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那双手引起了昂德希尔的注意。一双蒲扇般硕大的手,悬挂在瘦骨伶仟的手臂下端,人站着的时候微微前倾,仿佛随时会出手应付任何事情。这双手扭曲变形、皮肤粗糙,布满伤疤,被太阳晒得黝黑,手背上细小的汗毛已经成了金黄色,告诉人们这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也许是一双久经沙场的手,或许是经年劳作的手。这双手本身就是一首史诗,详细地记录了主人的生活史迹。这是一双十分有用的手。
“我对您的夫人十分感激,昂德希尔先生。”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浓重,犹如是从喉间发出的,说话时脸上挂着一种希冀的微笑,这种微笑对像他这样年纪一大把的人来说,太过孩子气了。“她将我从令人厌恶的困境中解救出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她的。”
简直又是一个花言巧语的流浪汉,一生都鼓动着如簧之舌,高谈着可能的发明创造,昂德希尔这样对他下了结论。昂德希尔自己发明了一套“游戏”,专用来与奥罗拉的房客玩的——他认为他们明显说了一个谎的时候,就给自己记上一分。斯莱奇先生,他想,一定会使他得高分的。
“您是哪里人?”他像是很想谈话似地问道。
“四号翼星,”这个瘦削的老人用一种严肃而不情愿的声音说道,仿佛他极不愿意谈这个话题。“我早年都是在那颗星球上度过的,但离开那里差不多有50年了,一直没有回去过,终年在外旅行。”
昂德希尔十分惊愕,严厉地凝视着他。他记得,四号翼星是那些新智能机器人的老家,但是,这个流浪老汉这样穷困潦倒,肮脏不堪,无论如何,难以将他与智能机器人研究所联系在一起。他的疑虑马上就消失了,皱着眉头,漫不经心地说:“四号翼星离这里一定很远。”
流浪老汉又迟疑了,严肃地接口道:“109个光年,昂德希尔先生。”
这是他首次得分,但是昂德希尔不让他的满足感暴露出来。新发明的宇宙航天飞机速度虽然很快,但光速依然是速度的绝对极限。他漫不经心地朝第二份努力:
“斯莱奇先生,拙荆说,您是位科学家?”
“是的。”
流浪老汉的谨慎是不同寻常的。奥罗拉的大部分房客,回答得都不会这样干脆,思维没有这样敏捷。昂德希尔又用一种轻松的聊天口吻试着说:
“我在从事机器人生意之前也做过工程师。”流浪老汉挺直了身子,昂德希尔满怀希望地顿了顿。但是老汉没有说什么,昂德希尔就接着说道:“以前从事核聚变工厂的设计和操作管理工作。您的专业是什么,斯莱奇先生?”
老人那双深思熟虑的空洞眼睛长久地看着他,露出忧虑的神色,接着缓慢地说道:
“您的夫人在我绝望之中对我表示了仁慈和友好,昂德希尔先生,因此我想您有权知道事实的真相,但是我恳求您为我保密。我正在进行一项极端重要的研究,这项研究必须秘密进行。”
“抱歉得很。”昂德希尔突然对自己那种冷嘲热讽式的小游戏感到羞愧,带着歉意地说:“请恕罪。”
但是,老汉却不慌不忙地说:
“我的专业是铑磁学。”
“铑磁学?”昂德希尔不想表现出自己的无知,但是他连这个名词都没有听说过。“我15年不搞这个行当了,”他解释说,“恐怕我跟不上科学的发展了。”
老汉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强。
“铑磁学是几天前我到这里才引进的,”他说道,“我能申请基础研究的专利。一开始付版税,我又会有钱了。”
昂德希尔以前也听过类似的话。流浪老汉谈话中显出的不情愿神色一直给人很深的印象,但是他记得奥罗拉的房客都是能说会道、巧舌如簧的。
“那么?”昂德希尔又开始提问了,这大概是那双扭曲变形、皮肤粗糙、布满伤疤的能干的手的缘故吧。“铑磁究竟是什么?”
他听着老汉字斟句酌、不紧不慢的回答,又开始了他那小小的游戏。奥罗拉的房客们大多会向他讲些天方夜谈般令人难以相信的故事,但是要数最玄乎的则是他现在听到的了。
“铑磁是普遍存在的一种力,”这位面露厌倦之色、有点驼背的流浪老汉严肃地说道,“它与铁磁或引力那样是一种基本力,虽然这种力的作用不很明显,其典型的特征是对诸如铑、钌和钯等化学元素周期表上第Ⅷ族的第二组三价元素发生作用,就如铁磁对诸如铁、镍和钴等第一组三价元素发生作用的原理是一样的。”
昂德希尔的工程学知识还记得一些,可以看出这种说法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他想起来了,钴是用来做手表发条的,因为它完全没有磁性。但是他脸上不露一点声色,心里不存丝毫恶意,他玩这个小游戏只是为了寻求一点自娱。这是一个秘密,即使是奥罗拉也不知道,而且他如果表示出一丁点的怀疑神色他总是要自罚的。
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原以为凡是普遍存在的几种力都是人人皆知的了。”
“铑磁现象被大自然遮掩着,”那种嘶哑声音耐心地解释道,“而且,它的作用似是而非,所以,通常的实验方法检验不出这种力的存在。”
“似是而非?”昂德希尔立刻问道。
“再过几天我就能把专利的复印件给您看了,这些文件描述了实验演示的过程,”老头一本正经地说,“铑磁的传播速度是无限快的,铑磁的效果与距离之多次幂而不是距离之平方成反比关系。一般的物质,除了铑这个三价元素之外,都能被铑磁辐射穿透。”
这使他在这个小游戏再赢得了四分。昂德希尔真的要感谢奥罗拉了,为他提供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游戏对手。
“铑磁现象是在对原子的数理研究中首先被发现的,”这位传奇故事讲述人对昂德希尔没有丝毫的怀疑,一如既往地平静说着。“业已证明,铑磁的组成成分对维持原子力的平衡起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微调到原子频率的铑磁波可以用来破坏原子平衡、产生原子的不稳定现象。这样一来,大多数的重原子——通常是原子序数46号钯以上的那些原子——都会受到人工的核裂变影响。”
昂德希尔又为自己添加了一分,并极力忍住不扬眉毛,不表现出任何不屑的神色。他漫不经意地说:
“对这类发现的专利一定会带来很大的财富。”
这位恶棍点了点他那憔悴壮硕的头颅。
“您能很明显地看出其应用价值。我的基础研究专利包含了大部分应用领域。星际即时通讯设施,远程无线能源传输,通过对连续体的铑磁变形处理来设计铑磁波折射驱动器,尽可能地使可视速度比光速快好几倍。当然,还可以建立具有革命性的核裂变电厂,这类核电厂以重元素为燃料。”
荒谬绝伦!昂德希尔尽力不使自己在面色上显露出来,但是连三岁的小孩也知道光速是物理学上的速度极限,无法超越。而从人类的一般常识来说,一个拥有这样的专利的人,绝不可能恳求住在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车库上面的小房间里的。他注意到,这个老骗子那只瘦骨伶仃而多毛的手腕四周,留下一个苍白的小圈;一个拥有如此无价秘密的人怎会到达连手表都拿去典当了的地步?
昂德希尔扬扬自得地给自己再添加了四分,但这时他必须受到处罚。他脸上一定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因为老头突然问道:
“您想看看基本张量图吗?”他伸手到衣袋里取铅笔和笔记本,“我为您画出草图。”
“不用麻烦了,”昂德希尔拒绝道,“我的数学恐怕生疏了。”
“但是,您一定觉得得奇怪,拥有这样一个革命性专利的人怎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吧?”
昂德希尔点点头,又给自己罚了一分。这位老人可能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骗子,但是他确实也够聪明的了。
“您是知道的,我是一个难民,”他略带歉意地说道,“我只在几天之前才来到这个星球上,并且我只能以光速旅行。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将所有的一切都抵押给一家律师事务所,以便能安排有关出版和发明专利保护等事宜。我希望不久就能得到第一笔版税。”
“与此同时,”他充满自信地补充道,“我来到双江镇,是因为这里安静,与世隔绝,离航天飞机发射中心遥远。我还进行着另一个研究项目,必须秘密完成的研究项目。现在,昂德希尔先生,您是否会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昂德希尔不得不说他会的。奥罗拉带着刚洗过澡的孩子们来了;他们就进去吃饭。全自动机器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这位客人似乎怕这个机器人,不安地向后缩了缩身子。奥罗拉双手接了菜碟,一边分着汤一边轻轻地问道:
“你的公司为什么不能弄些质量好些的机器人来,亲爱的?聪明一些的,不会将汤溅出来的,可以称得上尽善尽美的侍者机器人。那样的话,不是真的令人满意了吗?”
她的问题使昂德希尔陷入了阴郁不乐的沉默之中。他坐在那里,闷头对着碟子吃饭,愁眉苦脸地想着那些绝妙无比的新机器人,那些机器人声称是尽善尽美的,也想着这些机器人可能对他自己的公司所带来的影响。倒是那位毛发蓬松的流浪老汉慎重地做了回答:“尽善尽美的机器人其实已经存在了,昂德希尔太大。”他低沉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严肃的余音,“但它们也并不是那样真的就令人满意。近50年来,我一直在逃避它们。”
昂德希尔停下吃饭,惊愕地抬起头来。
“你指的是那些黑色智能机器人?”
“智能机器人?”那种洪亮的声音似乎突然变得微弱、显得惊恐不安。深陷的双眼因震惊而黯淡。“您是怎么知道这些机器人的?”
“他们刚刚在双江设立了一家代理处,”昂德希尔告诉他说,“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没有一个推销员。它们声称……”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因为憔悴的老人突然发病,粗糙的双手抓着喉头,汤匙叮当一声掉在地上,憔悴的面容变成了青紫色,样子十分难看,嘴巴张着,呼哧呼哧地、艰难地喘着粗气。
他颤魏魏地在衣袋里摸药片,奥罗拉帮他用水把药片送下。过一会儿后,他才喘过气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抱歉,昂德希尔太大,”他满脸歉意,轻声地说道,“我只是休克……我到这里是为了躲避它们。”他瞪着巨大的一动不动的全自动机器人看,深陷的眼睛里透出恐惧。“我本想在它们到来之前把要做的工作做完,”他喃喃地说道,“看来现在来不及了。”
当他觉得能走动了的时候,昂德希尔送他上楼,直把他送回到车库上面的那套房子里去。他注意到小小的厨房间已经变成了某种工作间。这个流浪老汉似乎没有什么替换的衣服,但他把那些钢铁和橡胶制成的锃亮小玩意儿,从破损的旅行箱中——取出,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上。
瘦骨伶仃的老头本人衣衫褴褛、缀着补丁,脸露饥色,但他随身带着的那些奇怪零件却做得相当精密,昂德希尔认出闪着银白色光泽的是稀有元素钯。蓦地,他怀疑自己在秘密游戏中得的分太高了。
第二天早上,当昂德希尔到达公司办公室的时候,有一位客人已经在那里等他了。它动也不动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那样的优雅,那样的挺直,它那赤露的黑色硅酮躯体,通体发出青铜的幽蓝光芒。看到这个景象,他十分震惊,立时停住脚步,感到十分不快。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它飞快地转身面对着他,那双令人眩目、令人烦扰的眼睛看着他。“我可以解释一下我们如何为您效劳吗?”
昨天下午的那股震惊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于是严厉地质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
“昨天我们看到在您手提箱里的名片,”它用温柔的声音愉快地说,“现在我们就不会忘记您的大名了。您知道,我们要比人类的眼睛尖得多,昂德希尔先生。也许开始的时候您会认为我们有点古怪,但是用不了多久,您就会习惯的。”
“我会尽量不用你们的!”他斜眼看了一下黄色名字牌上的序号,迷惑地摇了摇头。“不是昨天碰到的机器人。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我们机器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昂德希尔先生,”悦耳的声音温柔地说,“其实,我们是同胞异体的会活动的部件,都由智能机器人中心控制和供给能量。您所看到的这些部件,只是一些四号翼星上我们那个朋硕大脑的一些感官和肢体。这就是我们要比那些旧的电子机器人优良的原因。”
它似乎冲陈列室里那排粗陋的全自动机器人做了个蔑视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