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唐僧眼观鼻,鼻观心,只沉思乌巢禅师传他的《多心经》。
待下了山,步上大路,唐僧忽有所悟,张口念出几句偈子:“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绒绳着鼻穿,挽定虚空结。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辍。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
悟空暗自赞道,唐僧果然悟性不凡,这篇《多心经》,不过记了半个时辰,便能举一反三,果然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
心中虽赞,悟空却笑道:“师父可知这《多心经》何意?”
唐僧道:“自然是坚固我等拜佛之心,俗话说‘药医不死病,佛度有心人’,有此诚心,定心,净心,何愁不到西天?”
悟空笑道:“难道师父先前拜佛之心不坚?”
唐僧一怔,道:“那自然不是。”
八戒挑着担子“吭哧吭哧”道:“这经文也忒绕嘴,若照师父解释,只说一个‘心’字便得,何必说那许多。”
唐僧道:“八戒话虽糙,却也有理。”
悟空心道,乌巢禅师虽说这经文能祛除魔障,但观中唐僧屡屡遭难,反而证实了这《多心经》其实半点儿作用也没有。
唐僧多次被抓,又屡屡大难不死,恰是对乌巢禅师传授《多心经》的一个讽刺。说白了,取经不过是如来的一场游戏,若是没有一只无形大手操纵诸天仙妖,唐僧不知已死了多少回了。
想到这里,悟空突发奇想:既然此局是如来所设,难道乌巢禅师与如来亦在角力不成?看来这取经的水还真是浑啊!
这三人餐风露宿披星戴月行来,不觉行过了春日,到了夏日景天,自然少了许多寒冻。白日闻野树蝉鸣,入夜观萤火若星,倒也兴致盎然。
这一日,唐僧喜道:“若这般行去,只怕两三年便到了。”
悟空听唐僧说话宛如孩童一般,心道:几时能到,却不是你说了算。
夕阳西坠,忽见前方影影绰绰有一村舍,八戒喜道:“师父,快看!”唐僧也甚喜,道:“那厢有许多人家,今夜便去那里借宿。”
八戒抱怨:“可不,这些日子要么荒山野岭,要么遇到村舍又过了饭时,俺老猪……饿瘦了许多。”
悟空讥笑道:“你那一身肥膘,瘦上三五十斤却也看不出来。”他说这话倒也并非夸张,八戒此时为猪妖之身,体壮身粗,少说也有三四百斤分量。
八戒道:“我怎比得你喝风也能度日?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唐僧闻言皱眉道:“悟能,你若嫌取经辛苦,便回高老庄吧。”
八戒听唐僧这话重了,吓得伏在地上道:“师父,师兄只消遣我,拿话套我。我只说肚子饿了,他便说我肥了胖了,我虽胖些,却也灵巧。我既受了菩萨点化,又蒙师父怜悯,自然誓不反悔。”
三藏见八戒心也诚恳,便软了心肠,道:“既是如此,你且起来吧。”悟空心道这呆子倒也会说。
不一时行到了村口第一家门首,唐僧道:“悟空,你去叫门,莫要吓着人家。”
悟空见一老者斜倚在竹床上纳凉,闭目手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悟空到了他身边,轻声唤道:“老施主,这厢叨扰了。”
这老者听见人声,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张毛茸茸的猴脸便在面前,惊得一骨碌爬了起来,叫道:“雷公到此作甚?”
悟空一把扯住他笑道:“老人家看仔细些,雷公是蓝脸的,哪里有我俊俏。”
这时唐僧早下马来将悟空拉到身后,施个礼道:“小徒无状,惊到老丈了。”老者看看唐僧,又看看悟空,口中啧啧称奇道:“你这般俊俏,怎收个丑徒弟?”
悟空笑道:“丑虽丑了,却有本事。那更丑的在后面呢。”
这时八戒上前粗夯夯道:“老猪这里作揖了。”他抬起头来朝老者一笑,吓得老者险些背过气去,悟空扶住道:“如何?”
老者颤巍巍道:“还是你顺眼些。”
唐僧看见老者手中念珠,喜道:“老丈也信佛,那便不是外人了。贫僧是从东土大唐而来,奉唐王之命,要往西天拜佛求经的。”
老者侧耳问道:“要往哪边去?”
唐僧只道老者耳背,道:“要往西边去。”
老者摇头摆手,道:“西天去不得,还是往东去吧。”
唐僧诧异道:“东天无经,去东边作甚?”
老者道:“无经总好过无命,若不听劝,只怕性命难保。”
悟空道:“听老丈说,西边路上可是有妖怪不成?”
老者道:“确是有妖怪,从此西去不过几十里,有一座山,人称八百里黄风岭。那山上有个黄风怪,那山中也不知有多少妖怪,便是村中几十个壮汉也不敢进山,你们三个哪里过得去?”
悟空暗道:果然是黄风岭,这妖怪次序都不变动,定是安排好了。
唐僧听闻有妖,心中也有些忐忑,他虽知悟空与八戒有些本事,却不知究竟如何。悟空笑道:“师父莫怕,些许小妖不够我一只手捏的。”
老者道:“无论如何,远来是客,还请入内说话。”
八戒在后面道了句:“说话就不必了,但有斋饭施舍些才好。”
老者听那丑汉又说话了,像被鞭子赶着一般,忙不迭进了屋,三人跟在后面进去。老者倒也心细,唯恐八戒惊了家人,将他们三个领到偏厦,然后将饭菜端了上来。这一户举家信佛,端上的都是素斋,唐僧见了更是心喜,忍着饿先念段经文才肯动箸。那厢八戒囫囵半片已吃了两碗米饭,看得老者双眼发直。
悟空笑道:“老丈可是心疼?”
老者摇头道:“家中虽无千亩良田,却也有几囤余粮,哪里有心疼一说?只是见这长老吃相惊人,不知几月没进食了?”
八戒哪里有空说话,只一味往嘴里扒饭,片刻间,十几只空碗放在一旁。三藏此时才吃了两碗不到,见八戒这般吃相,忙道:“够了够了。”
老者道:“无妨,明日便要去那险恶之地,若有万一,总不至做个饿死鬼。”说罢将家中饭食全都取出来。八戒敞开肚皮,将一家吃食消受了,却只落个半饱。
这一夜好睡。清晨起来,这家又整治汤水服侍长老上路,老者道:“若有不虞,千万要回转来。”唐僧三人谢过,上马挑担,便往西行去。
穿过村舍,行了半日,见前面高山峻岭,深崖浅壑。高山之上,怪石嶙峋;浅壑之中,怪泉急涌。深崖间,深藏浅露洞口无数;峻岭上,狼虫走兽忽律急行。悟空见这山势不好,便拉住唐僧马头。
八百里黄风岭深处,一座洞府之中,一老妖身着金甲坐于高处,下首站着小妖若干侍奉。这老妖,身上穿的通亮铠甲,乍看去也威风凛凛,只是生得尖嘴尖耳、小眼滴溜溜乱转,便折了几分气势。
下首站出一虎精,看面容神色有些急躁,道:“大王,这几日光吃干粮,酒也难咽,何不出洞寻些活物来食?”
老妖道:“虎先锋,非是我不想吃,只是这几日心惊肉跳,便想吃几日素,才好定下心绪。”
虎先锋笑道:“大王何时能吃素了?若是大王懒得动,我自然愿意代劳,便寻些獐兔鹿麋,手到擒来。”
老妖为难道:“这……”他来此之前,已得灵吉菩萨口谕,教他在此地拦截东土来的取经和尚,只是他打探一番,闻得这和尚有个大徒弟叫作孙悟空,曾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庭,后来一怒之下打上通明殿,将南天门柱子也砸断了几根,如来佛祖亲至,也未曾收服。老妖掂量掂量,自己恐怕不是这孙悟空的对手,于是便想龟缩洞中不出,待菩萨问起,只说未曾遇到罢了。
虎先锋又道:“大王何曾如此犯难过,这八百里黄风岭难道不是咱家的?”
老妖想了想,道:“实不相瞒,我也想吃荤腥,既然虎先锋执意要去,那便快去快回。可有一条谨记在心,此次出去,只寻野兽,千万莫惹其他是非!”
虎先锋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便带着几个得力小妖出了洞门。刚要出门,老妖又唤住他道:“慢些走,我助你一阵风,帮你隐身匿迹。”
虎先锋心中暗笑,这大王也忒仔细了些。
悟空正在这里观山势,忽见得一阵狂风大作,看这风吹来:崖前桧柏棵棵倒,涧下松篁叶叶凋。漫天播土扬尘,山岭无形,沟壑无踪,好一个黄风岭,只怕便是由此得名。
悟空叫一声:“八戒放下担子,留心些!”自己倒跃至唐僧身边,仔细看这风。
八戒刚擎起钉耙,只见山顶一只斑斓猛虎跃下来,直扑马上的唐僧。八戒轮耙砸去,这虎空中一扭腰躲过,见八戒凶猛,掉头就跑。悟空喝了一声:“追!”
八戒定要立这头功,拖着钉耙追了上去。追出一二里,只见树后若隐若现露出斑斓虎皮,八戒动动心眼,绕个圈子过去,一耙正中猛虎。这一下却将手都震麻了,原来却是一张虎皮,盖在一块青石之上。
八戒惊道:“不好,中了他调猪离山之计了,此番头功却没有了。”
悟空在这里扯住唐僧,只一只手拎着铁棍。那虎先锋哄走了八戒,又奔唐僧而来,悟空本就矮小,又站在马后,虎先锋却没看见,只见唐僧一人战战兢兢坐在马背上,心中大喜,便肆无忌惮地扑了过来。
悟空矮着身子看去,这虎先锋他却面熟,竟是双叉岭擒过唐僧的寅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