针,鹿簌月发现他左手小指的伤口结了痂,形状像片小小的樱花。
"修好了?"她问。
沈停云摇头,放上那张《雨滴前奏曲》:"永远修不好。
"他的指尖拂过她耳后的碎发,那里有一缕头发总是翘着,怎么都压不平,"就像某些旋律"唱片开始旋转,杂音奇迹般消失了。
在完美的钢琴声中,鹿簌月听见十六岁的沈停云轻声说:"这个错音,要留到八十岁让你纠正"窗外,新栽的樱花树苗在雨中轻轻摇晃,仿佛在点头应和这个跨越时光的约定。
暴雨如注,图书馆的穹顶在雨点的撞击下发出沉闷的回响。
鹿簌月的指尖还停留在沈停云的脸颊上,雨水顺着她的手腕滑入袖口,冰凉刺骨。
沈停云的外套已经湿透,深色的布料紧贴着他的肩膀,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瘦削轮廓。
"不是在图书馆?"沈停云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鹿簌月收回手,指腹还残留着他皮肤的温度。
"那天是转学后的第一个雨天,"她的目光落在留声机转动的黑胶唱片上,"我迷路了,听见琴声才找到音乐教室。
"唱片突然卡顿,肖邦的旋律变得支离破碎。
沈停云的手悬在半空,雨水顺着他的指尖滴在唱盘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你站在窗外,"他的声音很轻,"穿着浅蓝色的雨衣,头发上沾着樱花花瓣。
"鹿簌月惊讶地抬头,正对上他专注的目光。
沈停云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深琥珀色,像是封存了多年的蜜糖。
"你记得?""我记得每一个有你的雨天。
"沈停云伸手拂去她发间并不存在的水珠,这个动作熟悉得令人心颤,"那天你站了二十三分钟,直到我弹错第七次那个小节才离开。
"窗外的雨势渐猛,一道闪电劈落,照亮了沈停云左耳后那颗小小的痣。
鹿簌月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金属书签。
"这个坐标""是音乐教室的经纬度。
"沈停云接过书签,指腹摩挲着上面精细的刻痕,"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留声机突然发出刺耳的杂音,黑胶唱片开始倒转。
在诡异的倒放旋律中,鹿簌月听见沈停云说:"我一直在等,等你发现那些刻意弹错的音符,那些故意留下的痕迹。
"雨声渐歇,天光微明。
唱针终于回到,重新奏响《雨滴前奏曲》的第一个音符。
这一次,沈停云没有弹错那个困扰他许久的小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