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齐刷刷看着她,她幅度微小地抽了抽鼻子,尾音糯糯的,像在水里泡了一整夜。
她立着松竹般颀长的身板,勾头随意拨弄牌,等半晌却见无人回应,又抬眼偏头追问了一个鼻音。
五钱看向阿罗,阿罗看向阿音,阿音望着李十一,倒是哼两声冷冷笑了,腿将凳子“哗啦”一勾:“打。”
打牌便打牌,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心里头起了无名火,候了半夜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青筋。
李十一全当瞧不见,也将脚边的凳子勾过来,挺着脊背坐下。
勾凳子的动作刚完成,耳边便骤然响起一个透着病气的女声,声音的主人乖巧地窝在她的手里,说——“我那时想,待我会说话了,我定要问问你,李十一,你的凳子是摆设不是?”
“可我果真会说话时,又忘了。”
李十一摸着牌面凹凸不平的刻痕,开始发怔。
阿音候了一会子没动作,正要不耐烦开口催她,一抬眼却见李十一摸着牌的指腹上堆着深深的褶皱,是浸泡过久脱水所致,她望着李十一发白的手腕子,将要出口的话收敛回嘴唇里。
她清了清嗓子,忖了忖,终于放软声儿道:“舍不得,怎么不追?方才那鱼说了,都是误会,又没半点深仇大恨,你此刻又拿什么乔呢?”
李十一不言语,专心码起牌来。
府君要玩牌,五钱不得不玩牌,于是硬着头皮扔了骰子,当先开始摸牌,阿罗不声不响紧随其后,过了李十一,最终回到柳眉倒竖的阿音一方。
她歪着身子瞧了李十一半晌,撒气似的将牌一扔。
骨碌碌转到李十一手边。
李十一仿若未觉,抿着嘴看了一溜牌面,又是一个色子丢到她手背上,她顿了顿,这才开口:“阿音。”
她抬起头来直视阿音,缓慢而认真地说:“她自小跟着我们长大。”
她的眼神很疲惫,却带着一点执拗的坚持,只说了半句,便转了转手里的牌,将话题一转:“这一副牌,原本有许多种胡法,我却时常提点她,令她的牌风同我一般无二。”
阿音想起当年同宋十九打牌,李十一自后头经过,轻飘飘抽出一张扔了,而后在宋十九耳边说——胡这个,这个,同这个,记住了。
那时她眼里是春风般的温柔,如今她眼里有凝了一夜的冬霜。
李十一的叹气声落在阿音心间,她问:“你明白吗?”
阿音说得对极了,是没什么深仇大恨,也正因没什么深仇大恨,她才能说服自己安下心来,将时间交给宋十九。
宋十九被自己有意无意地教导得乖巧又可爱,然而这又是不是她的本意呢?如今她神识觉醒,应当有一个完全由自己决定的,选择的机会。
倘若她如今重掌一副牌,还会不会胡当日那一个呢?
阿罗听明白了,只是她有些恍惚,李十一竟将自己放在了被选择的位置上,甚至被她觉察出了一点可以称之为“卑微”的姿态。
最后李十一望着牌桌子,低声道:“她会回来的。”
阿音皱起眉:“若不回来呢?”
李十一将手上的牌放正,轻轻笑了:“那大概说明,我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阿音因这句话心里头一跳,仿佛被仙人球滚过似的,生出了细细密密的痛感,因何而疼她说不上来,或许是她从未想过,如此落寞的神情竟有一日会出现在李十一脸上,睫毛在她眼睛下方投射出阴影,薄胎瓷上的瑕疵一样,突兀得令人难受。
又三两日,李十一好吃好睡,看书练字,一如往常,每日下午还出门去逛上半日街。
阿音起先还心疼她一两回,见她风轻云淡日日好,疑心那夜牌桌子上的一席话是个梦。
她伸手摸一把码得齐整的波浪型发髻,胳膊上搭着几件新做好的外衫,这外衫还是前儿同宋十九一齐去挑的料子,做好了等着开春穿,她望一眼十九的浅粉杏花褂子,心里头又堵得慌。
一口气未叹得出去,便被住街角的赵大娘喊住:“音幺妹,买新衣裳哇?”
木门大喇喇敞着,赵大娘坐在院子里的藤编摇椅上,身后垫一个厚实的褥子,头上一顶乌漆漆的防风棉帽。
“是呀。”阿音笑笑,回了一句好。
吴侬软语的,赵大娘最是喜欢,又找了两句话说:“你们家李幺妹今日几时来?你倒是问问,要晚了我便出门了,陈麻子家杀猪,摆酒。”
赵大娘口音很重,总将“了”说成“老”,阿音辨了一会子才听明白,却又不是很明白,问她:“几时来?”
“来什么?做什么?”
她吊着眉梢,觉着“李幺妹”这个称呼滑稽得有些好笑。
赵大娘“呀”一声:“你不晓得?她这两天日日都来,搬了凳子跟我学包抄手。”
说也来怪,李家姑娘是顶聪明的,这一小活却学了三两日,仿佛要精益求精似的。那包好的抄手也不拎回去,只说搁在赵家店里。
“抄手?”阿音愣住。
赵大娘的儿子在街头开小面店,宋十九最爱吃他家的抄手,说皮薄馅大,像圆滚滚的元宝。
她说这话时腮帮子鼓得小小的,阿音将绢子递给她,笑她:“财迷不是?元宝能进你肚子?”
宋十九却收回双手捧着脸,笑盈盈否认:“我不是财迷,若要迷,只是迷十一罢了。”
阿音回神,笑意一下子便散不出来了,僵得十分难看。手里无意识地攥着宋十九的褂子,将冷冰冰的袖子翻过来,又翻过去。
她想象不出向来不爱跟人打交道的李十一说要学包抄手时,是用哪句话开场。
又是不是微微垂着脖颈,将面皮搁在掌心中央,把未宣之于口的期待温柔地包进去。
爱八卦的赵大娘会不会问她,是哪一位这样爱吃这小玩意,竟让她巴巴儿地来学。
而她又会不会说出宋十九的名字。
阿音别了赵大娘,慢吞吞地往回走,到院门前抬头,见正要出门的李十一站在斜阳里,孤清的脸上连不期而遇的错愕都未曾光临。这张脸熟稔又生分,眼神不紧不慢地垂下来,落到阿音臂弯间浅粉杏花的褂子上。
她手上的水杯敞着盖子,缭绕的热气若有似无。
阿音这才晓得,原来有些人的爱意是不吵不闹的,连失魂落魄,都安静得似一杯捧在手里的温水。
第88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十三)
等待让夜晚变得漫长,也令苍穹滋生了许多可能性。
李十一披着鸦青色的褂子,未上楼,只坐在客厅里就着灯雕一个小玩意。手里的木头细细长长,精巧的刀工刻出齐整的鳞片,指头覆盖住顶端鹿一样的犄角,将上头的木屑扫下去。
只雕了一半,她便停了下来。龙是什么模样,她未曾亲眼见过。年画上,书本里,龙眼都恶狠狠地突着,铜铃似的十分威武,可她以刀尖抵着木面,总觉得应当有娇软的眼皮,上扬的眼尾,纤长浓密的睫毛,以及水灵灵的瞳孔。
若是笑得开了怀,还会月牙似的眯起来,有蜜糖堆作的卧蚕。
她将木雕放下,开始想念宋十九。
说起来,宋十九这个名儿还是她起的,当初未过脑子,叫得随意又敷衍。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喜欢听她冷冷淡淡的一声“十九”,还是旁人恭恭敬敬的一声“九大人”。
她的旧友,朱厌,雨师妾,寻常又叫她什么?是阿烛呢,还是阿九?
阿九,阿九,李十一觉得也有些动听。
倒是未曾再介意“九”同“十一”究竟哪个大了。
她将褂子紧了紧,站起身来去厨房倒了一杯滚水,一面吹一面靠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喝,抬头看了两回西洋钟摇动的摆锤,随后她将身子直起来,打开门想去院子里走走。
老旧的木门将动静喊得震天响,仿佛开合一回便是割下一块肉。李十一皱了皱眉,抬头却见宋十九站在院子里。
世间有许多令人心动的瞬间都在于“刚好”和“幸好”,好比说方才想念的人刚好出现在面前,而宋十九的出现,也称得上一句幸好。
李十一认真地凝望着她,仍旧是前儿那身月白的旗袍,外套的貉子毛沾了两片碎叶子,衣裳下摆有两块不大明显的干灰。
她卷卷的头发被拨得有些乱,轻浮随意地簇拥着她姣好的面庞,倒比规整的模样多了些生动。
更为生动的是她的表情,眼珠子机灵又活泛,眼皮子却懒洋洋的,嘴角稍稍勾着,也不知道笑还是不笑。
李十一又留神看了看她鬓边的夜露,好似站了有一会儿了。
她有些懊恼,想来是方才雕刻得太专注,才未听到她的脚步声。
“去哪里了?”李十一问,嗓音像潜入梦里的风。
而宋十九的回答更是扰了清梦,她说:“你知道。”
她的眼神气定神闲又心照不宣,自己在哪里,对面的人一直知道。
李十一的眼神一动,想起自己坐躺在洗澡桶里时,听见屋顶的呼吸声。
屋顶上的宋十九侧卧在砖瓦高高的脊梁旁,脸颊枕着手背,身体起伏的曲线美妙得似丹青圣手勾勒的群山。同在钟山时一样,她呼气又吸气,睁眼又闭眼,静悄悄地思索,也静悄悄地感受这座院落的体温。
寒鸦停在她的腰窝,树叶落在她的发间,她从自然中来,又回到天然中去。
可到底不一样,莺啼鸟叫里没有阿音扔麻将时哗啦的脆响,日月星辰也抵不过李十一浅笑时微动的鼻息。
她阖上眼,眼里全是李十一。
她还是如此喜欢她,那份喜欢并没有被膨胀的记忆压缩,反而在缝隙间生出了不甘心的枝丫,软绵绵地挠着她的心窝。
李十一听完了她一整个起落的呼吸,待回过神时,才发觉木桶里的水凉意入骨,她站起身来,走到楼下去拨出骨牌的声响,而宋十九寻常最爱的娱乐并未将她引诱来。
最爱的小食也未将她引诱来。
入夜时,仍旧会听到宋十九的呼吸声,李十一便躺在床上等,等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有规律,等她入一场香甜的美梦。
她时常按捺住担心她会不会着凉的心思,时常想要为熟睡的她披上一件外裳。
哪怕她是天生神骨,凡尘的温度奈何不了她,只能够将李十一的担心衬作无用功。
然而,人心最软的那一部分,就叫做无用功。
宋十九望着她,说:“你又明知故问。”
李十一又一回明知故问,而宋十九未在后面跟一句她喜欢不喜欢。
李十一心里的紧张后知后觉,白蚁蛀木一样侵蚀她的五脏六腑,她并非对宋十九耍心眼,恰恰相反,她没了底气。
宋十九在蜜罐子里长大,生得甜蜜又和顺,这是头一回与她生出了嫌隙,然而宋十九终有一日会发现,谈恋爱并不是蜜罐,若她偶然尝到了一点涩和苦,会不会生出悔意和动摇。
李十一握着杯子的无名指一动,这才觉出杯中水原是滚烫的。
宋十九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幅度微小地挽起嘴角,提步朝李十一走过来,开口便要说话。
舌尖在唇齿间一弹,笑吟吟地噙了半个字,不知是“令”还是“李”,最后她说:“李十一,你也有今天。”
这话她在许久前便应该说,设想的是在令蘅为自己要死要活情根深种的时候,她轻蔑而不屑地哼出来。
她到底是说了这一句,只是说得如此柔软,如此甜腻,如此不舍得。
她望着李十一,突然有了一种殊途同归的宿命感。
“这几日,我想了许多,我有些不服气。”
“不服气我当初放低身段说喜欢你,你却将我拒之门外。”
潇潇洒洒浪荡不羁的九大人,被养成了这样温温吞吞的模样,那人还趁火打了个劫,将自个儿的心拐了去,甚至推三阻四摆足了姿态,最终勉勉强强地收下。
她看着李十一的眼神里带了些宋十九未曾有过的骄傲,这骄傲令她的神采熠熠生辉,却没有从前的锋芒毕露,被包裹在了一层柔软的外衣里。
比眼神更柔软的是她的话语,她说:“但是你终究让我进来了。”
年岁正好的姑娘,站在月华四溢的院子里,也好似站在了李十一曾闭门谢客的心坎上。
“方才我在底下,望着你的窗户,我想,若你开窗瞧瞧我,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你没有开窗,但你出现在了我面前。我该怎么好呢?我不曾预想过,但它仿佛比我预想的要更好。”
“我想要怪罪这个不循常理的轨迹,却不知从何怪起。”
她的话语诚挚而温柔,将李十一的胸腔撑得无限大,她从未如此动容过,手中滚烫的热水没了知觉,仿佛连听觉也多余,她只想沉在宋十九的眼神里,沉在她一张一合的嘴唇里。
她瞧见宋十九偏了偏头,说:“但你不该防我,你这点有错。”
李十一抿唇,哑着嗓子说:“是。”
宋十九却笑了,将手负在身后,道:“可你防我,也只是因我过于厉害,对不对?”
李十一的笑意自唇边漾开来,颔首:“对。”
厉害得要命。行走坐卧,言语神情,皆处在令李十一割舍不下的那一点,她是李十一对付过最厉害的精怪,也是她下过最难窥探的古墓。
宋十九高兴了,脚跟拎起来提了提,伸手拉住李十一。
握住她的手,她忽然叹了一口气。她无法同任何人讲述记忆苏醒的感受,仿佛自己是瘫痪了许久的患者,身体自脚指头开始有了知觉,一寸寸地发麻,又一寸寸地开始动弹,麻得令她难受极了,恨不得重回病榻,可她又是如此地需要这双腿,才能完好地走到李十一身边。
阿九也好,十九也罢,她终于是一个完整的姑娘,做了一场沉甸甸的黄粱梦,身边有了实在在的意中人。
第89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十四)
李十一牵着宋十九回屋,自小炉子上拎了一壶热水,给她沏满一杯六安茶,而后备上温度正好的洗脸水。
宋十九接过李十一拧好的巾帕,把脸埋进湿热的水汽里,深深吸一口,听见李十一收拾书本的声音。
李十一将散乱的信笺拾掇了,一张张规整好,夹到书套里,信纸的声音仿佛也带着墨香,能够将旅途疲惫的归人抚慰好。
宋十九这才终于有了“回来”这一观感,它踏踏实实地具象在李十一的动作里,将她经年累月的漂泊感一一打消。
又翻了一页纸,她听见李十一问:“你既想起来了,朱厌怎么说?”
宋十九将帕子搭到木架子上,回身靠在旁边,双手支在两侧,眨眼道:“仔细想想,做猪也不错。”
“如今时局乱,粮肉飞涨,不便宜呢。”
她说得认真,眼里的笑意却妆点得十分狡黠,甚至还慢悠悠地挑了挑眉尾,看进李十一的眼里。
李十一将抿着的嘴放开,摇头笑出声。
她终于笑了,笑得坦然又澄澈,还是像宋十九心里最浪漫的云舒云卷。宋十九幽幽看着她,走到桌前,与她相对而坐,中央是热腾腾的一杯茶,她便支手隔着茶香望她,说:“方才我开口前,你害怕了。”
用的是陈述句,并不需要李十一回答。
紧接着才是问句:“怕什么呢?”
茶香将李十一的眉目晕染得湿漉漉的,像果子被柔情蜜意地含了一口,宋十九润润下唇,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么性感。
她只是勾着眼神,慢悠悠地说:“我不过是有了记忆。难不成,明日你有了记忆,便不要我了?”
她的嗓音仍旧娇软软的,像入喉甘醇的果酒,一听是甜,再听便醉。
李十一开始觉得,有一场迟到的引诱,在徐徐拉开帷幕。
偏偏对面的人说的话正经得要命,她低低说:“你担心过了,该轮到我了。”
也不晓得从前瞧不上她的令蘅,讲话时是否有李十一一星半点的温柔。
宋十九低下头,食指沿着茶杯画着圈儿:“我打算过了。”
“今日我毫无芥蒂地同你在一起,日后你但凡有一丁点儿迟疑,你便对我不住,便于心有愧。”
“这是你未曾教过我的心机,我只用它来对付你。”
她咬着嘴唇,眼波一闪一闪的,半是天真半是骄矜,半是李十一心爱的小姑娘,半是归来要重振旗鼓的掠夺者。
她想要掠夺的是李十一毫无保留的爱情,如今是第一声旗帜鲜明的战鼓。
战鼓敲在李十一的心里,轰隆隆地,又像是春雨来袭的前奏,天边骨碌碌地滚着惊雷,随后便要有淅沥沥的雨落下来。
它将落得铺天盖地,将滋养一切渴望的生灵。
李十一说:“是,我害怕。”
宋十九睁眼时她害怕,怕面前的她不再是从前的她。横公鱼说生情露时她害怕,怕那不知所起的一份情有了荒诞的起因。
阿罗说孟婆汤时她害怕,怕宋十九尽忘的前尘里有不应被忘却的刻骨铭心。
她想了无数种可能在折磨自己,但是没有。
她自小不是个走运的,娘将她卖给师父时,只说是学手艺,她用了一个来月才明白,爹娘说的来瞧她是假的。
和师父相依为命,读书练诀,头一回开了棺摸出白骨上的金串子时,她唬得腿肚子打颤,这才晓得自己平日里吃的是什么饭。是死人饭,损阴德遭天谴的死人饭。
再后来,每一回九死一生,她都做足了最坏的打算,若能捡回一条命,她便觉得称得上有幸。
而宋十九告诉她,“幸运”二字并不只有“活命”这么小,它可以很大很大,可以更多更多。
她以每回自死人堆里爬出来,重见天日一般的眼神望着宋十九,那是最为脆弱的一种,也是最为坚硬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