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谏忍不住开口:“您当初和我母亲不是这样说的吧?”
以母亲的说法,她可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
或许她说的也是实情,但故意隐去部分实情,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闻喜县主不悦:“我怎么不是这么说的了?你父亲衣冠不整地从房间里出来是事实啊。你母亲本来就喜欢胡思乱想,成天疑心这疑心那的,又关我什么事!”
谢云谏还欲与之争辩,却被哥哥打断:“行了。”
他问安平侯:“当夜,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在房间内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率先发现且进去的,的确是他。等顾昀赶过去的时候,就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半个时辰,的确足以发生许多事了,可惜父亲已死,谢夫人彼时神志不清,这期间发生的事,再没有外人知道。
事情再度陷入僵局,知道问不出什么关键性证据,谢明庭同弟弟向夫妇二人告辞,安平侯派了人送他们出去。
自始至终,兄弟俩也没问过谢氏身死的事。
二人走后,闻喜喃喃:“他竟不是为了他母亲而来。”
“管他的呢。”安平侯道,“你也别去管这件事了。我原就不支持你回来,你偏要回来,说什么要翻案。”
“不该翻案吗?”闻喜县主反问。
“当初是她说要教训教训谢知冉,说什么反正她丈夫是死了,你可还活着,我才控制不住想要一了百了!因为这件事,你我被削官夺爵,到头来却告诉我谢知冉根本没死,被她关了起来,那这些年我们吃的苦算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我这么多年要替武威顶罪。又凭什么,凭什么从小到大,她什么都比我好,分明只是个武夫之女,却能封郡主!长大后,嫁的人也比我好,谢浔对她一心一意,而你,却到处拈花惹草!”
闻喜说着说着便落下泪,安平侯只得安慰她:“事情都过去了,我这些年也没再犯,你何必再提呢。”
“就提,我就要提!”闻喜县主神色渐渐癫狂,“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她还稳坐郡主之位,还有两个如此优秀的儿子,我们却什么都没有了,我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安平侯不由加重语气:“可你怎么不想想,这件事早不说晚不说,偏偏陛下重用谢有思改制的时候说?”
“姓高的现在把你我找回来,告诉你知冉还活着,不就是想你去闹,想你去对付陈留侯府?醒醒吧,人家现在是陛下跟前的宠臣,你我却只是庶民。你是县主的时候都斗不过人家,何况现在?那些人自己不想出头,却撺掇着你我来当出头鸟,你可别上这个当!”
闻喜并非听不懂好赖话,一瞬紧张起来:“那现在怎么办?”
“等。”安平侯道。
“他们想我们出头,我们就偏不出头。谢家小子做的是损害各个世家大族的事,定会被群起而攻之。墙倒众人推,等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请求朝廷翻案了。”
*
次日早朝,女帝即宣布了谢明庭主动请辞之事,只言武威郡主病重,谢明庭兄弟须在家中照顾,暂且停职,改制之事由周玄英全权负责。
谢云谏任职禁军也就罢了,那担任尚书丞的陈留侯负责的却是十万火急的改制之事,如今也一并停职在家,虽说是出于孝道,大臣们仍觉奇怪。
唯有某些听说了侯府变故的高家门生知晓内里,又都蠢蠢欲动着,只等着闻喜县主来做这个出头鸟,一点一点掀出陈留侯府的罪恶往事。
……
朝廷之人如何想谢明庭无暇顾忌,他现在一颗心全扑在当年的旧恩怨上,闻喜县主那边既得不到有用的关键性证据,又开始翻阅父亲当年留下的书信,试图寻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他已快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同弟弟两个,几乎将存放父亲旧物的榕溪阁翻了个底朝天。最终,还是谢云谏先他一步找到,神色激动地攘着几封信跑过来:“哥你快看!我发现了什么!”
那是几封姑祖母寄给父亲的回信,姑祖母名叫谢云因,乃是女帝的另一位小叔叔楚王的母亲,除却楚王太妃之外,她的另一重身份则更为天下人熟知,即大魏有名的神医。
她在回信中解答了一种名为“瞀视”的病症,似是父亲曾去信询问,向她请教此病是否会遗传给孩子,又是否可以医治。
谢云因则言,此症药石罔治,且会遗传,但一般不会影响寿命。若父亲患病,母亲正常,则多半不会传给儿子,却极有可能传给女儿。甚至有些女儿和女婿都不曾患有此病的,生出的孩子却有,可见此病会隔代遗传。
后面的几封回信,则是一些育婴的小知识,得知所生是个女儿后,又教他如何分辨不会说话的婴儿是否患有此病。二人的书信往来,始终围绕着这个孩子与“瞀视”。
“哥你瞧。”谢云谏将几封书信上的落款时间指给哥哥看,“第一封信的时间是永昭十年的五月,茵茵是永昭十年九月初七出生的,算着时间,正是谢夫人怀上茵茵的时候。”
“还有这几封,永昭十一年、十二年,也都是茵茵刚出生那会儿。他这么关心茵茵会不会患这个病,几次同姑祖母书信往来,这,这谁不多想啊……”
谢明庭出神地看着信笺。
这些虽都只是姑祖母的回信,但如弟弟所说,一定是父亲先去信才会有的回信。而他如此关心和清楚茵茵那时的情况,也自然都是背着母亲与顾家来往,也难怪母亲如此笃定识茵是父亲的女儿。
可事实,真就如此么?
父亲是古道热肠的人,若是替友人问,也并非不可能。
谢云谏的声音又将他从回忆之中拉回:“不过我还是不明白,瞀视?这是什么病啊?我听也没听说过,父亲有这个病吗?”
“没有。”谢明庭回过神来,“不过这个病……我似乎曾在卷宗上见过。”
那的确是一般的大夫也不会知道的一种病,患有此病之人,“以黈为赤,以苍为玄”,即分不清黄色与红色、青色与赤黑色。有的甚至全然看不见色彩,十色世界在他眼中根本一片黑白。
他会记得这个病状,还是得益于他过目不忘的本领。是十年前的一桩案子,记录在大理寺的卷宗里,说并州有童子不辨红与青,原以为是被后母下毒,官府审来审去都没有结果。案子递到大理寺来,彼时他的老师大理寺卿封衡特意去请教了太医监,才知世上原有一种病症名为“瞀视”,就是这种情况。
可巧那桩案子,也是男孩的生母患有同类病症,与姑祖母信中所说的“遗传”恰好对应。
但父亲并非“瞀视”,他如何会担心自己的孩子是否患有此病?若这孩子指的就是茵茵,那么她一定不是父亲的女儿!
他如溺水之人得遇浮木,立刻攥着书信回到鹿鸣院。回到房间里,她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发怔,云袅及几个侍女守在一旁,桌案上还摆放着新送去的饭菜。
她在闹绝食,从昨日被留下,再到现在,她只在昨日用过一碗粟米粥,那还是谢夫人千劝万劝才肯用的。今日连谢夫人也不被允许入内,她们几个劝也自然无用。
眼见他回来,云袅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侯爷,您劝一下吧,夫人怎么都不肯用饭。”
他便屏退她们,坐去她身边,离得近了,才发现她在绞给他做的那些荷包、鞋袜等物,一幅幅精美的绣图俱被银剪剪烂绞碎。而她雪颜冷漠,似全然不曾察觉他的到来。
谢明庭只觉心也跟着那些绣品一缕一缕剪烂了,他放柔声音开口:“你这又是做什么呢。”
“你心里有气,恨我怨我,也该对着我发泄,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
“我要走。”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与昨日同样的决绝。
谢明庭道:“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我,我已经快要查清当年的事情了,你看这几封书信……”
他将“瞀视”之症简单说与了她,又道:“我父亲是没有这个病的,你母亲既是画师,理应也没有。那你父亲是不是有这个病呢?如果有,这个病是会遗传的,所以我父亲才会担心地替他询问。这样一来,你我就绝不会是亲兄妹……”
“瞀视”之症是识茵听也未听说过的,同样的,五岁多就没了父亲的她也不记得父亲有这个病。她只是笃定了他在骗她,头也不抬地道:“你觉得我还可以再相信你吗?”
“你连是兄妹都可以不在乎,为了哄我留下来,又有什么做不出的。我不会看,也不会再相信你,我只要你放我离开,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自己费尽心思找来的证据,她竟然看也不看便轻易否决了。谢明庭内心近乎绝望到了极点。仍是哀求:“你不要这么绝情好吗,我们是夫妻,也已经有了孩子,是你说过的,我们要一起面对……”
“是夫妻吗?”她抬起眸来,讽刺地笑了,“你大概已经忘了你们家做过的事了,连场像样的婚礼也没有,一顶小轿把我从家中骗来。丈夫是被替换了的,母亲呢,是被囚禁了的。本以为是场美满婚姻,却原来从头到尾一家子上下都是骗子!”
旧事重提,她心中愈加悲愤,而谢明庭无疑愈发理亏,面上血色尽失,一时无言以对。
识茵又道:“再说了,你以为我在意的只是这一件事吗?”
“你骗我,她算计我,我都可以不在乎,可她伤害我母亲!”
“被关在地牢十二年的不是你的母亲,所以你可以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可我不能!我必须得给我母亲求一个公道。”
她目光凄郁,近乎声嘶力竭,泪珠扑簌不能语。谢明庭心疼地上手去拭,又被她偏头躲过。他道:“我没想轻飘飘地带过。”
“我说过,我不会徇私枉法,你要的公道我也可以给。但求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我已经快查出来事情的真相了。就算是我的母亲,我也不会徇私……”
那他为什么现在还把武威郡主关在王府里,而不是去报官呢?识茵想。
她摇摇头:“我不会再相信你的。”
“公道也不是你给我的,我要自己去拿。你放我走吧,我们和离。”
这一句平静至极,但比起方才那声嘶力竭的忿怒,才更加叫人绝望。谢明庭看着她有若寒冰的双眼,心想,她那般的决绝,当真是探不见半点宽恕的可能了。
“识茵……”他喃喃唤她,“你一定要这样吗?”
内心早已冷如死灰,却忍不住想,为什么她总是这样呢?
为什么她总是可以轻易地放弃他,为什么她就不肯再相信他,原谅他……
他是那么的爱她,超乎生命,超乎骨肉至亲。可他在她眼里,就始终是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可有可无的玩意儿罢了!
谢氏比他重要,她要带走的汤圆儿也比他重要,谁都比他重要!
她明明知道,在这件事上他也是受害者,他也是无辜的,母亲并不疼爱他,拿他这个亲子做局时没有半分犹豫。又凭什么,将母亲做的孽悉数算在他的头上呢?
她又真的喜欢过他么?还是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拿他当作消遣的玩意儿……高兴了就甜言蜜语哄他两句,不高兴了,就丢下他……
谢明庭越想越绝望,越想越狂躁,原本凉彻的血液重新在筋骨里沸腾起来,似脱缰的野兽难以控制。
杀了她!
那个声音在心底道。
不……是杀了他!要么他们一起去死,要么把她关起来,就关在这间屋子的下面,和上次一样。她就会回头,就会原谅他,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而不是现在这样,又要弃他而去!
那个声音还在心底蛊惑地叫嚣着,身子却冷得有如僵冷的湿木,一动不动。识茵尚未注意到他眼中有如火焰熊熊燃烧的怒气,丢下剪子便要起身。
手腕却被他一把拽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她震愕回眸,眼前的男人浑然似变了一个人,攥着她的手冷峻而决绝地道:“你不能走。”
这样的他她曾在东阳县见过一次,险被施暴的记忆重新浮现,识茵贝齿颤栗:“你想做什么?”
“你不能走。”他烦躁而又冷酷地重复着,“你要和我在一起,把孩子生下来!永远不许离开!”
他眼中俱是控制不住的戾气,识茵又惊又惧:“谢明庭你疯了?你放手!”
“我是疯啊,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我早说过,我这颗心,这个人都是你的,你既答应了喜欢我,就不能不要!顾识茵,你已经丢下过我一次了,要再让我放手,除非我死!”
这样的他癫狂又恐怖,她忍不住挣扎着大喊:“你是要你死么?你是要逼死我!”
“到底是谁在逼谁呢?”他把她拽回桌案边,另一只手却拾起了那把剪子,眼中却渗出泪来,近乎绝望地贴面相问,“你不信我会给你公道,我怎样求你也不肯听。明明我什么也没做错,明明我同你一样也是受害者,你却要把她做过的事算在我头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既然如此,那你杀了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你杀了我吧,我情愿死在你手里,也不想再被你丢一回。所以,你杀了我啊!”
他是那人的儿子,她怎可能毫不在意?识茵死命地挣扎着,却不敌二人力气的悬殊。他把剪子塞进她手里,带着她手持着剪子往自己腹中刺:
“这一刀……为我自己对你做过的事赔罪。”
“这一刀,我为我母亲赔罪。”
“这一刀……”
他攥着她的手,似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刀一刀地往自己身上捅。喷出的鲜血如涌泉般溅在识茵衣上,她被吓坏了,慌忙哭着朝门外喊:“陈砾!陈砾!”
进来的人却是谢云谏,他震惊地奔进来:“哥?”
作者有话说:
这病就是色盲哈……
外公会遗传给外孙的,茵茵的孩子危QAQ
本章50个红包~
感谢在2023-07-25
00:16:06~2023-07-26
16:1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thenan
4个;是小白瑾
2个;顺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承葳
10瓶;西江月、水晶玫瑰
5瓶;一只小鱼(离线、锦城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3
?
第
103
章
◎“为什么每次被放弃的都是我”◎
谢云谏赶到的时候,
兄长腹部的衣襟已被鲜血染赤,地上俱是被他打翻的桌案器皿及剪烂的布缕,更似夺了魂一般,
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把银剪,
另一只手仍攥着识茵不放,
眼里都是不甚清醒的混沌血光。
这样的兄长他从未见过,谢云谏忙奔过去,空手夺着哥哥手中的剪子:“哥你放开,你吓着茵茵了……”
“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不成么,快把剪子放下,
你忘了么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么……”
识茵已被逼至了大床之畔,双肩都在剧烈颤抖着,看他的目光恐惧得犹似在看怪物。而或许是那句“孩子”起了作用,
谢明庭赤红双目总算清醒了些,攥着她的手一松,双膝一软,
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低着头深深地喘着,手上黏稠的鲜血一滴一滴如雨般打在地上,谢云谏原本着急忙慌地要去拿纱布,
瞥见识茵眼里的害怕又只得留下。
三人就这般僵持了一瞬,
他抬起头,用那双满是鲜血的手抱住了她:
“你一定要丢下我吗?”
他仰头望着她,
额头正好与她下颌齐平,眼中明光闪烁,
哀伤又绝望:
“你忘了我们有多艰难才走到一起么,
你忘了,
我们共同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了么?不是说过,
既然相爱,不管前路险阻刀山火海我们都要一起面对,为什么你总是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弃我……”
识茵心中一涩,有如被野兽的利爪撕扯去一角,又酸又疼。
她知道他心里苦。
因了他母亲做的事,这几日,他似乎都未曾休息过。这么多事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压力可想而知,就连自己,也是一把刺向他的尖刀。
她也知道她不该将他母亲做过的事都算在他头上,她只是实在无法接受他有那样一个母亲罢了……
隔着母亲的十二年、一条腿,还有那个生死未明的妹妹,她又如何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心安理得地与他相守?!
心下一时稍软,她颤抖着手轻抚他苍白的脸,两痕清泪落下来:“你又何苦这样作践自己呢。”
“明郎,我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眼下实在发生太多事了,我实在没有办法接受……”
谢明庭红着眼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被放弃的都是我,母亲是这样,父亲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你明明说过,你是我妻子,如果连你都不能体谅我,我过得该有多苦。可为什么,为什么如今你就不肯体谅我,就因为我母亲做过的事,你便要放弃我……识茵,你对我说过的喜欢,便如此廉价么?”
“这,这自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