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小不爱学习,不学无术,
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敢带着你妹妹胡闹!实在太不像话了!”
“再有下次,
仔细老娘扒了你的皮!”
武威郡主出身将门,
原就脾气火爆,然自嫁入这清贵世家之首的陈留侯府来,脾气早已?收敛。加之她一向疼爱谢云谏,谢云谏嘴又甜,
母子?俩何?尝有红脸的时候。就连谢明庭也?是第一次见母亲对弟弟发这样大的火。
谢云谏自知理亏,
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而那一向慈和的父亲也?未给他求情?,夫妇两个,
收拾完儿子?后?,命下人将他送往祠堂,关三日禁闭。
唯有识茵哭得?梨花带雨。
处置谢云谏的时候她虽不在场,
却也?能从旁人的反应中?推断出他必定不会好过?。本以为她也?会受到责罚,
但舅父却很温和地告诉她,逃课是不对的,不能再有下次了。
夜里用晚饭时谢云谏自是不在场,
大人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白日逃课的事,识茵几次主动?问起,
想要替谢云谏求情?,
都被大人们拿话堵了回来。陈留侯又谆谆善诱地给她讲起不能逃课不学无术的道理,小姑娘也?自知错了,
便只?能将求情?的话落在了肚中?。
晚饭结束后?,识茵同谢明庭被傅母送回院子?。本该中?途就分道扬镳回自己院落的小姑娘却一直跟到了他院子?里,谢明庭心知她是想为弟弟求自己,又不好拒绝,任她跟到了院中?。
“怎么了?”他问。
她却合上了门,一瞬红了眼眶。
“明庭哥哥。”她怯怯拉他衣袖,像真诚可怜的小鹿,楚楚望着他,“你能带我去见云谏哥哥吗,我很担心他。”
谢明庭沉默。
“可他犯了错事。”过?了一息他才组织好语言,“犯了错,就该受罚。”
“可他是因为我……”
“那你会怨我吗?”他打?断了她,十岁的少年郎,面上已?是不合年纪的沉静。又不动?声?色地,拂开她攥着自己衣袖的手。
她本能地想要点?点?头,然忆起舅父的那通教诲,实则内心深处也?知道是自己错了,嗫嚅着唇道:“茵茵不怨哥哥的……茵茵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
谢明庭便道:“云谏也?一样。他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
“可……”
小姑娘还要再言,谢明庭却打?断了她:“回去吧。”
“只?是三天而已?,嬷嬷们会照顾好他的。三日之后?,你到这里来看他就是了。”
他着,想和弟弟一样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然忆起她和弟弟的亲密,总觉得?自己似个外人。一时犹豫,便收回了手。
识茵听了这话,当真乖乖地回去了。两天之后?的夜晚,因为哥哥的求情?与再三保证会看管好弟妹,谢云谏被提前释放,拖着几近开花的屁股一瘸一拐地回到了鹿鸣院。
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潦草用了些饭洗漱后?,就趴在床上等着哥哥给他上药。冰凉的药膏涂在伤处实在疼,他一边哀嚎一边同哥哥抱怨:“阿娘还真是心狠啊,竟然真打?。”
谢明庭将药膏全部涂抹好,收起白瓷小药瓶,在陈砾端上来的银盆中?净了手,淡淡声?道:“谁让你要带坏茵茵的。”
他不似弟弟那样天生没心没肺,他心里很清楚,父母对茵茵再好,终究她不是他们的妹妹,自己家的孩子?,可以溺爱,但别人家的孩子?,就得?对得?起他们的父母。如果是他一个人逃课,母亲必然舍不得?罚他。但带上识茵,就不一样了。
“我怎么是带坏茵茵了。”他转身要出去,谢云谏忙回过?头分辩道,声?音影影绰绰从屏风后?传过?来,“看见花轿她挺开心的呀,我以后?不逃课就是了,看花轿又不是什么带坏她的行为……”
谢明庭这时已?经走到了门边,并未答言。门一打?开,下一瞬,小姑娘似入怀的莺扑过?来,一声?疾呼:“云谏哥哥!”
声?音疾快又担心,如春日多情?的柳缠缚行人一般,连同她稚嫩的双臂也?抱住他腰,头埋在他怀里,眼泪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
心脏处都仿佛遭了一击,谢明庭微微愣住,她已?抬起眸来,双目含泪,楚楚可怜:“云谏哥哥……”
“你,你怎么不理我呀……”
原是夜深烛影长,将他认错。
屋内,屏风后?的谢云谏已经听见了她的声?音,气得?直在床榻上呻吟:“茵茵,那是哥哥。我在这儿呢!”
“你怎么回事,都这么久了,还能认错!”
又认错了!
小女孩子?失措地张大了樱唇,旋即如一阵轻疾的风自他身边掠过?去:“云谏哥哥……”
“你还好吗,茵茵好担心你。”
榻上旋即传来弟弟无奈的声?音,“我当然还好啦,不过?打?一顿而已?,我平时饭吃那么多身体好着呢!能有什么事?”
“倒是你,茵茵,你怎么来了……”
小女孩子?似被得?破涕为笑,不知为何?,声?音又低落下去:“都是茵茵不好,是茵茵连累了你……”
“怎会怎会!”谢云谏趴在床榻上,忙否决,“我们能看到花轿和新娘子?就好啦!茵茵长大是要给我做新娘子?的,我们不提前观摩一下,怎么会知道以后?怎么成婚呢?”
想起将来能成为世上最好看的人,识茵也?高兴地笑了:“嗯!云谏哥哥的对!”
屋中?的小儿女还在兴致高昂地讨论着那日见过?的新婚场面,橘黄的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映在纱面的屏风上,两人头挨着头,瞧上去就像两只?亲密依偎的小兽。
谢明庭收回视线,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空空的。
弟弟和妹妹那样要好,他好似插不进一句,留在这儿也?是个多余的。这样想着,他沉默地退了出去,没有打?扰。
这之后?的两三年间,谢明庭便十分默契地与小表妹保持着距离,待她总是不冷不热。
他渐渐长大,渐渐地,对于那诗文中?的情?爱二字有了模糊的理解。知晓大约妹妹长大后?是要嫁给弟弟的,于情?于理他都该保持距离,哪怕他们如今自己还并不明白。
但也?有一点?是好的,云谏原本不爱读书?,总是想着法子?溜出去骑马射箭。但因有了这个妹妹,为了给她做个榜样,总算还上心一点?了。
以为都是他一个人监督弟弟读书?习字,识茵长大一些后?,也?开始拿着书?本监督他上进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谢二公子?只?有在这个妹妹面前是百依百顺的,他不再逃课,不再逃功课,那些枯燥的、以往看一眼就能睡过?去的儒家经典,也?开始迫着自己学了,他和识茵会一篇一篇地逼着他背下来,也?会盯着他一篇一篇地练字,总算摆脱他那白字先生的称号和一□□爬似的字。
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无可奈何?地被她缠上。譬如三人一同学习时,弟弟总爱带着她恶作剧。他们会在他埋案苦读时让识茵从身后?蒙住他眼睛,怪声?怪气地让他猜是谁。
每次,他都如他们所愿的猜是弟弟,然后?二人就会一起兴高采烈地蹦起来:“猜错了!”
再譬如,这日云谏不在,他在书?案边看《魏律》,忽见小表妹着一身浅粉淡青的襦裙娉娉袅袅地走来,手里还捧着一卷书?,清新淡雅得?有如春日枝头的一枝桃夭。
“大哥哥……”她梳了双螺髻,鸦鬓如墨,愈衬得?那张脸肌肤似雪的白、眼似秋水的明、唇胜春樱的红。他被这浓若桃李的艳硬生生晃了下眼睛,不动?声?色地抬起眸来:“怎么了?”
她便将那卷书?递给他:“我在看诗,有个地方不懂,想问问你。”
“你看,这上面,青山腐烂,水面上漂浮着秤锤,黄河干枯见底。这是什么意思呀。”
他移目一瞧,那是一首辑录敦煌郡民歌的《曲子?词》。玉指葱白,搭在泛黄的书?页上,指的正是那首《菩萨蛮》。
他曾在父亲写给母亲的情?笺上看过?,如今自也?不会意外。面上忽然有些烫,他低咳一声?,佯作看书?般垂了目去:“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呀,白天怎么会看见星星,北斗怎么会回到南面,半夜三更又如何?会出现太阳……”小姑娘歪着头,惘惘眨着眼睛,实在是困惑极了。
“这没什么。”他在心里服自己是在给表妹讲诗,渐渐地恢复了面色,“或许你知道《上邪》吗?也?是这样的,用一系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正话反。是这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誓言才会应验。”
“《上邪》?”识茵愈发困惑了。
他暂未多想,低声?将那首汉代民歌如实背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诗是女子?在向天盟誓,渴望与自己的爱人相知相爱,除非群山消逝,江水枯竭。凛冬雷声?,酷暑飞雪纷,天地合为一线,才敢与爱人分别。”
将这诗讲完他才察觉这诗有多暧昧,玉颜微红,长睫微颤。她才十二岁,可他已?经十六了。她或许还不懂,可他懂得?情?爱是什么,也?懂得?《关雎》《桃夭》之义?,此时对她讲这些,无疑是一种冒犯。
“爱人……”
果不其然,识茵眼间仍笼着淡淡的疑惑。旋即恍然大悟似的,回归了她本来问的那首诗:“那这首诗也?是这样么?”
“是,除非‘青山腐烂,水面上漂浮秤锤,黄河干枯见底。白天看见星星,北斗回到南面,半夜出现太阳’,除非这些情?况都出现,我们才会分开是不是?”,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茅塞顿开,越眼睛越亮,又笑盈盈期盼地望着他,期待他能认同她的答案。
她的是,“我们”,幸而并没有问什么情?爱不情?爱的问题。谢明庭顿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
“好呀。”她立刻拍手笑道,“那茵茵也?不要和云谏哥哥还有你分开!”
童言无忌,他只?笑了笑。笑容淡得?好像天边孤月下的一缕轻雾。,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才十二岁,她还是个孩子?,怎会懂得?这词里的情?意。
可他已?经十六岁了,他懂,所以,他不会当真,也?不能当真。
顾昀夫妇这一去就是多年,这几年间,识茵就一直留在陈留侯府,与兄弟两个朝夕相处。一同看书?,一同习字。
几年过?去,他们开始长大。与之对应的,两人感情?越来越好,谢明庭越发像多余出来的那一个。
如今,弟弟已?经十六岁,识茵也?已?十二岁。他心知肚明,至多三年之后?,二人就当成婚。
他就彻底是多余的那一个了。
……
谢明庭的预料很快成了真。
又两年,他和弟弟十八岁的时候,识茵的父母即将返京,她也?就自然要回家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云谏打?算出京,去往凉州历练。而他要为两年后?的春闱做准备,三人即将各奔前程。
虽前两件事都还没有定下,但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是以连日来,茵茵的情?绪十分低落,云谏想办法从集市上采买来各种小玩意儿也?不能博她一笑。
而他,出于避嫌,自然是什么也?没做,将表现的机会全让给了弟弟。
只?是,他两个始终像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整日虽在一起,却还是幼时那般相处之法,云谏整日傻乎乎的,她也?傻乎乎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意识到情?爱之事。
这日春云沉沉,看起来有落雨之势力,他在窗下温书?,忽然闻见窗外传来弟弟略显焦急的呼声?:“茵茵!茵茵!别跑呀,你听我……”
他抬目一望,花窗之下,弟弟正追着前面奔跑的识茵跑到了假山环绕的庭院里,少女一袭鹅黄襦裙,满脸是泪,似乎刚刚争吵过?。
果不其然,她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哽咽地道:“我听你什么。我让你不要去凉州,你就要去……可你走了,就没有人陪我玩了,我不想和你分开那么久……”
少女柳眉微颦,眼睫上还欲落不落地缀着几滴泪珠,鬓发被风吹乱,娇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风模样,实在楚楚动?人。谢云谏看得?心都要碎掉,他轻轻搂住她半边臂膀,像小时候那般将她揽入怀中?,脸颊轻轻贴着她鬓发:“你别哭呀。”
他歉疚地道:“我,我实在是非去不可。我也?不想和茵茵分开的……”
“为什么非去不可啊?”
“因为……”
胸腔里传来弟弟砰砰的心跳,窗下,谢明庭有些茫然地垂目,看了看自己的心口,再转目于院中?,弟弟脸上已?经泛起了薄红。他磕磕绊绊地:“你父亲就要回来了,我,我不去凉州,怎么能立一番事业……”
“茵茵,我不是哥哥,我没有爵位可继承,更不想靠着父母无所事事一辈子?。我,我不自己立一番业,又怎么能上你家……”
识茵还是未明,美丽的眉眼笼上一层疑惑:“你上我家做什么。”
“难道你是觉得?我父母会看不起你?怎么会呢,舅舅舅母对我这样好,我阿父阿娘也?是喜欢你的。他们不会看不上你的呀。”
眼见得?小青梅还是不懂,谢云谏额上简直要渗出汗来。胸腔里的心也?愈跳愈快,他尴尬地挠挠头:“咳,能做什么,就……就提亲嘛。”,尽在晋江文学城
“提亲?”
“是。”他似下定决心一般,深呼吸一口,“茵茵,你忘了么,你小时候就过?长大了要给我做新娘的,我,我想娶你……”
“茵茵,我想娶你,你愿意嫁给我么?”他垂着眸,认真地看着她道。
识茵微微愣住。
那只?是小时候的话,后?来,她渐渐长大,知道这样的话不能随便,就再未提过?。而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气的话,自也?抛之脑后?。
现在,却被云谏哥哥重新提来,还,想要娶她……
这是,这是什么意思呀……
他目光拂在脸上那样热,像是一簇簇火焰。胸腔里更如小鹿乱撞,砰砰乱跳着,渐不能自抑。她有些难为情?地别过?脸,红唇轻轻张合着,似语还休。
窗下,谢明庭的心不知怎地便揪了起来。目光紧紧地迫到她脸上。
“我,我……”
却是许久也?没有下文,她只?是低着眉,杏眼微饧,香腮染赤,低首间,似一朵水芙蕖不胜凉风的娇怯。
春风拂过?,卷下枝头纷纷落英。像极了《周南》的诗中?桃之夭夭的盛景。
谢云谏的心亦在狂跳。
这是很多年前就想和她的话,可惜他长大了,她却还太小太小,让他不得?已?仍装如过?去那般,以兄长身份和她相处。
可现在,她已?经长大了。长成了《桃夭》诗中?宜室宜家的模样,长成了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他做梦都想摘下一顶凤冠来,与她戴上。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揽在她背上的手一紧,径直将她揽进怀中?。
识茵似受惊小鹿般狠狠颤栗了下,指尖皆如有电流蹿过?,一阵酥痒。抬眸的一瞬,他却避开她视线,低下头,在她额上印下个温软绵柔的轻吻。
温柔郑重,珍之怜之。
淅淅沥沥的春雨顺着浓密的桃叶缝隙点?点?滴滴地落下来,打?在二人的鬓发上,再沿着额角,一点?一点?滑至脸颊上。
本该是冰冷的,识茵却莫名觉得?脸上有些烫。
胸腔里仿佛揣了一千只?小鹿,争先恐后?地撞击着心门,她惊恐望向他,樱唇微张,吐出的却是一句:“云谏哥哥……”
“下雨了……”
窗下,谢明庭忽然心痛如绞。
番外(2)
雨还在下,
滴答滴答打在窗外檐角的风铃上,一片清寂的玎玲。
二人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直至识茵一声“下雨了”才回过神来。谢云谏有些不好意思?地送开了她:“那边有个山洞,
我?们去那边避避。”
说着,他拉起识茵的手,
两人相?携着朝假山跑去。
许久许久,直到微凉的雨丝被?春风送进来,
打在脸上,
谢明庭终从一片虚空中慢慢回过了神。
他木木地转身,没什么知?觉地将窗棂阖上,往内室去。
陈砾从外面进来,见到的就是自?家公子一副失魂落魄之态。他有些愣住,
张了张嘴想问,
公子却似没看见他一般,掠过他往内室去了。
他们去山洞做什么呢?谢明庭想。
想起方?才的郎情?妾意,
心下又是一阵刺痛。他双目微微一黯。云谏,必定是亲了她吧?他看得出来,茵茵也是喜欢弟弟的,
对他的亲近毫无?抵触。
从两小无?猜,
青梅竹马,到如今两情?相?悦,他们终于心意相?通了。
他从前的那些预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