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质问都似擂鼓敲在心上,她眼中泪光闪烁,别过脸不肯看他。费尽心思给她过生日的是他,两军阵前甘愿以命来换她的也是他,若要她说她不在意他不喜欢他,那便是连她自己也无法欺骗。
上天又为什么要降下这样的事来惩罚他们,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见她面上似有所和缓,谢明庭又轻握住她两只手:“识茵,我是她生的,这一点再无法更改,我想,你既然不信我会给你公道,那就只有让我削肉还母了……”
削肉还母……
他指间沾染的鲜血沿着二人相缠的指缝流到她手上,腹部亦涓涓不断地流着血。识茵看着他颓废哀伤的面颜,心里也似被刀割开一般,漫开一阵痛楚。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她凄楚摇头,泪水顷刻间蔓延盈眶,“我爱你,我可以不介意你骗我。可我身为女儿,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你母亲对我母亲的种种伤害……”
“明郎,你放我走吧,这件事不解决,我们是没有办法在一起的。”
“那就解决这件事。”
这一句无异于玉旨纶音,他一手攥着她,一手紧捂渗血的腹部,双目灼灼紧盯着她不放,“你信我,你想要什么样的公道,你告诉我,我可以给!”
“但你不要走好不好?识茵,我求求你,不要走,不要对我如此无情……”
他越说脸色越苍白,越说越用力地攥着她,可惜力不从心,额上都滚下豆大的汗来,谢云谏尴尬听了半晌,见此忙去拿治疗创伤的药。
他面色已经很不好了,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褪去血色,识茵心间亦不好受。
可是他给来的公道,又岂是她想要的呢?
那是她母亲和武威郡主之间的事,她必得自己去拿这个公道。而武威郡主是他的母亲,儿告母,是为不孝。郡主对不起他的地方已经很多了,于情于理,都不该让他再替他母亲多背上一个罪名!
她没再说什么,在谢云谏取药过来时,轻轻拂开了那只拉着自己的手,忍泪转身离去。
谢明庭神色一变,起身欲追,却是脚下一个趔趄,重又砸在地上,谢云谏忙丢下药奔上来:“哥!哥!”
这一次,识茵再未回头。
她甚至连原先准备好的包袱也没带,就这般空着手抱了汤圆儿一起出门。谢明庭气息奄奄地倒在弟弟怀中,眼前阵阵发着黑。他见弟弟全然没有要去追的意思,又怒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追!”
谢云谏却将他扶到一旁的床上,动手替他包扎起了伤口:“哥,你就听茵茵的吧。”
“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有多痛苦么?她方才说的很清楚,她不是不喜欢你,她只是不能接受母亲对谢夫人做过的事罢了。她现在亟需一个情感的发泄口,你这样强留下她,对你们两个和好并没有好处。”
“你先让她走吧,等她冷静冷静,说不定,她发泄过情绪,就愿意回来了。你先放心养伤,我会派人去护着她们的……”
谢明庭胸口随微薄的呼吸虚弱地起伏着,并未出言反对。
事实上,他已失血与连日来的疲惫气力尽失,此时头晕乏力,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血液一点一点在身体里流逝,无边寒气自心底袭上,茫茫如大雨将他笼罩,分不清是因了失血还是她的离去。
随后,他头一歪,彻底陷入昏迷。
这厢,识茵已然抱着汤圆儿去了棠梨榭接母亲出府,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云袅跟在后面不住地相劝,却没起到半分作用,她带着汤圆儿漠然登车,辘辘出了陈留侯府。
识茵带的东西很少,除了汤圆和少部分碎银,没有任何身外之物。
两年前来她是孑然一身,两年后的现在,她身边也只多了母亲与汤圆儿。小家伙浑然不知外事,温顺地蹲在她膝盖上一动也不动。识茵轻抚着猫儿肥嘟嘟的背,苦笑道:“可怜你,以后要跟着我过苦日子了。”
谢知冉原被隔绝在侯府一处闲置的房舍里,女儿那边发生了何事,原也不知道。但方才听云袅那丫头求了一路也稍明白了过来,心疼地搂着她:“你何必那般伤那孩子。”
“他母亲做的恶,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也是被他母亲无辜迁怒的孩子,我看还算是明事理的,这几日,还主动帮我找你妹妹的线索……是个好孩子,可惜你俩有缘无分。”
“不是有缘。”她伏在母亲怀中,贪恋地嗅着母亲身上熟悉的苏合香,眼圈儿却悄悄红了,“从头到尾都只是场阴谋罢了……”
现在想来,她和两兄弟一早在灯会上偶遇或是天意,但如若没有谢云谏假死这一回事,她嫁了谢云谏,武威郡主为了不让云谏伤心,大概率会在她怀孕生子后杀了她,让她同母亲一起无声无息地死掉,连同谢云谏在内,都不会有人知道……
识茵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心寒。再一想到母亲这十二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眼角又渐渐地湿润。
“阿娘。”她出神地唤,将自己心中盘桓了一日的打算喃喃说来,“我想去告她,为你求个公道。”
“告官?”谢氏愣住了。
她忙劝道:“罢了茵茵,说实在的,侯府既肯放你走,什么仇不仇怨不怨的母亲也不在乎了!你说要去告武威郡主,这大可不必!”
“当年的事,母亲也有错,这些年,就算是我为我自己当年的糊涂赎了罪吧……以后,咱们娘俩好好过,你也别想着去折腾什么官司了,就咱们母女俩好好过日子,再想办法离开京城,去广陵,先把你妹妹找着了。”
这些天,她那个“女婿”忙中抽闲,却还帮她审问了秦嬷嬷等一干人,得知当年她生下的女儿被送去了广陵的一处名为“听云瓦舍”的戏班子。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那戏班子还在不在。
母女两个现下都是已经死去的人,无法在大魏境内行走,她打算先补办户籍,申请路引,再往广陵那边寻亲。
母亲的不支持也是意料之中的,但识茵身为女儿,无论如何不能过心中那关,只在心中默默盘算着如何起草诉状。
从回义兴后,她便一直跟在他身后,做他的贤内助。万想不到,过去谋生的本领重新派上用场,却是用在这里书写母亲的血泪,为她讨还公道……
“只是,你腹中这孩子……”
谢氏迟疑地抚上女儿尚未显怀的小腹:“母亲知道你心里有他,可是,你和他的血缘关系实在是太近了呀……还是把这孩子打了吧,否则生下来也只会是个病胎,只会叫你们两个都痛苦。”
孩子。
识茵心内一酸,这才又想起那个无声到来的小生命来。今日他信誓旦旦的一番他们不会是兄妹的论证,她其实也有听进去,虽说并不怎么相信他,但毕竟也是一条生命,不得不慎重。
何况,那是他们的孩子,她曾经期盼了很久的孩子。如果他们真的不是兄妹她却打掉了他,她该有多造孽呢?
她今日虽然走得决绝,实则心里是喜欢他的,要她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她做不到……
识茵一颗心都似放在油锅上煎熬,在留与不留之间反复抉择,痛苦不堪,面上却是带笑的:“嗯。”
她拼命忍着眼角鼻翼的酸涩,麻木地笑着应,像是说服自己:“阿娘,等我们安顿下来,我就去找大夫,打掉这个孩子。”
见她同意,谢氏心头微松。不想下一刻,那方才同意打掉孩子的女儿却蓦地扑进怀中来,抱着她哭得声堵气噎:“阿娘……我不想打掉她,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我喜欢他,我喜欢他啊!”
她在母亲的怀里痛哭失声,每一声,都仿似心里发出的凄厉。谢氏艰涩地张口,想安慰女儿几句,在这近乎窒闷的悲伤之前,却说不出任何话。
*
好容易安慰住识茵,母女俩过了洛河,在南市附近找了处客栈安顿下来。
此处离京兆府较近,为的是人身安全与去官府办理户籍的方便。
尽管识茵的表兄苏临渊一家如今也住在洛阳,但母女二人暂时不想去打扰他。一来她们两个都是死去的人,贸然出现,指不定会打乱表兄一家平静的生活,二来,识茵也还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告。母亲的事虽是武威郡主做的恶,但也一定会牵扯出谢明庭骗婚的事情来,她还不知如今朝局是怎样的明朗,贸然上告,会不会有碍朝局,做了人家手里的刀。
天色不久即暗了下来,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明莹的月辉烂银似的落在树梢溪水,草虫喓喓,知了吱吱,初秋的夜晚不过是夏日的延续,仍旧喧闹而富有生气。
陈留侯府的鹿鸣院内灯火通明,谢明庭正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烛光阴翳里的鸳鸯戏水纹案,床畔案边,静静放着一碗汤药。
腹部的血已经止住,伤口也已全部包扎好,微微敞露的寝衣露出内里坚实的筋肉与包裹伤口的纱布,隐隐透出几分鲜血残红。
休养了这半日,他脸上仍没有半丝血色,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帐顶,真个心哀如死。
识茵走了。
是弟弟放走的。
弟弟说等她想通了就会回来,但他却很清楚,她连她自己捡的汤圆儿都带走了,却没带走他们家任何东西,又哪里会回来呢。
所谓回来,不过是弟弟哄他开心的罢了……
俄而,谢云谏兴奋的声音却传进屋来:“哥,哥!”
“你看谁来了。”
他撑着床板挣扎着要起,谢云谏同陈砾忙过来扶起他,将人半倚在床靠上。门前的檐灯影下旋即进来两个身着夜行衣之人,一个俊朗高挑,是周玄英,另一个头上戴着兜帽……
谢明庭面色微变,强撑着欲要下床:“陛下……”
“快扶他躺下!”嬴怀瑜脱口说着,谢云谏同陈砾两个又忙将他放下,顶着周玄英想要杀人的视线,忙扯过薄被将他裸露的胸口盖住。
“有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嬴怀瑜在榻边坐下,关怀地道,“你的事朕已经知道了,这阵子你就待在家中养伤吧,别的不用关心了。”
她已从谢云谏处得知了今日陈留侯府中发生的争执,谢明庭自戕,顾识茵不告而别,虽说事情是武威郡主惹出来的,也有她这个做君主的前时叫他隐瞒的不是,又担心他的伤势,思来想去,便扮成丈夫身边的侍卫趁着夜色来访。
“多谢陛下。”
除却这一句君臣间又没了下文。女帝问:“有思,你有什么要求想同朕提的么?”
“没什么。”他淡淡地应,“只是陛下眼下也该看到了,臣母亲的行事固然有错,这时候被翻出来,实属蹊跷。想来那些反对改制之人,就快要掀出母亲的所作所为来逼臣退位,臣再不能坐这个位置。”
“改制之事,有楚国公主持已然足够,所以,请陛下正式免了臣的职务。还有就是……”
他顿一顿,脑海中又浮现女孩子白日那句“我不要你的公道,我要自己去取”,心间有如扎进一根钢刺,顷刻间,汩汩流出鲜红的血来。
却是接着说了下去:“还有就是,将来,若是有人告发臣母亲的所为,或是控告臣曾经的错事,还望陛下莫要包庇臣,一切,就遵从律法吧。”
屋中的众人都愣住了。女帝神色凝重:“有思……”
他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落得这个境地,也有她这个做君主的错。她从未想过卸磨杀驴,就算那些反对的人将来攻讦他,该杀的杀,该贬的贬,她总有办法保住他的官职和名声。遵从律法,却是贬官流放。他为何如此求她?是不信她会保他么?
至于那句“有人控告他曾经的错事”,难道,是顾识茵会去告他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26
16:16:26~2023-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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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
第
104
章
◎“阿娘,我错怪他了。”◎
谢明庭的要求,
女帝最终同意下来。
尽管,嬴怀瑜认为武威郡主的那些事与他毫无关系,连他自己也是个受害者,
就算将来有人将事情捅破,
交付有司,
依罪论处,也未必会追究到他身上。
但真正麻烦的却是他和顾识茵的事,骗婚之事他还姑且只能算是从犯,尚可归于碍于孝道、听从母命。然而,将弟妹假死囚禁,
改换身份,成为自己的妻子,这几件事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现在顾识茵脱离陈留侯府,
想要状告武威郡主,就算她不告他,也势必会将这几件事牵扯出来。曾经的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
届时,必将是轰动全城的大案。
——他也一定会官途尽毁,身败名裂。
“现在怎么办?”
从陈留侯府离开后,
女帝登车返宫。车上,
她不无唏嘘地楚国公周玄英商议:“闹成这样,倒真是朕的罪过了!”
那些事,
尽管是他做错了,但瑕不掩瑜,
女帝私心里并不愿意让他叫人祸害到如此地步。
毕竟,
如果不是她,
这位风清玉粹、如圭如璋的前状元郎原本是不必为叛党所针对,
落得那般身败名裂的下场。
周玄英身为始作俑者,此时也难得有了几分凝重:“不如,干脆就将计就计吧。”
将计就计?
女帝凝神思索,倒也明了他的意思。
“也好。”她道,“总归他们是想激起顾识茵去对付有思,从而对抗朝廷。那就这样做吧,派人叫顾识茵放心大胆地去告,可别不告!也好让朕看看,那些躲在她背后的牛鬼蛇神到底想做什么。”
*
识茵母女如今暂住在临近京兆府的一间客栈之中,既安顿下来,开始准备补办户籍与诉讼之事。
诉状是她白日花了半个时辰写好的,详细清晰地记述了武威郡主对母亲、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只在诉状中隐去了现任尚书丞谢明庭这个“夫婿”的所作所为,与后来将她囚禁、换身份等事。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也是喜欢他的,并不想将他牵扯进去。但她若状告武威郡主,顾识茵这个身份就必得重现世间,他曾对她做的那些事,也自然会浮出水面。
再且,朝廷的事她虽知道的不多,却也知晓他背后牵扯着千丝万缕,多的是人想利用她、利用母亲去对付他。她不想做了别人手里的刀,也不想伤害他,但以武威郡主对母亲做过的事,她又实在咽不下那口气……
那么,她真的只能放弃么?
识茵心内百转千折。
出神的时候,她以手支颐,就枕着一叠摊开的信笺纸。谢氏秉烛走过来:“茵茵,在看什么呢?”
她仓促回神,忙将那挪状纸掩住,解释道:“没,没什么。”
或许是她隐藏的及时,谢氏并未发现,她只是笑了笑,将一盆以冰湃好的石榴放在她手边:“你小时候就喜欢发呆,眼睛看着书看着画儿就不动了。你父亲那会儿就常常逗你,你还不会说话呢,他就教你认我的各种颜料,喏,这个是赤色,这个是青色……”
父亲?教她认颜色?识茵诧异地眨眸。
谢氏浑然不觉,接着说了下去:“你那会儿哪会说话呀,还不是他说什么你就认成什么,喏,可他哪里分得清各种颜色啊,别说分辨了,就是看也看不见的,他眼里就只有黑白二色,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却还夸我设色精美……”
谢氏似陷入经年的回忆里,眼中盈满羞涩甜蜜的笑意,掩唇而笑。识茵却诧异地站了起来:“母亲说的,是阿爹么?”
“是啊,怎么了?”
“他患的是什么病?”
“不知道。”谢氏摇摇头,“只说生下来就不辨五色。”
仿佛心脏遭了重重一击,识茵身形一晃,软软瘫坐下来。
谢氏被唬了一跳,忙追问着发生了何事。识茵双目放空,摇头喃喃道:“阿娘,我错怪他了。”
他没有骗她,那封书信是真的……
谢氏还是不明,她又苦笑着道:“您和郡主也错怪谢家……舅舅了,这个病叫瞀视,是会遗传的,阿爹一定是担心我也有此病才会在我幼时试探我能否看见颜色。而谢家舅舅也曾写信替友人询问此病,说的就是阿爹这种情况,时间、病症,全部都对上了,可见他之所以关心我,也是担心我会患有此病……”
“所以阿娘,我一定不是谢家的女儿,我就是阿爹的女儿,你们都弄错了!”
真相来得如此简单而出乎意料,谢氏久久地怔住,眼珠艰涩,一动不动,竟不知该不该信。
如果,茵茵不是阿兄的女儿,茵茵与那孩子也不必陷入灭伦的痛苦,她也不曾对不起阿兄与顾郎,这本是皆大欢喜的事,她也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可眼下她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如此一来,阿兄岂不就是完全冤死的?她这十二年一来所受的苦、所赎的罪,连同她那可怜的女儿,就只是一场笑话!
谢氏嘴唇都变得苍白,眼角酸涩,泫然欲泣。她喃喃问:“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看见阿兄?”
彼时视野模糊,她其实并没有瞧清来人相貌,只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衣袂翻飞间,赫然是阿兄的玉佩。
识茵道:“他同我说过,他去问过安平侯了,当时,是谢舅舅先发现的您出了事,赶跑了那些想欺负您的人,后来才将阿爹叫来,想来才叫彼时的您误会……”
“阿娘,可见当日房间里至少也有他们两个人,或许一直以来都是您弄错了,那天晚上替您解药的就是阿爹,不是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