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成婚,他事先对她的那些冷落和刻意维持距离都是对的。
——只是,
为什么明明早就接受了这一事实,
心却还是会痛呢?
*
假山山洞里,识茵坐在一块打扫干净的石头上,
正仔细翻看着裙尾是否染上淤泥。谢云谏则坐在她对面的石头上,因她不说话,内心十分忐忑。
假山之外,雨声淙淙铮铮,有如琴弦。谢云谏小心翼翼地睨着她脸色,试探性地唤了一句:“茵茵?”
他心内宛如心里装了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方?才他一时情?难自?禁,很冒犯地抱了她,还亲了她,虽然只是额头,也和登徒子没什么区别了。
本以为她会生气,结果?她只说了一句“下雨了”,本以为她不生气,但现在她又一句话也不说……
这,这到底是喜不喜欢他啊。
这时,识茵抬起了目来,二人视线相?撞,他目光灼灼,全?是能期盼她回应的热忱与担心事与愿违的忐忑。她心内忽然软下去,轻轻叹口气,嘟囔道:“云谏哥哥……你以后不能这样了……”
“舅母教过的,就算是兄长,也不能,也不能……”
想起方?才那一幕幕,她脸上又燃起一片滚烫,装作撩了一下垂在颊边的头发掩过了。
“我?以后不会了。”谢云谏忙保证。又蹲下来,很忐忑地望她,“那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嘛。”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少女愈发脸热,微微别过脸去:“我?……我?要?好好想想。”
谢云谏一下子急了:“想什么啊,你不喜欢我?吗?”
他追到她转脸的那方?向?去,语气略显急躁:“分明小时候说过的,你要?给我?当新娘子的。”
他很怕,很怕很怕。他已经向?她毫无?保留地展露他的心意了,如果?她拒绝,如果?她说她不喜欢,那么他就真的什么后路也没有了。
“茵茵……”
还是没有确切的回应,少年沮丧地蹲下来,蹲在她为裙子所笼罩的双膝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活像一只在讨主人垂怜的小狗。
“可是,可是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啊……”她磕磕绊绊地说。
谢云谏的目光瞬然失望无?比:“那你也不能食言嘛。”
识茵没有再和他挣扎,心里却砰砰乱跳。
这是她从小到大相?处的兄长,他说他喜欢她,问她喜不喜欢他。
她当然是喜欢的,但她不知?道,这个喜欢是不是大表哥教她的那些诗词里的喜欢,不知?道,是不是舅母所说的要?找一个心爱的男子相?守一生、为他生儿育女的喜欢……这些,她还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她不讨厌他的亲近,也很喜欢这个哥哥。似乎如果?是成婚,也不是不行……
“茵茵……茵茵……”
见她不答,谢云谏愈发着急,蹲在地上攥着她的手可怜巴巴地摇。识茵心里愈乱,她低下头,难为情?地道:
“婚,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等,等我?父母回来再说嘛……”
这话其实等同于默认,谢云谏顿时喜笑颜开,起身在她身旁坐下:“我?就知?道,茵茵是喜欢我?的。”
她不愿承认,蹙眉别过脸去:“我?,我?还没有答应呢……”
“嗯嗯嗯,我?是在考察期嘛。”谢云谏道。
他心里如饮了蜜糖一样甜,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奕奕光明,如璀璨的星。因她将脸瞥向?另一边,便追到另一边去。识茵又撇回这边,他又追过来,满眼?的笑。识茵不知?何故红了脸,心下又羞又恼,伸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你看我?做什么。”
“我?没看啊。”谢云谏装无?辜。
“你明明就有!”,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明明没有。”谢云谏道,“再说了,是你在偷看我吧。不然你不看我,怎知?道我?在看你?”
“你……”识茵气得语塞,跺了下脚起身要走。却在起身的一瞬间被?他抱住,少年轻轻掌着她肩,语声从她额际传来,轻柔得像个梦:
“茵茵,别生气了。”
“我?和你开玩笑的,我?喜欢你,你能答应我?,我?心里不知怎样的高兴。”
她的火气潮落般一下子扑灭。结结巴巴地:“才,才没有……”
知?她害羞,他也不再就这个话题逼问,静静抱着她,感知?着那温软肌肤下同样跳动的心。
心跳不知?因何又微微疾乱起来,像是下起了一场疾雨。他微微移开脸,学着方?才笨拙而?轻柔地在她额上轻吻。
温热的唇瓣落在眉间,方?才那种痒痒酥酥的感觉又从心底蹿出来了,像有小虫子在啃噬她心脏的血肉。识茵不由?紧张得睫毛乱颤,连攥着他衣服的指尖也微微渗出汗来。
但那阵湿热却只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轻碰了碰,他移开脸,光明重回眼?前。谢云谏微笑:“我?们回去吧。”
他知?道亲吻这种事只有床笫之间才可做的,他今日已经很冒犯她了,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
只是,喜欢的人就在怀里,终于确认她的心意,他未免有些情?难自?禁。
山洞外的春雨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桃红复含微雨,柳绿更带春烟。沐雨繁花色态嫣然,花容芳润,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很是喜庆。
一切都是亮丽清新的模样。
谢云谏一路将她送回才回了和哥哥的院子,她人一走,他再不必装老沉了,面上的笑意是止也止不住。冷不丁身前传来个声音:“回来了?”
语声淡淡,冰冷像沿着后颈流进脊背的冬夜冷雨。谢云谏唬了一跳,看清是他才松了口气:“哥,是你啊。”
谢明庭眉目淡淡,视线落在他沾了泥的金丝绣麒麟纹乌靴,这也是识茵给他做的,作为兄长,他自?然也有一份。但他知?道,他不过是个顺带,虽收下了,到底没舍得穿过。
只有云谏,因为知?道识茵喜欢他,这样的鞋子以后想有多少有多少,才会如此不珍惜。
方?才,他就是踩着这双靴子,和她躲进山洞的吧。
他们会做些什么呢?
谢明庭忽然烦躁不已。
“你去哪里了。”他冷冰冰地问。
“没,没去哪里啊……”谢云谏挠头不承认。一晃眼?瞧见窗边被?雨水打湿的窗台,恍然反应了过来,支支吾吾地,“你,你不会是看见了吧……”
他和茵茵还没有订终身,方?才那样的场景,在一向?以仁人君子自?称的哥哥眼?中必然是登徒子行径。他脸上烧起来,磕磕绊绊地为自?己辩解:“你看见了也好,反,反正,我?喜欢她,说要?娶她绝不是一句空话。”
“我?已经和她说好了,她也同意了。等她父母回京,我?就请母亲上门提亲订婚去!”
“嗯。”谢明庭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声,背身向?屋中走去。
这样才是对的。
婚姻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弟弟方?才的举措究竟于礼不符,如果?被?外人瞧见,首当其冲的就是识茵的清誉。
何况他们早已两心相?悦,从竹马青梅,过渡到郎情?妾意的鹣鲽比翼,再顺理成章不过。
旁人自?也没有资格说什么。
他也没有资格说什么。
夜里却做了奇怪的梦。还是那方?假山白石桃红柳绿的小院,他和她立在繁花纷飞的桃花树下,抱着少年的人却成了他。
“明庭哥哥……”
少女满脸娇红,眼?波如醉,红唇轻启,欲说还休。
忽一声如梦似幻的轻呓,有如雷霆落在额上,他恍然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身下已被?热汗湿透。
*
这之后没多久,顾昀夫妇便回了京。
这次被?带回的还有那个出生在蜀郡的小姑娘,一家团聚自?是天伦叙乐。在顾昀夫妇向?陈留侯及武威郡主为女儿的养育之情?道谢之时,武威郡主却笑着打断了他:“这算什么。”
“我?夫妇哪里是在替你们养女儿,是替我?们自?己养儿媳妇呢——知?冉,既然你回来了,那两个孩子的事也可以提上议程了。”
“我?打算为我?家麟儿聘取茵茵为妇,你意下如何呢?”
识茵十分羞赧,攥着谢云谏衣角怯怯躲在了他身后。谢知?冉惊道:“这,这可如何说起啊?”
“那你就别管了。”武威郡主笑着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两孩子青梅竹马,已是彼此心里有了彼此么?”
“舅母……”
识茵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连惶急之下抓着了谢明庭的衣袖也不知?。武威郡主打趣她:“还叫舅母呢,日后,可得随他叫我?一声母亲了。”
这话原是说的谢云谏,然则识茵这时不小心抓着了谢明庭的衣袖,他自?然为之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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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谏则是乐呵呵地看着识茵傻笑,二人眼?中倒映着彼此的影子,言笑晏晏,仿佛眼?中再容不下天地万物。
二人的婚事自?此定下,虽是定下,却得一年之后、待谢云谏从凉州回来后完婚。
原本,谢云谏是想等从凉州讨了功名回来后再向?她提亲,然则那日的争吵使得二人提前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也就顺势将婚事定下。
识茵也从陈留侯府中搬了出去,回到父母身边,一心只等他回来完婚。分别这日,小姑娘将他送到了西郊外去京十里的长亭处,眼?泪汪汪地拉着他辔头:“你要?平安回来啊。”
“我?会在家等你的。你晚些回来都不打紧,一定要?平安,听到没有?”
两边父母早已会意地给这对小情?侣留下了独处之机,远远地在一边等待。谢云谏看着马下满眼?是泪的小姑娘,一颗心都似泡在蜜水里,又甜又软。
他跳下马来,最后一次抱了抱他的小姑娘:“茵茵,放心吧。”
“我?此去凉州,一定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给你挣一顶诰命夫人的帽子回来!等那时候,我?们就不会再有片刻的分离。”
少年的怀抱很烫很烫,识茵红了脸,轻轻啐他:“你傻呀。燕然山和狼居胥都在北方?,你往西能寻得到什么?”
谢云谏嘿嘿一笑:“打个比方?嘛。”
被?他这一打岔,识茵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然忆起此去山长水远、危险重重,她再次红了眼?眶:“我?不要?什么诰命,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云谏哥哥,我?等你回来。”
两人叙完衷情?,很快就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送走情?郎后,她擦净脸上的泪回到大人们身边,两边父母看着女孩子微肿的眼?睛,都会意地没有再提此事。
识茵却觉出一丝不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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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见明庭哥哥?
然既想起他,又忆起自?己从前的字帖似是落在二人的书房里了,便很不好意思?地对武威郡主道:“对不起舅母,我?,我?好像有东西落在云谏哥哥那儿了,想待会儿去取。”
武威郡主自?然笑着应下:“这有什么,你人都快成为我?们家的了,想来就来呗。”
谢明庭今日的确是没有来。
今日弟弟离京,他以春闺日近为由?留在了家中,为的就是不与识茵与弟弟见面。气得母亲生气骂他,骂他对弟弟毫无?感情?,去凉州这样大的事也不去送他。
唯有他自?己知?道原因。
——自?那日弟弟与识茵在雨中的桃花树下一吻定情?后,他在夜里就时常梦见她。明知?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明知?是弟弟喜欢的人,却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弟弟,在那株落英纷飞的桃花树下,与她交吻。
而?对于这些缱绻旖旎的梦境,他起初是愧疚,是自?责,可女孩子的唇瓣那样甜,像熟透的蜜桃,咬一口,汁水丰沛,饮之如醉。那种陌生的快乐宛如潮水将他淹没,透不过气,甘愿沉溺。以至于到了后来,他竟还会隐隐期待起每一夜在梦中与她的相?遇。
他从不知?自?己竟是这般丑陋不堪的人。
而?自?弟弟与她订婚后,他心里清楚明白的知?道,她即将成为他的弟妹。而?肖想自?己的弟妹,于伦理纲常不容,他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是以决意与她保持距离,今日不去送弟弟,就是为此。
只是虽作如此想,他心里到底是不好受的。趁着父母俱不在屋中,他罕见地叫厨房送来了酒。是京中的名酒玉薤,饮之辄醉,数月不醒。羽觞一杯一杯复一杯,书案上杯盏狼藉,满屋子皆是浓烈的酒气。
识茵到的时候他已然喝得有些熏熏然,房门打开,嗅见那阵强烈的酒气,她微微失色:“明庭哥哥?”
“你,你这是怎么了?”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谢明庭回过目来,看清立在门框边的女孩子后,他原本清隽温润的眸子竟泛出隐隐的妖异的红。
“你为什么要?来。”她听见他问。
番外(2)
“你为什么要来。”
这一句问得冷静而又落寞,
像春溪里初融的一抔雪,识茵愣了一下,讷讷地?走进来:
“我,
我有东西落在书房了,想来找一找。”
她看着?他脸上不同寻常的一抹薄红,
有些忐忑:“明,明庭哥哥……”
他怎么了?
她记忆中的明庭哥哥从来是清冷端方的君子,
皎洁如水中莲,
如天上月,断没有这般借酒消愁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的时候。
如今这般,却是怎么了?
怎么了。
谢明庭失魂落魄般看着?女孩子暗藏担心的一双眼?,黯然低下了眸,
也在心底问自己。
他是又堕入梦境了吗?分明她已和弟弟两情?相悦,
分明她已是弟弟的未婚妻,自己却还入了魔一般肖想她,
以至于现在,竟还梦见她站在自己身前,可以由着?他肖想冒犯……
他真不是个东西。
但许是因为是在梦中,
许多事,
于他反而没有了顾忌。他可以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也可以坦诚面对眼?前这个少女。因而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你不该来。”
他已经下定决心,春闱之后?,
便请求外放,从此远离洛阳。
他已经下定决心远离,
她为什么又要来?
识茵却是愣了一下,
眼?眶里慢慢聚起了泪水。
他说她不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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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说,是讨厌她么?
这些年长?在陈留侯府,
不是没有人私下里嚼舌根传到她耳里,说她父母厚颜无耻、把她寄养在谢家白吃白住,是为了贪图富贵。
她原本也很伤心,更担心舅舅、舅母还有表哥们也这样看自己,但他们对她都很好,她才渐渐打消了这种?顾虑。
如今,连明庭哥哥也这样说,显然是不欢迎她的了。一直以来亲信的人也这般想自己,她心下便有些难过。
“我,我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她嗫嚅着?唇说,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语罢,莲步轻移地?走进来,飞快地?在书案上翻找起自己的书帖。只是想起昔年三人一起长?大的一幕幕,自诩情?谊深厚,大概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贪图富贵之人。眼?泪便一颗颗落了下来,打在她纤白的手指上,滚烫。
谢明庭这才意识到她误会了什么,双目一黯,哑然道?出一声不算解释的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