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的居所是地底里唯一有阳光的房间。
这儿位于地下三十多呎深,阳光当然不可能直接射进来。石室上方有一条早已废弃的曲折廊道,迂回地通往地面,廊道每个转角处都安装了镜子,巧妙地把阳光转折反射到这里。那一小片仅巴掌大的亮光,刚好落在“家长”的书桌中央。
外面的天空丛云密布,透过数十面镜子送来的阳光淡得看不见。“家长”却把手掌摊在书桌上,仿佛能用掌心感受太阳的温暖。
拜诺恩坐在“家长”对面,默默等待对方先说话。他打量着眼前这个老人:一个满头稀疏、蓬乱白发的黑人,失去左眼的脸上泛溢着通晓世事的智慧光彩,左眼上的疤痕也已布满皱纹——看得出受伤已是几十年前的事。
“家长”伸出只剩三根指头的右手,飞快按动书桌上的键盘。一面电脑屏幕对着拜诺恩那方,浮标吐出字句。
“请见谅。我无法说话。你可以说。我听得见。”
“家长”张开嘴巴。拜诺恩看见半截断舌。伤口很不整齐,并不像被割断——似乎像被别人咬断……
里绘坐在房间一角的沙发上,正逗着波波夫玩耍。
她在到来前已跟拜诺恩解释过:“地底族”是个完全自由平等的社区,并没有统治者。在地底居住得较久的人,却也理所当然地拥有不成文的权威。而现今“地底族”中,没有任何人比“家长”住得更久。他的一句话能够排解纠纷或做出重大决定——不过“家长”很少“说话”。
里绘听说过,“家长”上次“说话”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那时候有人把海洛英带进“地底族”。“家长”一句话后,这东西被禁绝了,但仍然容许大麻和几种药丸。
“你想知道布辛玛的事吗?”屏幕上出现另一句。
拜诺恩点点头。
“家长”凝视拜诺恩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但面容明显紧绷着。
“你明白布辛玛有多危险吗?”
拜诺恩再次点头。“我知道布辛玛是什么‘东西’。请相信我。我是捕猎这种‘东西’的专家。”
两人相视微笑。那是彼此发现拥有同一秘密的微笑。
“家长”收起笑容,长长叹息了一声。“终于也有人知道——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他们会以为我疯了。”
“你的创伤……”拜诺恩犹疑了一下。“……是布辛玛造成的吗?”
“家长”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拜诺恩看见他的右目中闪出久藏的恐惧。
“我以为这个秘密,到我死亡那天也不会说出来。”
“家长”原名艾卡素·苏萨。六十年前的他是个虎背熊腰、堂堂六呎的法国藉苏里南青年,偷渡英吉利海峡是为了逃避一宗小罪行的责任。
伦敦都市的生活太艰苦了——尤其是对一个外来的黑人而言。他无可避免地再度走上犯罪之路。昼伏夜出的苏萨在黑暗中抢劫单身的夜归者。他没有带刀子——一双肌肉纠结的手臂已足够威吓对方。在故乡他曾经是拳击手。
这一夜行人很少,天气开始冷了,于是他第一次抢劫一个女人——过去他从不向女性下手,可是这夜他饿得管不了。
女人大概刚满三十岁,体态丰盈,身上穿的洋装和大衣看来都是高级品。当苏萨跟踪着她时,香水气味乘着冷风飘进他的鼻孔。他记起上一次找妓女已是三个月前的事……
进入湿冷的暗街中。如果苏萨清醒的话,他或许会对这女人的胆量产生疑惑,可是饥饿和性欲已塞满了他的脑袋。
当奔近那女人时,苏萨没有说任何话。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句“对不起”吗?他抓着她的肩膀。
女人把雪白的脸转过来,出奇地美丽动人。苏萨呆住了,一想到要摧毁这么美丽东西,歉疚感令他双膝软下来。
女人却在微笑,眼睛里没有半点恐惧。
然后她往上看,苏萨也不由自主地抬头。
他看见一幢货仓的屋顶上,站立着一个瘦小的男人身影。
那黑影迅疾往他扑下。他眼前一片黑暗。
“当我醒过来时,我已经在地底。”“家长”的话在屏幕上跳现。“从此我没有再回到地面上。”
接着的几个月,苏萨都活在朦胧的意识中。每隔几天右腿上便有一种奇妙的酸麻感觉,他半张开仅存的右眼,隐约看见有个人伏在他腿上。他清楚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失,右腿不久后坏死了,那种酸麻感开始降临左腿上。
有一次他禁不住恐惧而大声惨叫。一只冰冷的手掌迅速掩着他的嘴巴。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凑近他。
“我讨厌噪音。”那个少年冷冷对他说。少年忽然深吻苏萨,苏萨感到对方的嘴巴带着可怕的吸力,他不自禁地伸长舌头,锐利的牙齿切进肌肉,半截断舌给吞进少年的肚子里,苏萨因剧痛而再度昏迷。
从此他不敢再喊叫。这是上帝的惩罚吧。苏萨死心地想。
那个女人每天会来看他,喂他吃面包和喝牛奶,然后拿消防水带把他身上和地上的便溺冲进沟里。这时他才比较清醒一点,看见自己全身赤裸,也看见另外两个跟他同样遭遇的白种男人,一起并排给锁在石壁上。
苏萨的左腿也坏死后,女人把他腕上的锁链解除了,其中一个同囚已经消失,另一个看来比苏萨还要虚弱。苏萨看见他的白皙颈项上有两个细小的血洞。
女人在照顾他时,有几次奇怪的自言自语。苏萨从她的口中知道了,那个恐怖的少年名叫“布辛玛”。原来这就是魔鬼的真正名字。苏萨拼命牢记着——他想到当自己下了地狱时,这个名字也许会用得着。
终于连那个白种男子也消失了,苏萨知道不久之后又会有新的同囚加入。
然而没有人来,连那个女人也没有来,布辛玛也已经好几天没有来吸血。苏萨鼓起最后的气力,双手撑起身体看看四周。
那是条长长的黑暗石廊,唯一的光源来自廊道尽头一扇半闭的铁门。苏萨听到门内传出饮泣声。他忘不了这声音。是布辛玛。
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他以双手吃力爬行,朝着铁门相反的方向进入黑暗中。身后传来回荡的嚎叫。苏萨全身体毛直竖——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没有。叫声来自很远的深处。
“为什么?”布辛玛的凄鸣在石壁间来回激荡。“为什么你就这样离开了?……”
苏萨不知道自己爬行了多久,他没有停下半刻,曾经把沉重沙袋擂打得激烈摇晃的双臂,发挥出超乎常人的力量,流血的指头在黑暗中摸索前方每一吋粗石,求生意志让他把路径和方向深深烙印在记忆中。
然后他看见第一线光。
“那并不是阳光。”“家长”透过屏幕说。“是‘地底族’探索者手上的煤汽灯。我得救了。此后大约一年里,我每夜都做着在黑暗地道中爬行的梦。”
拜诺恩沉默着。女人。他想起歌荻亚。
“这件事情我反复回想过许多次。”“家长”继续说。“我猜想是因为那个女人突然去世了,他们显然是爱人,她是魔鬼的妃嫔。”
“你仍然清楚记得通向那地方的路径吗?”
“要我在地图上指出是不可能的。要是亲身再走一趟,我却肯定能记起来。”
“你可以带我去吗?”拜诺恩站起来。这句话引起里绘的注意。她抱着波波夫走过来。
“家长”的手指离开键盘,右眼凝视拜诺恩。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十分难受的事,可是要不这样做,只会不断发生更多悲惨的事情——就像你当年的遭遇一样悲惨。”
“家长”伸手推按书桌,座下的轮椅往后滑开,让拜诺恩看见他截断的双腿。
“不打紧,我可以背着你走。”拜诺恩仍坚持着。
“家长”咬着牙。右眼流下泪来。眼睑在颤抖。
拜诺恩垂下头。“算了。我再想其他的办法。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等一等。”里绘说。“我大概知道你们面对怎样的难题。而且我有现成的解决办法。”
拜诺恩和“家长”瞧着里绘。她露出狡黠的笑容。
警方在位于斜榫广场东南的比利斯特街后巷内发现一具恐怖男尸。死者为白种青年,身穿黑色皮夹克及牛仔裤,胸腹遭到不明的凶残手法破开,内脏多处破碎。
搜证人员在他的衣袋内发现一张机车驾驶执照,登记名字为“泰利·威克逊”,初步确定属死者本人。
现场并未发现凶器或明显为凶手遗下的其他物件,唯一异状是尸体旁的地下水道盖口被打开。警员曾经进入探视,但并未发现凶手循水道逃生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