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一直没有睡着的凯尔被牢门开启的声音惊动。他坐起来,看到进来的是阿尔宾和维庞德。维庞德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晚上好,维庞德大人,”伊德里斯·普克兴高采烈地打招呼。
“闭嘴,伊德里斯·普克。”维庞德仍然看着凯尔。“现在告诉我真相——不要有任何隐瞒,否则我发誓立刻把你交给陛下处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是谁,为什么你能够轻而易举地打败科恩·马特拉兹和他的朋友们。我说到做到,我只听真话,只要有一句谎话,从此我绝不插手管你的事。”
凯尔当然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唯一让他踌躇的是到底要告诉维庞德多少真话才能让他相信自己是百分之百诚实的。
“我发火了,失去了控制。是人都会有这种情况的,对不对?”
“你为什么折断那把刀?”
凯尔面露尴尬。“那是件蠢事——我昏了头。我会向陛下道歉的。”
阿尔宾笑出声来。“好吧,好像你的道歉有什么用似的。”
“你在哪里学到这么好的武艺?”维庞德接着问道。
“在圣殿,我的全部生活就是训练,一周六天,一天十二个小时。”
“你的意思是亨利和克莱斯特也拥有和你一样的战斗力?”
这个问题让凯尔有些为难。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确实接受了战斗训练,是专项训练。克莱斯特是把好手。”
“哪方面的?”
“矛和弓。”
“亨利呢?”
“支援,制图,侦查。”这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的实情。
“也就是说他们做不到你今天这样?”
“做不到。我已经告诉你了。”
“圣殿里还有其他人像你一样吗?”
“没有。”
“那么,”维庞德问,“是什么让你如此特殊呢?”
凯尔停顿了一下,想造成一种自己不是很情愿回答的印象。
“九岁时我就善于打斗——但跟现在不一样。”
“一次,我和比我年龄大得多的一个男孩比武。虽说也是训练,但并没有点到为止的说法,使用的也是真正的武器,只不过剑锋和刀刃是钝的。我占了上风,把他打倒在地,但我太自大了,放松了警惕,被他拖倒。然后他用一块石头砸我的头。救赎者们拉住了他,他才没有把我的脑袋砸烂。两周后我醒了过来,又过了两周,我恢复了,只是头上凹进去一块。”他抬起手,用一根手指点了点后脑勺左边靠下的位置。然后,他又停了下来,像是不愿再往下讲。
“但你一切照常?”
“不,刚开始时,我不像以前一样会打。计算时间总是出错,但过了一段时间,不管他把我的脑袋砸开后发生了什么,我都习惯了。”
“习惯了什么?”阿尔宾问。
“每次你出手,都意味着你已经决定了要把拳脚落在对手身上的哪个部位。而且你总会暴露自己的意图——你的眼神、身体扭转的方向、出击的瞬间身体以何种角度弯曲来保持平衡。这些都会告诉你的对手你出击的方向,如果他理解错误,攻击就会成功;而如果他判断正确,他就会挡住或是躲开攻击。”
“任何深谙打斗之道的人,无一例外都懂得这个道理,”阿尔宾说。“一位高手能够隐藏自己的攻击意图。”
“但不管怎么做,他们都瞒不住现在的我。我能猜出任何人下一步行动的方向。”
“能演示给我们看吗?”维庞德问。“我的意思是,在不伤人的前提下。”
“那么请让阿尔宾队长把手放在背后。”
听到这话,阿尔宾神情有些不自在,一直默默旁观的伊德里斯·普克注意到了这一点。
“如果我是你,亲爱的阿尔宾队长,我是不会相信他的。”
“闭上你的嘴,伊德里斯·普客。”阿尔宾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凯尔,同时慢慢将手背到后面。
“你要做的就是决定用哪只手飞快地指向我。你可以做任何误导我判断的动作,尽力不让我猜中。这——”
他还没有说完,阿尔宾已经飞快地向凯尔挥出左手,但凯尔轻松地抓住了它,就像接住一个三岁小孩丢过来的皮球。又试了六次,尽管阿尔宾竭尽全力,但结果还是一样。
“轮到我了,”凯尔对阿尔宾说,后者已经恼羞成怒,但不得不服。凯尔把手放到背后,二人继续。凯尔出了六次手,阿尔宾六次都判断错误。
“我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凯尔说。“你的身体刚开始动我就知道了。虽然只比攻击落到身上快那么一瞬间,但这就足够了。另一方面来说,没人能判断出我的动作,不管他们多么迅速或是经验多么丰富。”
“仅此而已?”阿尔宾问。“头上撞了一下就做到了?”
“不,”凯尔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问题为什么生气。“我从小到大都在训练做这一件事。科恩·马特拉兹的确不错,但就算没有这个,我也能打败他,只不过没有这么容易,也不能同时对付其他四个人罢了。所以,队长,并不是单靠这个才取胜的。”
“当救赎者们意识到你身上发生的变化后,他们作何反应?”
“不是他们,而是他——博思科,兵事神父,负责所有兵事训练。”
“兵事,是我们所说的武艺吗?”
“我做的事情没什么艺术的,关于这点,问问科恩·马特拉兹和他的朋友们就知道了。”
维庞德不去计较他讽刺的语气。“这位博思科神父,他发现之后是怎么做的?”
“他花了几个月来测试我,让我跟比我年长得多也强壮得多的人打斗。他甚至带来五个老兵,据他说是东部战线上退下来被判了死刑的家伙。”
“结果?”
“他连续四天让我跟他们打。‘要么杀,要么被杀’,他对我们两方所有人是这样讲的。然后,四天后,他下令停止。”
“为什么,”
“他已经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多打一天是无谓的冒险。”他笑了,但神情并不愉快。“不管怎么说,刀剑不长眼,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对不对?”
“然后呢?”
“然后他试图复制我。”
“什么意思?”
“他花了几天功夫来测量我头上的伤口,又用从墓地中拿来的头骨比较。后来他用泥做了个模型。接下来的六个月中,他都在试验让这个伤口再次出现。”
“我没听明白。怎么做的?”
“他找了十几个跟我年龄体格差不多的助修士,把他们绑起来,然后把和我头上伤口的形状大小一模一样的凿子敲进他们的头颅,用锤子把凿子敲进同样的部位。起初敲得很重,然后放轻,再放轻。”
一时无人说话。
“结果呢?”维庞德轻声问。
“一半当场就死了,剩下的也不再是以前的他们了。然后他们就消失了。”
“被带到别处去了?”
“可以这么说吧。”
“接下来呢?”
“接下来博思科就接手了我的训练。他以前从未这样做过。有时他会让我一天训练十个小时,查找我的不足,若是失误便鞭打一顿再责令改正。然后他消失了六个月,等他回来时,他带来了七个救赎者,据他说是高手中的高手。”
“哪方面的高手?”
“主要是杀人——全副武装的人、手无寸铁的人,用棍的人、用剑的人、用拳的人。他们知道怎样组织屠杀……”凯尔不说话了。
“屠杀犯人?”
“不完全是犯人,任何人。其中的两个是指挥官,一个是负责攻防等宏观战略的,另一个是直接领导作战的:比如,在敌占区小股兵力作战、组织暗杀,以及如何威慑当地人帮助他们而不是敌人。”
“这又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愚蠢到去问博思科这个问题。”
“跟东部的救赎者战争有关吗?”
“我说了我没问。”
“你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是的,我认为和东部的战事有关。”
维庞德长久地注视着凯尔,后者也毫不闪躲地看着他。接着,仿佛这位大人打定了主意,他转身对着阿尔宾。
“尽快把另外两人带到我这里来。”
阿尔宾示意狱卒过来,随后两人就离去了。
凯尔坐到床上。伊德里斯·普客走近栏杆。
“有趣的经历,”他对凯尔说。“你应该写本书。”
同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谈过话之后,维庞德立刻前往帝国最高统治者马特拉兹元帅的宫殿。
元帅有许多位顾问,因为他是个喜欢征询别人意见并愿意花大段时间将问题详加讨论的人。但至于他很少采纳别人的意见,我们不妨将这一事实理解为生而居高位之人的特点。议而不纳这一惯例的唯一特例就是和维庞德在一起时,因为维庞德大人同样手握大权,他凭借无处不在的间谍、线人组成自己的消息网,并依靠令人无法否认的几乎永远正确的判断力赢得了这一地位。民谣是这么说的:维庞德大人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值得知道的。
这句话虽没什么韵律,道理却不差。能登上有史以来最庞大帝国的最高权位,元帅绝不是善男信女。能够长达二于年统治这个帝国而未遭挑战需要强大的军事实力、卓越的政治天赋和一个能谋善断的头脑。然而,伟大的元帅始终也未能完全弄清,在他统治期间一直相伴左右的维庞德是怎样拥有几乎和他一样的权势的。在位第三年的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维庞德已经成为这个帝国不可或缺的人物了。起初,他对权高盖主的维庞德充满敌意——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是让人不能容忍的,这等于把他自己暴露在可能遭到暗杀,或更糟,成为傀儡的危险中。但维庞德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只要元帅不干涉自己身为大臣该有的权利和地位,他就会永远效忠于他。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微妙,不能说不和,用孟菲斯城郊农民的话来说,比较脆。
被带到元帅面前后,维庞德点头行礼,继而被邀请就座。
“你感觉怎么样,维庞德?”
“好极了,陛下。您呢?”
“还不错。”
随后,两人的对话令人尴尬地冷了场。或者说,感到尴尬的是陛下,因为维庞德神态自若,端坐在座位上对他露出慈祥的笑容。
“据我所知,你今天会见了挪威人的代表团。”
“是的。”
挪威人是十五年前被马特拉兹大军征服的边境民族之一,尽管他们满怀热情地接受了征服者带来的好处——公路、中央供暖的豪华宫殿和奢华的进口品,但也没有放弃其英勇好斗的天性。五年前,疲于维持其庞大帝国的元帅厌倦了连年征战,决定停止扩张。而挪威人,虽然对其征服者表现出令人感动的忠心,却总是挑起事端,抓住一切机会将他们的地盘往北扩展。元帅多次下令禁止,但贪得无厌的挪威人仍然不断骚扰邻邦,并百般诡辩,说自己才是被攻击的一方,除了反守为攻、主动出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保护自己。这种伎俩当然瞒不住维庞德,他清楚地知道,这些所谓的攻击都是挪威士兵假扮其邻邦而为,似乎除了他们,别人都是生来喜欢打家劫舍的。
“他们这次又是怎么说的?”
“哦,”维庞德答道,“还是老一套,说他们才是受害者,而且是热爱和平的受害者,他们所做的仅仅是为了保卫自己和他们所效忠的帝国。”
“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他们,我不是三岁小孩,如果他们不撤兵,我们或许会考虑让他们独立。”
“对此他们作何反应?”
“六个人当即脸色刷白,保证一周内撤兵。”
元帅仔细观察着维庞德的表情。
“也许我们还是该让他们独立,还有其他几个地方。控制和治理这几个地方花费太大。我们征上来的税堵不住这个窟窿,对不对?”
“差不多。但如果让他们独立,您要么就裁军,任由一群无所事事、脾气暴躁的大兵东游西荡、寻衅滋事,要么您就出钱养着他们。”
元帅咕哝了一声。
“前有狼,后有虎。”
“是啊,陛下。但是,如果您能容我做一个详尽的调查……”
“你为什么带走折断我宝刀的男孩?”
突然转换话题是陛下搅乱别人思路的老手段,这也说明了他对谈话对象的不满。
“我对城市的安防负责。”
“你要负责的是与谋反叛变有关的事情,你又不是警察,不可能什么都管。这件事根本就与你无关。他折断了我的刀——这可是无价之宝,还重伤了我的侄子和四位显贵的儿子。只有他的血才能平息众人的怒火,这点我可以告诉你。”
维庞德看上去若有所思。
“尖锋或许是能修好的。”
“你根本就不了解那把刀,别装得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我确实不知道,但有个人知道。沃尔特·格尼大使已经从黎本回来了。”
“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他身体不好——照我看,恐怕活不过今年。”
“这跟我的刀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报告中用了很长的篇幅描述了黎本的金属工艺。据他说那里的工艺令人叹为观止。我和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他说,如果要修好尖锋,也只有黎本的铸剑师才做得到。”他顿了一下。“当然,我会保证它的安全,并承担一切费用。”
“为什么?”元帅表示怀疑。“这个男孩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又出钱又出力的?”
“您的心爱之物遭到损害,侄子也受了伤,您的愤怒完全可以理解。但恕我直言,您是否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击败了马特拉兹族中最有前途的五位勇士,其中包括一位被公认为他这一代中最出色的。您就一点都不关心这件事?”
“哼,这更说明有必要除掉他。”
“您对他如何掌握如此身手没有兴趣吗?”
“好吧,你倒说说。”
“这个年轻人,凯尔,是被圣殿的救赎者们训练出来的。”
“他们从来没给我们惹过麻烦。”
“过去是没有——但据那男孩所说,过去的七年中,圣殿中的生活和训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在训练更多的战士,训练本身也越发严酷。”
“你是担心他们会攻击我们?若是他们真的那样做,就实在太愚蠢了。”
“首先,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是我的职责。其次,三十年前,又有多少国王和皇帝对您是抱着同样的态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