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下,阿贝尔公主注意到一个陪练学徒的几率不会比她注意一只蛾子的几率高。但今天,她本来就处于异常敏感的状态下,竟一下子认出了这位几天前出手相救的陌生男孩。一惊之下,阿贝尔的脸变得如同白纸般毫无表情。
恐怕只有历史上最伟大、经验最丰富的情圣们,比如传奇般的纳森·约格,或是故事被人广为传诵的尼古拉斯·潘尼克,才能透过平静的外表看透这姑娘波涛汹涌的内心。但可怜的凯尔却没有情圣们的本事,他看到的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在他看来,她的表情只说明一件事:他救了她的命,爱上了她,她却压根不记得他是谁。就算在内心慌乱无措的情况下,阿贝尔也成功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摆脱了这次偶遇带来的尴尬。她优雅地转过身去,朝几百码开外位于花园另一端的大门走去。现在,除了这三位,花园里只剩下八个人:四个科恩·马特拉兹的好友,三个无聊之极的护卫,他们穿着礼服,身上扛了三倍于可能在战场上用到的兵器。还有一个旁观者:含糊亨利。他担心朋友,已经悄悄爬上了可以俯瞰花园的屋顶,躲在烟囱后面一探究竟。
科恩·马特拉兹转身面对他的陪练,但还没等他有所举动,他的一位朋友,在酒精的刺激下,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给大家逗个乐,于是决定模仿科恩,捉弄一下凯尔这个傻瓜。他伸出手,轻轻抽了凯尔一个耳光。除了科恩以外,所有人都笑了。他们笑得那么欢,引得阿贝尔扭过头来看他们,正好看到凯尔挨第二记耳光。她对眼前的场景感到厌恶,但凯尔从她脸上只看到更多的蔑视。
在耳光抽到第四下时,可以说,一切都变了。根本看不见他发力,凯尔就已经左手握住了那年轻人的手腕,右手抓住了他的上臂,只一拧。啪的一声,接着一阵嚎叫。凯尔仍旧保持着他方才不慌不忙的速度,抓住那哀号的年轻人的肩膀,朝目瞪口呆的科恩·马特拉兹丢去,把他撞倒在地。凯尔退后一步,左手握住右拳,胳膊肘朝上一抵,正打在站的最近的马特拉兹少年脸上,那可怜人还没倒地就昏过去了。剩下的两个终于回过神来,拔出参加仪式用的佩剑,摆出作战的姿态,看上去十分吓人。但凯尔毫不退缩,他向他们移去,一边躬身从地上抓起一把灰土沙砾,朝两个对手脸上掷去。他们痛得扭开了脸,凯尔趁机一拳狠狠打在一个人的腰间,另一拳打在第二个人的胸口。他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两把剑,转身面对科恩·马特拉兹,后者已经摆脱了仍在痛得打滚的朋友,站了起来。这一切发生的时间绝超不过四秒。在凯尔和科恩之间出现了长久的沉默,科恩虽努力控制,但仍流露出暴怒的表情,凯尔则面无表情。
正躲在回廊乘凉的二个护卫此时也赶了过来。
“让我们处置他,大人,”警卫官说。
“待在原地,”科恩平静地说。“如果胆敢插手,我保证你一辈子都待在马厩清理马粪。你必须服从我。”
此言不虚。于是警卫官乖乖退后,但悄悄示意另一个人去叫援兵。希望那鼻子翘到天上去的臭小子能受点教训,他想。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不会发生的。科恩·马特拉兹武艺超群,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实力绝不容小觑。或许他确实傲慢得鼻子翘到了天上,可人家有资本。
科恩拔出尖锋。除了像今天这样的仪式,这把刀实在太珍贵,本该在大堂里供着,拿出来打架实在是暴珍天物。但科恩可以辩解说他别无选择,于是四十年来,尖锋首次因为想要某个人的命而被拔出来。
“住手!”阿贝尔喊道。
科恩置之不理,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她也没有发言权。凯尔甚至没表现出他听到了叫声。房顶上的含糊亨利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
开始了。
科恩挥舞着尖锋如暴风骤雨般向凯尔砍去,后者慢慢后撤,同时举起两把装饰用的佩剑将对方的攻击挡住,很快,那两把剑就被砍得像锯子一样满是豁口了。科恩且攻且进,动作凌厉而优雅,既是出色的剑客,又像是优雅的舞者。凯尔仍然边挡边退,对科恩刺向他头部、心脏、双腿等处的攻击只有抵挡之力。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刀剑相撞时尖锋发出的几乎如音律般清脆的声响和两把剑沉闷的撞击声。
两人攻守之势未变,凯尔一直在后退,一下下挡住敌人忽高忽低的攻击。最后,科恩把他逼到了墙边,再也无路可退,于是他退后一步,准备随时切断凯尔往两侧的退路。
“你打起架来像条狗,”他对凯尔喊道。但凯尔仍旧面无表情,似乎根本没听见。
科恩左右移动,同时优雅地向观战的人们示意他准备下杀手了。他的心在狂跳,知道此战之后他将不同从前,即将杀戮的狂喜让他震惊。
此时,另外二十个士兵,其中包括弓箭手,已经来到了花园,由警卫官带头,在离二人几码远处围成了一个半圆。和其他人一样,警卫官看清了这场战斗的走向。尽管科恩下令不得出手相助,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科恩受了伤,他们就有麻烦了。现在看来,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他不由地为那被逼到墙边的男孩感到遗憾。科恩举起刀,准备进行最后一击,但他没有立刻出手,而是等待着,想在凯尔眼中看到恐惧。但凯尔的表情从未变化过,毫无表情,心不在焉,似乎他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给他个了断吧,你这混小子,警卫官想。
科恩出手了。尖锋划破空气的速度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与之相比闪电都是慢的。这次,凯尔没有挡,他只是稍稍向旁边移了移身体。刀以极其微小的偏差错过了目标。另一击,又不中。一刺,凯尔向旁边一迈,灵活得像条蛇。
接下来,凯尔第一次举剑进攻,科恩始料不及,勉强挡住。凯尔步步紧逼,直到两人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科恩重重地喘着气,内心增长的恐惧更加速了他的呼吸,尽管受了多年训练,尽管武艺精湛,他的身体从未体会过死亡逼近的压力和恐惧,意志开始动摇,勇气开始逃走。
然后,凯尔住手了。
他后退到科恩的刀碰不到的地方,眼光上下打量着科恩。一秒或两秒的停顿后,绝望的科恩再次出击,尖锋呼啸着划过空气。但凯尔甚至在科恩的攻击开始之前就在移动身形了,他用一把剑挡住了尖锋,另一把则深深扎进了科恩的肩膀。
他一只胳膊勒住科恩的脖子,把他扭转过来,一把剑抵在他的腹部,科恩又惊又怕,大叫一声。
“别动,”他轻声在科恩耳边说,然后对冲过来的士兵们吼道:“别过来,否则我把这家伙的肚子切开,”说着他将抵在科恩腹部的剑往前推了推,证明他不是说说玩的。惊恐万分的警卫官连忙下令让士兵后撤。
与此同时,凯尔的胳膊将科恩的脖子卡得更紧,让他无法呼吸。他再次在科恩耳边低声说道:“放你走之前,主人,记住一件事:战斗不是玩艺术。”
说完,凯尔松了手,已经昏迷的科恩软塌塌地直往地上滑去。
“他还活着,警卫官,但要是你逞英雄,就不一定了。我要去捡那把刀,老实点。”
凯尔身上压着科恩的体重,缓缓弯下腰去捡尖锋。然后他站起来,此间一直用眼神威慑士兵们不要轻举妄动。越来越多的士兵从大门涌入,现在人数已经差不多有一百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孩子?”警卫官问。
“要知道,”凯尔说,“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时,屋顶上的含糊亨利喊话了。
“保证不伤害他,他会放他走。”
作为对首次谈判尝试的回应,吃了一惊的士兵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放了三箭。含糊亨利低头躲过,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外。
“住手!”警卫官喊道。“任何轻举妄动者杖责五十,罚清扫厕所一年!”
他转身面对凯尔。“怎么样,孩子?放他走,你不会受到伤害。”
“那之后呢?”
“我无法保证。我只能尽力而为。我会告诉他们这三个男孩在捉弄你——不管他们是否听得进去……你还有什么选择呢?”
“凯尔!照他说的做,”屋顶上的含糊亨利喊道。他这次很小心,只从屋檐上露了个头出来。
凯尔停了会儿,尽管他该做什么再明白不过。他把尖锋从科恩的脖子上拿开,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这把名刀。他运气不错。他小心地退后两步,那里有一段古旧的院墙,比他的膝盖的位置稍低,是两块基石连接的地方。他将尖锋塞进两块石头间,没入十英寸。
“你想干什么?”警卫官喊道。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凯尔己经把失去意识的科恩·马特拉兹放到地上,转向插入石缝中的刀,用力将它往一侧扳去。尖锋,或许是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把刀,就这样弯曲,弯曲,然后,呼的一声脆响,一代名刀就这样折断了。
在场的士兵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从同一个人嘴里发出的:凯尔看看警卫官,随后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残柄丢在地上。警卫官从身旁一位士兵手中拿过铁链和锁,朝凯尔走去。
“转过身去,孩子。”
凯尔照办了。警卫官将他的手铐上,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是你能做的最后一件蠢事了。”
一位军医——马特拉兹军队中每六十人配备一名军医,跑到科恩身边检查他的伤势。他朝警卫官点点头,然后就去检查其他受伤的人了。天鹅颈公主阿贝尔此时冲进了包围凯尔和伤者的人群,在科恩面前跪下,查看他的脉搏。结果让她放心,她抬起头来,看着被两名士兵押着的凯尔。后者迎着她的目光,面无表情,镇定自若。
“我想这次你不会再忘记我了吧,”说完,他就被两名士兵拖走了。要说凯尔这次运气还真不错。与含糊亨利同在屋顶的还有克莱斯特,如果说他没有亨利那么担心凯尔的命运,起码他出于好奇也跟着来了。打斗一开始,亨利就叫克莱斯特试着把阿尔宾带来。
克莱斯特只知道一个可能找到阿尔宾的地方,而碰巧就在那里找到了他。他即刻走出公务室的门,让随从们跟他走。于是,就在凯尔被四名上兵押着出了花园,走向城市监狱,一个他恐怕没命活过当晚的地方时,阿尔宾赶到了。
“现在交给我们处理吧,”阿尔宾说,他身后跟着十名随从,都身穿黑衣,头戴黑帽。
“警卫官命我们将此人关入监狱,”士兵中军衔最高的一位说。
“我是负责城堡内部事务和安防的阿尔宾队长,把他交给我。”
阿尔宾盛气凌人的态度和身后十名以“牛头犬”之称恶名在外的随从镇住了这几个士兵,他们平时连进入内城的机会都很少,在这样一个地方被挑战自然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但刚刚说话的士兵还妄图一试。
“我要请示一下警卫官。”
“想请示谁随你的便,但这人是我的犯人,我要带他走。”说完,阿尔宾示意他的人上前,已经认输了的士兵乖乖地把凯尔交了出来。领头士兵向另一个人点点头,后者立刻回花园搬救兵去了。但阿尔宾一行人已经带着凯尔钻进了主城迷宫般的小巷中,当救兵到来时,他们早就消失了。
不到十分钟,凯尔被关进了维庞德的私人牢房,一位狱卒尝试打开他手上的铁链。二十分钟后,他的手自由了,他站在光线晦暗的牢房里,门在他身后锁上了。这间牢房两侧各有一间牢房,相互由半壁墙和半壁铁栅栏隔开。凯尔坐下,仔细回忆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这些回忆并不令人愉快,但几分钟后,它们就被右边牢房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你有烟吗?”
“好像我们每次见面处境都不妙嘛,”伊德里斯·普克说,“也许我们该改改了。”
“管好你自己吧,老人家,”凯尔坐在木床上,装着对这个狱友毫不在意。再次遇到伊德里斯·普克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有点儿巧合啊,这次,”伊德里斯·普克说。
“随你怎么说。”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停了一下。“你为什么进来?”
回答之前,凯尔仔细想了想。
“跟人打了一架。”
“打架可不会让你被关进维庞德的私人牢房。跟你打架的是谁?”
凯尔再次考虑了一下是否要慎言——但又有什么关系呢?“科恩·马特拉兹。”
伊德里斯·普克朗声大笑,显然听到这名字让他高兴,笑声难掩对凯尔的敬意,凯尔无法抑制地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上帝啊,我的天啊。从我听到的关于科恩·马特拉兹的英雄事迹来看,你能活着真是命大。”
这显然是在用激将法套他的话,凯尔虽然天资非凡,但毕竟还嫩。
“命大的是他。他现在应该醒过来了,顶着个疼得要命的脑袋。”
“你还真是让人惊讶,对不对?”他停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但还是不能解释你为什么在这里。这跟维庞德又有什么关系?”
“也许是因为那把刀吧。”
“什么刀?”
“科恩·马特拉兹的刀。”
“他的刀又怎么了?”
“准确地说并不是他的刀。”
“什么意思?”
“这把刀属于元帅,他们称它为尖锋。”这次的沉默时间更长。
“打倒科恩之后,我把刀塞进石缝里,把它掰断了。”
伊德里斯·普克长久的沉默让谈话的气氛冷了下来。“恕我直言,那纯粹是毫无头脑、暴殄天物的行为。那把刀是稀世珍品。”
“可科恩想用它把我砍成两段,我没有时间来欣赏艺术品。”
“你干蠢事时打斗已经结束了——这是你自己说的。”
事实是,尖锋断裂的一瞬间,凯尔就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了。
“想听我的建议吗?”
“不。”
“我还是要说。如果要杀谁,就痛痛快快地杀;如果要放生,就痛痛快快地放。但不管是选择哪种,不要炫耀自己。”
凯尔转身背对着伊德里斯·普克,一言不发地躺下了。
“你睡着了做梦也要想想:鉴于你做的一切,特别是折断那把名刀,应该把你交给元帅处理。解释不了你为什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