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谏亦是一头雾水:“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不知道么?”虽是回答弟弟,谢明庭的目光却平静地落在母亲身上,“北邙山下的那座陵墓只是一座衣冠冢,
里面并没有父亲的遗体,
至于父亲的遗体去了哪里,
这就只有当年亲手处理父亲后事的母亲知道了。”
叱云月也听出这话里的不同寻常,皱眉看向妹妹:“玉萼……”
叱云月语中已带着几分质问的严厉,武威郡主心中惧怕,肩身微颤,唯固执地不肯看儿子。
她怎么可能说?
她怎么可能说?!
阿姐虽然护短,
却还不至于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世人眼里谋杀亲夫乃是大罪,若她杀了谢浔的事让阿姐知道,阿姐怎么可能还救她?!
又深恨长子,
这个逆子!这个逆子为什么这么聪明!为什么非得要在阿姐面前拆穿她?他就这么想她去死!就不肯放她一条生路!
武威郡主情绪急速变换着,身体里的血液也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却始终一字未吐。谢明庭见她眼中只有恐惧,
却无伤怀,想来,她从未后悔过父亲的死,
如今也只是害怕事情败露后可能遭到的惩罚,
心中蓦地说不出的失望。
他对母亲没有恨,也知道若父亲在世,
定不会舍得让她赴死。但错了就是错了,她可以不背负弑夫的罪责,
但也不该妄想逃脱幽禁的责罚,
不该对父亲毫无歉意!
“您不愿意说是么?”他就此开口,
“好吧,
那有一件喜事,我不得不告诉您。”
喜事?
叱云月与武威郡主都是一头雾水,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要说喜事?
谢云谏却明白哥哥想要做什么,慌忙制止地唤他:“哥!”
这一声里有埋怨,有不解,是不想他将实情告诉母亲。谢明庭却坚持说了下去:“我同茵茵的孩子,我们打算留下来了。”
“哥!”见他真的要说,谢云谏急得再度大喊,打断了他。
又急忙向母亲吼道:“阿娘,你就说吧!您到底把父亲的遗体藏在哪里了?!”
武威郡主微微怔住。
这是云谏第一次吼她,这个孩子从来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就算是东窗事发的那天,就算是他得知了他父亲死在她手下,也只是一言不发,对她不曾有过半句怨言。
她当然知道他心里也是怨恨她的,否则这一个多月里,也就不会在来看她时从不提此事。
她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自欺欺人地认为相比他父亲他更孺慕自己。
然而现在,这一声便连她最后自欺欺人的心防都打破了。
眼中渗出泪水,武威郡主忽然再没了隐瞒的心思:“是……”
她哽咽着说着,褪下手腕上的两串“佛骨手串”:“在这里……”
在这里?
谢云谏震惊地看着那串所谓的“白马寺开过光的佛骨手串”,足底突突一股寒气,霎时直冲天灵盖。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他难以控制地大喊,近乎崩溃。
历来人死讲究入土为安,她杀了父亲也就罢了,为什么会说父亲是她手上的手串?她到底对父亲做了什么?!
叱云月也愣住了:“玉萼!”
儿子的一连串质问仿佛化为利箭朝她打来,吞灭所有求生的心思。武威郡主流着泪说:“我把他送去了清水寺,以火焚之,大火焚烧了三个时辰,共得骨粒二十八颗,就做成了这两串手串,烧不掉的那些,就还供奉在清水谢云谏脑中一片空白。
他早知了母亲杀害父亲的事,然听到这些匪夷所思的处理方法,也还是不能接受。
人死了,就该入土为安,将遗体下葬,至少还有座棺椁可让他们追思。她为什么要这样对父亲?!
他嘴唇颤抖着追问:“烧不掉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武威郡主痛苦掩面:“人的骨骼最为坚硬,那些大的骨头是烧不掉的,我就只能让清水寺的和尚收拢,你要找遗骨,就只能找到这些了。”
“所以你在清水寺供奉了那么多往生灯。”许是早已料到,谢明庭的语气此刻竟十分平静。
不,那不是往生灯。
武威郡主唯在心底反驳。她抬起眼来,心中倏然云销雨霁的澄澈明净,她平静地道:“我说完了,你想报官送我去死,就去吧。”
“不过我也不是说给你的,是麟儿问我我才说的,你?哼,你根本不是我的儿子!你没资格问!”
这一句说来竟带着几分讽刺,是在嘲讽,在她心里他仍不够做她的儿子。谢云谏早已泪流满面,他摇头喃喃:“母亲,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杀了人不够,还要毁尸。
可她知道父亲是无辜的么?如果真是这样,父亲的死又算什么?枉死么?!
谢云谏实在难以承受,转身逃也似地奔出院子,往清水寺去。
武威郡主心痛如绞,抬着泪眼,怔怔看着爱子离去的背影。他走得那样快,丝毫没有留恋,他当真是不会再认她这个母亲了么?可她之所以说来,就是因为是他问的啊……
她痛苦不堪,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这时,指缝间明光一闪,是另一个儿子亦要动身离去。她霎时喝道:“站住!”
谢明庭便停下来,漠然与她对视。
武威郡主问:“你方才说你和茵茵要把孩子留下是喜事,是什么意思?”
她心境出奇地平静,大约是因为最丑恶的一面已为最疼爱的幼子知晓,一时万念俱灰,突然间,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便也想刨根问底。
谢明庭看着那张仍无愧疚、反有讽刺的脸,心下一时亦冷下去。
他反问:“我和茵茵不是亲兄妹,自然可以把孩子留下。这难道不是喜事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武威郡主面色微变。
“你不知道吧?她父亲患有一种叫做瞀视的遗传病,为此,父亲曾向姑祖母去信求解药之法。您是父亲最亲近的人,您应当知晓他有没有这个病。但茵茵的父亲却有这个病,也是因此才能断定她是谁的女儿。”
“这不可能。”武威郡主提高声音打断他,声音不知何故却有些发颤,“这一定是你故意说来骗我!”
她怎么可能错?谢浔对那个孩子的关心已然超出寻常,他与谢氏也早有首尾,怎么可能不是他的?
如果不是他的,如果不是他的,那么……她岂不是……
武威郡主心口骤然一凉,拼命抑制住了那个猜想:“若非如此,谢知冉那个贱人怎么会……”
“谢氏也是她自己中了药,记忆混乱。”谢明庭语气冷淡地打断她。
“可是母亲,父亲和顾叔父当夜是清醒的。您想想,是什么情况才会让父亲与顾叔父都认为孩子是顾叔父的呢?”
他看着母亲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眸,一字一句,冰冷依旧:“——这只能说明,父亲,当日根本没有碰过谢姑母。”
“他是清白的,而您,冤杀了他!”
武威郡主脸色骤白,惊讶地瞠目。
叱云月旁听了半晌,也觉混乱。谢明庭又走上前:“这些信,他从未给您看过吧?所以也就没有作伪的必要。”
他将那几封信交到母亲手中:“当然,您也可以继续固执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儿子在戏耍您,父亲并非无辜,您也并非枉杀了自己的丈夫。一切,都是儿子的错罢了。”
谢明庭自嘲地笑笑,朝门边走,武威郡主霍然叫住他:“等一下!”
“你说的,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
谢明庭却没直接回答:“母亲,您够狠,却不够聪明,仅仅因为您的一个猜测,也没有实证,便能如此对待父亲,实在是有些过了。”
“您还是别点那些往生灯了,我想,父亲若泉下有知,是不会想和你有什么来世的。”
他摇摇头说着,已是失望至极,语罢,径直走了出去。
往生灯。
来世。
武威郡主先是一愣,那双染上细纹的眼骤地抽动几下,忽然间,伏倒在堂姐的怀中放声大哭。
*
当日下午,供奉在清水寺的谢浔遗骨便被寻了出来,送往北邙山下的谢浔墓重新安葬。
谢云谏比哥哥先到,同清水寺的住持说明来意,见事已败露,住持自然也就没再替武威郡主遮掩,只叹息着,将他带到了供奉谢浔“遗骨”的地藏殿里。
于是谢云谏就此迎来了今日的第二次崩溃——原来,父亲的遗骨与神主前,供奉的并不是什么往生灯,而是八十一盏由尸油制成的镇魂灯,是郡主当初告诉寺里,陈留侯枉死,她感到害怕,让僧人依照佛教的仪式将他火化,烧出来的类似舍利的东西,她带回了家中,聊作安慰。剩下烧不尽的遗骨,则交予清水寺供奉起来,以八十一盏镇魂灯镇之,等到她百年之后,再一起下葬,以期来世还能遇见。
镇魂灯,镇魂……
可母亲彼时那样恨他,几同于将父亲挫骨扬灰。这些镇魂灯,究竟是如母亲所言,是为了拖延他的转世时间,以期来世。还是只是为了镇压住他的冤魂,让他永世不能超生?
那一刻,初知真相的谢云谏几乎崩溃,幸得谢明庭及时赶到,先行安抚住了弟弟,兄弟二人,先将父亲遗骸迁出寺庙安葬,直至傍晚才回到了禁卫封锁的临光院问母亲。
叱云月仍守在临光院里,闻明来意,却摇了摇头:“她没法再回答你了。”
“你们自己看吧。”
房门打开,幽暗的内室显露于幽蓝天色与红烛艳辉之下。屋中红烛潋滟成海,武威郡主正坐在摆着龙凤花烛的妆台前,一身成婚的大喜红装,口中轻哼着歌谣,痴痴地望着镜中,给自己添妆。
一件件昔年成婚时的玉簪花钗被重新别上突然斑白的云鬓上,纵使施了脂粉,那张早已染上岁月痕迹的脸也恢复不成年轻时的花容月貌。唯有那清脆如旧的嗓音,与脸上痴痴的神情,犹似当年凉州塞上,怀着满腔少女春心即将嫁去京城的红裙小郡主。
她腕上仍戴着那两串被抚摸过千万遍的“佛骨手串”,轻哼着歌谣,满脸都是春风沉醉的笑。待走得近了,才能听见她所唱的曲辞: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歌声轻柔,欢邪悦心。
是那首来自凉州敦煌的曲子词,一遍遍被她唱来,诉说着对爱人情谊长长久久的不变。
谢云谏觉得诡异,愣愣地在房门前停住脚步:“阿娘她……”
谢明庭也觉出一丝不对来,征询地看向姨母。
叱云月则叹口气:“她疯了。”
“从你走后,就是这样了。”
兄弟二人都是一愣,谢云谏丢给哥哥一个埋怨的眼神,抬脚快步进屋。
“阿娘……”
这时武威郡主也看见了他,脸上霎时绽开欢喜的笑容,她提着裙子,像少女一般轻巧灵动地朝儿子奔过去:
“谢郎,谢郎,萼儿好看吗……”
竟是将他认成了谢浔。
然还不待谢云谏回答什么,她忽而苦笑两声,捂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可是,可是谢郎死了啊……他死了啊!”
谢明庭心下一恸,心尖漫开一阵悔意。
或许,他下午也不该直接告诉母亲真相。
她毕竟是他的母亲,他只是难过她不曾为杀死父亲悔恨,并非真的要逼疯她。
“事已至此,她也算得到了她应有的惩罚。我会向陛下求情,带她回凉州。”
姨母的声音将他从出神中拉回,叱云月转身朝外走,是要入宫面圣。
“反正她的惩罚是幽禁,在哪里都是幽禁,你就不要再阻拦了。”
*
半个月后,谢明庭外放的诏令下来的那日,叱云月与丈夫周沐返回凉州。
女帝与周玄英、封思远送到了宫门口便不能再送,剩下的路途,则由谢明庭兄弟与识茵这些晚辈代为效劳。一直将人送到了洛阳西郊外十五里处的长亭,叱云月便不许他们再送了。
“行了,你今日还要外放呢,别再送了,回去吧。”叱云月道,“你媳妇儿还怀着身孕,也不适合走这么久的路。”
“你母亲,我会好好照顾的。你就放心吧。”
这次被一起带回凉州的还有已经疯了的武威郡主。身为堂姐,叱云月实在不忍她再生活在那座有她和谢浔记忆的侯府里,一遍遍地遭受刺激,便向女帝求了个情,将她带回凉州,对外则宣称武威郡主病逝。
总归在哪里都是幽禁,女帝同意了。
“那就拜托姨母了。”谢明庭道。
马车里仍传来母亲的歌声,他温声嘱咐了识茵在原地等他,随后,先行去到了马车之前。
车帘拉开,武威郡主正捧着一束早已枯萎的紫花苜蓿,神色痴痴地轻哼着歌。
只属于少女的神情出现在已逾四十的妇人身上,看起来倒十分违和。
紫花苜蓿是凉州陌上随处可见的花,想也知道她拿这花是为的什么。谢明庭喉口微涩,不及开口,那张在见了他时总是溢满厌恶的脸竟破天荒地绽出个笑:“是你呀。”
“怎么跑得额上这么多汗。”
武威郡主微笑说着,掏出帕子微微探出身来,要替他擦额上的汗,“快过来,我儿乖乖的,让阿娘给你擦一擦,不然待会儿冷风一吹,又要着凉……”
谢明庭从未得过母亲这样的关怀,不由心跳都慢了半拍,怔怔地望着那个从未得过的笑,只觉恍如隔世。
然而下一瞬,幻梦即被无情打破。武威郡主温柔地拿帕子擦着他的脸:“麟儿,你要乖乖的哦。”
“你已经七岁了,是个小小的男子汉了。不可以老是挑食,不可以爬很高的树,不可以揪别人女孩子的小辫子,也不可以上房揭瓦,不可以老是把你父亲当成大马骑……他好歹也是个侯爷啊,叫下人们看见,多没面子……”
武威郡主絮絮叨叨说着,全是谢云谏幼年时的趣事。谢明庭神情已如冰僵滞。
原来,之所以对他如此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为将他当成了弟弟……
母亲,果然对他从没有过慈母之情……
一旁的谢云谏与识茵也都全然听见,谢云谏微咳一声,面带尴尬地走过来:“阿娘,你又认错了。”
“这是哥哥,我才是麟儿。”
这些天,母亲时常记忆错乱,不是将他当作父亲,就是将哥哥当作父亲,偶有一次,云袅代替秦嬷嬷去给她送饭,还被当成了闻喜县主,被揪着大骂了一顿,哭诉是她让她害死了父亲。把个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
但把哥哥认成他,这似乎还是第一次。毕竟最熟悉他们的就是母亲与父亲,父母从不会将他们弄错。
就连他总得意洋洋的小时候让哥哥扮成他关禁闭、自己却溜出去玩,后来也才明白过来,是父亲故意放水。
“是麟儿啊。”武威郡主很高兴地说着,挽着他手臂关心地打量着,丝毫不曾注意到另一个儿子黯然的神色。又道:
“这次你们去江南,阿娘不能随行了。你要记得,你是去接哥哥的。你记住,你哥哥虽然从小不在我们身边,但哥哥是你这辈子最亲的人,你要学成武艺,长大后保护他,听见没?”
“知道啦知道啦,麟儿会记住的。”谢云谏忙不迭应着,心中微松一口气。
又回头偷偷去觑哥哥,心道,总算说了句好听的话,哥哥应该不至于那么难过吧?
谢明庭面无表情,只微舒的眉角略微暴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不久,马车启程,几个小辈同长辈们告别,目送马车消融于衰败的初冬景色。
一直到马车离开后,识茵才悄悄上前,握了握他的手,眼眶微红,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