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鸣橙又看了一眼一旁的片子,然后俯下身,又是让彭姠之张嘴,用碘伏给拔牙区消毒,接着打下牙槽神经阻滞麻醉。
好痛,针头穿过软组织,彭姠之就忍不住缩了缩眉头,往后一撤。
纪鸣橙偏头轻声说:“别动。”
彭姠之眨眨眼,不敢动弹地看着她,又见她收回手,说:“等半边舌头和半边嘴唇麻了,你告诉我。”
彭姠之张着嘴,“啊”一声点点头。
突然看到纪鸣橙嘴角往下撇了撇,但眼睛微微一弯,一个不明显的笑。
彭姠之挑眉问她。
“现在可以闭嘴。”纪鸣橙说。
护士示意彭姠之用牙椅旁边的水漱漱口,彭姠之漱完又躺回去。
这种感觉很奇妙,纪鸣橙明明很土,土得彭姠之从前都不把她放眼里,但现在彭姠之躺在她的诊室,躺在她的专业里,纪鸣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好像彭姠之是个什么玩意儿一样。
但这样的感觉只是一瞬间,和纪鸣橙的笑一样短促。
她偏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五分钟。
“麻了吗?”
彭姠之动了动舌头:“麻是麻了,但有个问题。”
“?”
“我要怎么确认它是麻了二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呢?”
“噗。”护士忍不住了,捂着嘴笑。
纪鸣橙有点无奈:“张嘴。”
“啊——”
“你每次张嘴都一定要配音吗?”纪鸣橙皱了皱眉。
啊这……彭姠之人麻了。按理说,这个音应该医生配啊,让病人张嘴的时候,医生不是都应该说“啊——”。
纪鸣橙伸出食指,按了按彭姠之的右边舌侧:“有感觉吗?”
“没有。”彭姠之含含糊糊地说。
但纪鸣橙的手指碰到她的脸旁时,有,酥酥的,痒痒的。
再捏右侧舌尖:“这呢?”
彭姠之摇头。
“嗯,可以拔了。”纪鸣橙收回手,准备拔牙器械。
但彭姠之觉得这事很微妙,如果是一个不认识的医生,那她肯定不会想太多,但这是认识了十多年的纪鸣橙,用手鼓捣她的舌头,还挺羞耻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阻生智齿彭姠之知道的,要把牙龈切开,把牙齿捣碎了弄出来,相当于一个小手术了,因此一旦开始拔牙,她就很紧张,闭上眼没敢看。
视觉一被遮挡,别的五感就被放大,所以她很自然地闻到了一阵不冒犯的冷香,略有压迫性地扑面而来,压在她的鼻端,压在她的前胸。
她听见纪鸣橙放轻了嗓子说:“尽量把嘴张大,越大越好,不要闭,不要怕。”
“不要怕”三个字说得很温柔,让彭姠之有一点晃神儿,这还是纪鸣橙吗?
思绪都像被打了麻药一样。
不过牙医是这样的,她之前遇到的牙医,都很温柔,可能是哄小朋友哄习惯了,工作状态安抚病人的情绪特别得心应手。
哪怕纪鸣橙再嫌弃她,职业操守也没有丢。
纪鸣橙拔牙的技术和她打游戏的操作一样行云流水,分离牙龈,去除冠部阻力,拔出牙冠和挺松牙根都做得细致又顺畅。
彭姠之也不知道她在干嘛,只感到有类似于锤子和电钻一样的东西在自己的口腔里疯狂舞动,她感觉不到疼,但有其他的触觉,很奇妙,她越紧张,嘴就越是张大,到最后感觉都要脱臼了,口水也兜不住了。
不能在纪鸣橙面前流口水啊,她有点方,那她不得嘲笑自己一辈子。
但是这事儿由不得她。
如果不是护士帮忙吸掉血水,她的口水可能已经流了纪鸣橙一手了。
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傻缺吧彭姠之,还以为走后门遇到个熟人加号多威风呢,这下好了,朋友圈里一辈子的黑历史。
一面叹气一面悲怆地想了挺久,终于结束,纪鸣橙取出碎牙,给她搔刮干净,复位牙槽骨,最后消毒上明胶海绵,然后缝针,给她的患处塞了一块海绵。
“好了,咬住啊。”
纪鸣橙撤开身子,彭姠之坐起来,脑子里“叮”了一下。纪鸣橙这个人说话,是几乎不加语气词的,跟嫌弃多说一个字浪费时间似的,所以“咬住”后面跟个“啊”,就有了那么一点诡异的柔和,哪怕她的神情还是很冷淡。
彭姠之看着她换手套,洗手擦手的侧脸,觉得她这人其实还不赖。
被自己害成这样,也没多说什么。
看起来,自己之前推断的“纪鸣橙嫉妒彭姠之”这个结论,要打个大大的问号了。那么,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发那么多私信呢?
奇怪。
6
第6章
彭姠之决定请纪鸣橙吃饭。
一是因为探究,求知欲上来了,二是毕竟人家给加号了,还等了她一个小时。
于是等护士出去之后,彭姠之从牙椅上蹭下来,转悠到面向柜子的纪鸣橙旁边。
“卧槽!你干嘛呢!”
彭姠之吓了一跳。柜子上一张餐巾纸,上面摆着好几颗碎牙,带血的,看起来怪恶心的。
纪鸣橙瞥她一眼,指指左下角一颗:“这是你的。”
彭姠之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你拔了牙之后,收集了每位患者的牙齿,在这玩拼图。”
狭长的凤眼眯起来,她没来由地想到了《少年包青天》那种拼尸体的情节。
毕竟,这也是她牙齿的尸体。
突然不想请纪鸣橙吃饭了,好变态啊她。
纪鸣橙的手指在柜子边缘克制地一滑:“拼牙齿,是为了检查拔出来的牙是不是完整,有没有碎片还留在你嘴里。”
原来如此。
彭姠之心虚地包住嘴,动了动睫毛,看了两眼,也不那么恶心了,于是来了兴致,凑近想看一看自己的牙。
刚凑过去,纪鸣橙却眉头一皱,脸往后退,警惕地看着她。
这反应……不对啊。
彭姠之心头疑虑四起,咬着棉球,眼神在睫毛下一滑,然后动了动脖子,再把脸往前送了送。
纪鸣橙再撤几寸,抬手以手背抵住了自己的嘴唇。
卧……草……?
两个字在彭姠之心里百转千回。
纪鸣橙竟然做了一个良家妇女被调戏了的防范动作,用手心儿对着彭姠之,五指微微垂着,眼神很防备。
“你有病吧纪鸣橙!”彭姠之炸毛了。
“你这啥动作啊你这。”彭姠之心里都在发抖了。
“你至于不至于啊!你人是古板了点,但也不至于这么应激吧!你这一副被人碰了就要咬舌自尽的样子给谁看啊?你清醒一点被打了麻药的是你姐姐我,不是你!咱俩都女的你在这给脖子打白绫干嘛呢!”
彭姠之气得血水直冒。
纪鸣橙的手动了动,但还没放下来,小声跟她说:“咬住。”
“哈?”
“棉球,咬住,止血。”
“哦。”彭姠之又用舌头把棉球顶回去,死死咬住。
哆哆嗦嗦地伸出一个手指,晃悠两下,示意纪鸣橙把手放下来。
不然彭姠之虽然说不了话,但可以动武。
纪鸣橙被彭姠之身残志坚的样子狠狠威胁了,顺从地放下手,把一旁打印着注意事项的医嘱单子挪到她面前,就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哎!”
彭姠之歪着嘴,咬着棉球喊她。
纪鸣橙侧头,柔顺的长发在背后起了弯弯的弧度。
“你晚上有事儿吗?”
“没有。”纪鸣橙说。
“咱俩去吃饭呗。”彭姠之口水突然流下来了。
纪鸣橙看着她下巴上的哈喇子,神色很复杂。
递了张纸给她,纪鸣橙没说话。
“不打你,感谢你。”彭姠之一边擦,一遍说。
她看见纪鸣橙又抬手了,不过不是捂住嘴,而是用手背轻轻碰了碰鼻尖,低头拎了拎嘴角。
这回的笑要大一点,长一点,她的睫毛很听话地垂下来,跟着笑意颠了一颠。
还挺好看的……
彭姠之歪头看她,突然觉得她要是打扮打扮,化化妆,还挺古典美的,带点柔弱那种。
纪鸣橙又曲起食指,顶了顶眼镜,问她:“吃什么?”
“麻辣香锅,我好馋啊。”彭姠之说。
纪鸣橙抿抿嘴,指一下她手上的单子:“我建议你说之前先看看注意事项。”
也建议你说之前,先启动一下待机时间过长的脑子。
彭姠之突然有点奇怪,她觉得这个麻药是不是真的影响记忆力啊,自己怎么说着说着老忘记嘴里有个窟窿这件事呢。
“那,喝粥?”她妥协。
纪鸣橙点点头,把白大褂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然后拿上羽绒服,等彭姠之也穿好外套,俩人一起下楼。
看到自己拉风的摩托,彭姠之就有点邪魅了,想说让纪鸣橙坐她后面,姐带她开开眼,但纪鸣橙说不必了,她也骑车了。
然后彭姠之就很郁闷地用乌龟一样的速度跟在绑了挡风披的纪鸣橙的小电驴后面,摩托尾气一顿一顿的,连排气管都觉得憋屈。
原来被彭姠之吐槽丑的那玩意真的是纪鸣橙的,看她熟练地把手伸进袖筒里,彭姠之都要疯了。
到粥店前停下,纪鸣橙把小电驴放在非机动车停靠处,又等着慢悠悠赶来的彭姠之甩了个尾,神色冷酷地靠到一旁。
纪鸣橙把手揣兜里,高领毛衣堆着她纤细的脖子,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你冷吗?”
“不冷啊。”彭姠之撩了下刘海。
纪鸣橙看着她冻得跟褪色的胡萝卜一样的手,点点头。
等纪鸣橙转过身,彭姠之缩起肩膀嘶声搓了搓手,跟她走进店面。
她看起来常来,店员都是相熟的,也没看菜单,只点了一碗皮蛋瘦肉粥,然后等着翻菜单的彭姠之点菜。
“牛肉滑蛋粥吧。”看了一圈儿,实在没什么胃口。
又让纪鸣橙加几样,好歹是她的感谢宴,虽然情况特殊只能喝粥,但排场要有。
于是又加了糯米鸡、豉汁蒸排骨、蒸凤爪还有彭姠之最爱的阿华田漏奶华。
这道甜品很甜很甜,纪鸣橙几乎是看着就觉得腻了,所以她从来不点,但彭姠之偏偏很喜欢。
她小心地送入左边口腔,用一侧的牙齿嚼,觉得麻药可能要退了,因为她已经感受到右边牙龈处隐隐作痛了。
纪鸣橙吃饭很安静,也没有看彭姠之一眼,低头认真地喝着粥,甚至连手机都不玩。
彭姠之越看越觉得,有没有必要介绍向挽给她认识,俩人认个亲。
太尴尬了,她俩跟中午食堂碰见了,拼桌的陌生人似的。
这叫吃饭啊?
于是她绞尽脑汁找话题:“我觉得我有点痛哎,是不是麻药要没了。”
“是会慢慢疼起来的,可能还会肿。”
“那要是痛得受不了,我是不是可以吃止痛药啊,哎你给我开止痛药了吗?”
“开了。”
“那哪种痛是正常的痛呢?我怎么知道这个痛是不是正常范围呢?我怎么知道它有没有异常的炎症呢?你知道,每个人对疼痛的感受力和阈值是不一样的,什么症状能让我觉得它是在正常回复呢?”
“彭姠之。”纪鸣橙放下勺子。
“?”
“你不是拔过牙吗?”
……对哈。
“那时候二十四五吧,多少年前了,早不记得了,而且我现在身体又不比当年了,咱们这行昼夜颠倒的,抵抗力差啊,这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彭姠之叹气,“再说,我当时拔的可不是阻生智齿,这个看起来厉害很多。”
“按我的经验,”纪鸣橙顿了顿,“话多会比话少更痛。”
不,不用经验,是常识。
彭姠之闭上嘴,暗自腹诽。
“想问什么就问吧,不然钱白花了。”纪鸣橙喝一口粥,轻轻说。
前面铺垫话题的疼,也白受了。
好家伙,彭姠之心里跟水泵似的被抽了一把,想要疯狂出拳,又知道肯定会打到棉花上。这女的真的可能让人抓狂了,一会儿让她闭嘴,一会儿让她赶紧说。
但彭姠之还真的就不能不说。
于是她把手交叠在桌子上,准备单刀直入:“你给我私信那么多,是干嘛呢?”
“剧评。”
“废话,谁不知道是剧评啊,但我的广播剧,跟你有关系吗?你平常也不评别的啊,再说了,你没我微信吗,没我电话吗,你为什么要注册一个小号来私信我?”
“首先,”纪鸣橙推了推眼镜,“那不是小号,只是我的生活号,记录花草的长势,没有隐瞒过,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然后呢?
“其次,作为一个已购买剧集的听众,我有权利以任何渠道,在不人身攻击和口出恶言的情况下,反馈自己的听后感。而你的,应当付起一部分受达听众反馈的义务。”
“这是我购买剧集的页面。”纪鸣橙把自己的手机推过去,让彭姠之看。
“而且,我们私下没怎么聊过天,我忘了你微信号是什么。”
现在记住了,恐你姬娃。
彭姠之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好像挺有道理的样子。
“那,你会听这个剧?”《霸道王爷追妻七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