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德希尔对那种声音不信任,就不予回答,高视阔步、目空一切地沿着那条新人行道走着,到了拐弯的地方才停下脚步,稳定一下情绪。在他那震惊和混乱的印象之中,有一个事实是最清楚不过的——他公司的前景暗淡无光,十分不妙。
他惨淡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幢傲慢的、金碧辉煌的新大楼。这是一幢普普通通的砖石建筑;那些看不见的窗子并不是玻璃的;他心里也清楚得很,奥罗拉开车的那天,连大楼的影子都还没有。
他沿着新筑的人行道,绕着这幢大楼走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后大门,离后大门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卡车,一些瘦小的黑色机器人无声地忙碌着,从车上卸下一只只巨大的金属条箱。
他停住脚步看了看箱子,上面标着“星际装运”的字样,托运公司是四号翼星上的智能机器人研究所。四号翼星究竟在什么地方,从上面的标志却看不出,外包装一定大得多,具体的地点也一定写得清清楚楚。
卡车那边是仓库,仓库里昏昏暗暗,他只隐隐约约看到那些黑色机器人在开启箱子,箱盖打开,露出叠在一起的黑色机器人躯体。这些机器人一个个苏醒过来,从箱子里爬出来,优雅地跳到地面上。它们的外表都一模一样,浑身漆黑锃亮,发出青铜的幽光。
其中一个机器人绕过卡车,走到人行道上,使劲瞪着它那双盲眼,用它那铜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对他说道: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
他转身就跑,一个从某颗遥远星球上运到这里、刚从箱子里蹦出来的机器人,竟然马上就能叫出他的名字!真令人难以置信。
他跑过两条街,看到了一家酒吧的标志,就心情沮丧地走了进去。他曾为自己定下规矩:晚饭前不喝酒,而妻子奥罗拉也讨厌他喝酒。但是,他觉得今天的情况可不一样,碰到了这样一些机器人,可以说是不同寻常的日子。
然而,不幸的是,喝了酒也不能使他对公司的前景感到乐观。一个小时后,他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满怀希望地回头看了一眼,希望看到那幢闪闪发光的新大楼就像它突然出现那样蓦然神奇地消失。但是,大楼还在。他沮丧地摇了摇头,就踉踉跄跄往家里走去。
新鲜的空气使他头脑清醒了一些,但是他还没有回到他在郊区的那栋整洁的白色小平房,不快之感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中:新鲜空气毕竟不能为他解决生意上的难题。他不安地意识到,回家吃晚饭也可能赶不上了。
然而,家里的晚饭推迟了。满脸雀斑的刚满10岁儿子弗兰克,还在家门前安静的街道上踢足球。他可爱的女儿,头发粗短的11岁的盖伊,沿着草坪上的人行道一路跑来迎接他。
“爸爸,你怎么也猜不着!”盖伊有朝一日会成为伟大的音乐家,毫无疑问她会得到应有的荣誉,但这时她却激动得满脸面红,上气不接下气。她任凭他抱起摆动,让身子高高地荡出人行道,也不顾他在酒吧里喝酒后嘴里的熏天酒气。她要他猜什么,他当然猜不到,她就热切地告诉了他:
“妈妈又收了一个新房客!”
昂德希尔本已预见到了将面临一次痛苦的盘问,因为奥罗拉为钱的事担心:银行催促还款,新到货物又要付款,还要为小盖伊付学费。
但是,新来的房客使他逃过了这次盘问。专管家务的全自动机器人正在摆桌子,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碗碟碰撞声,但是小房子里没有人。奥罗拉到后园去给新房客送被子和毛巾去了。
他结婚的时候,奥罗拉与现在的小女儿一样可爱。如果他公司的景况稍微好些的话,他觉得她也许会依然可爱。然而,当公司越来越大的压力逐步压垮他的自信的时候,那些小小的艰难却使她变得过分霸道。
当然他还是爱着她的。她那一头红发依然十分诱人,她对他也十分忠诚,但是受阻而未实现的理想使她的性格变得泼辣,话语变得尖刻。虽然他们从来不争不吵,但比争吵也好不到哪里去。
车库的上面是一套小房间——本来是打算给仆人住的,但仆人他们却向来请不起。这套房子太小也太破旧,一般可靠的房客都不愿住,而昂德希尔却宁愿让它空置着。看到她为陌生人整理床铺、打扫房间,他的自尊心就受不了。
然而,奥罗拉以前曾将它出租过,那是因为她需要钱给盖伊付音乐辅导费,或是一些不幸者牵动了她的同情心,而在昂德希尔看来,她那些房客都是些盗贼或不良分子。
现在她手臂上挂着干净的床单,转身同他打招呼。
“亲爱的,反对是没有用的。”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坚决,“斯莱奇先生是个最了不起的老先生,他会在这里一直呆下去,只要他愿意。”
“没有关系的,亲爱的。”他从来不想与妻子斗嘴,而这个时候他考虑公司的困境还来不及呢。“恐怕我们需要钱用,要他预付些钱。”
“但现在他可付不起!”她的声音因同情而颤抖,“他说他已经有了发明创造,会有一笔可观的稿费,过几天他就能付房租了。”
昂德希尔耸了耸肩;他以前就听到过类似的托词。
“斯莱奇先生不同一般,亲爱的,”她坚持说,“他是个旅行者,而且是个科学家。在这个沉闷的小镇子里,我们难得会碰到有些身份的人。”
“你挑选的房客都是些不同一般的,”他语中带刺地说。
“讲话不要带刺,亲爱的,”她温和地斥责道,“你还没有碰到他呢,你不知道他是多么的了不起。”她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悦耳动听,“你身边有十元钱吗,亲爱的?”
他身子变得僵硬。“派什么用场?”
“斯莱奇先生病了。”她的声音显得很急,“我当时看到他跌倒在商业区的大街上。警察想把他送到市医院里去,但是他不想去。他看上去是那样的高贵、那样的和蔼、那样的崇高。所以我同警察说我愿意照顾他,就把他扶上车,送到温特老医生那里。他心脏状况不太好,需要钱买药。”
昂德希尔理所当然要问了:“为什么他不愿意上医院?”
“他有工作要做,”她说,“重要的科学研究工作——而且他是那样的了不起,又那样的可怜。亲爱的,求求你了,身边有没有十元钱?”
昂德希尔有许多话想要说。这些新来的机器人会极大增加他的烦恼。把一个流浪汉带回家是不明智的,他在医院里可以享受免费治疗。奥罗拉所收的房客总是用“诺言”来付房租,而临走之前总是把房间弄得一场糊涂,还偷走邻居的东西。
但是,这些话他一句也没有说出口,他已经学会了妥协。他默默地在薄薄的皮夹里取出两张五元纸币放在她的手上。她笑了,动情地吻了他一下——他差不多忘了及时屏住呼吸,以免她闻到口里的酒气。
她凭借定期饮食减肥法,身段还保养得很好。他为她那一头富于光泽的红发而感到骄傲。一阵激情的冲动使他不禁热泪盈眶。假如公司不幸倒闭,不知道她和孩子们该怎么办。
“谢谢你,亲爱的。”她低声地说道,“如果他能下楼的话,我就叫他下来吃饭,那么你就能见到他了。我希望晚饭推迟了你不会介意。”
今晚他是不会介意的。他受到了家庭生活挚爱情感的感染,一时冲动地从地下室工具箱里取来榔头和钉子,将倾斜的厨房门工工整整地钉上一根斜条。
他双手灵巧,乐于动手,童年时梦想着能成为核电厂的建设者。他曾经学过工程学——那还是他和奥罗拉结婚之前的事了,也是在他从懒散酗酒的父亲手里接过行将倒闭的公司之前的事了。把厨房门修好之后,他愉快地吹着口哨。
当他走过厨房门想把工具放回地下室的时候,发现负责家务的全自动机器人正忙着收拾桌子上原封未动的饭菜——全自动机器人对那些循规蹈矩的、不用动脑筋的一般家务事完成得很好,但是对那些需要应付人类的不时之需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学不会。
“住手!住手!”用适当的音量、适当的节奏,慢慢地重复着他的指令,就会使机器人停下来;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说:“摆——好——桌——子;摆——好——桌——子。”
这个巨大的机器人顺从地将一大叠盘子慢慢放回到桌子上。想起这些自动机器人和那些新来的智能机器人之间的差别,他蓦然感到很震惊,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无奈:公司的前景看起来并不乐观。
奥罗拉将她的新房客从厨房门引进了餐室,昂德希尔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这位憔悴的陌生人,蓬乱的黑发,消瘦的脸孔,破旧的衣服,看上去就是那种总会触动奥罗拉心弦的有趣流浪汉。她将他们互相作了介绍后就去叫孩子们来吃饭,他们就坐在前厅里等着。
在昂德希尔看来,这个流浪老汉看上去病得不重,也许他宽阔的肩膀下垂是因为疲倦的缘故,但他那瘦削的身材依然显得十分高大魁梧;面色苍白,颧骨高耸,脸上尽是皱纹,但那双深嵌着的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