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叉向前走了四英里,这时风里隐约传来了狗叫声。他停下来,仔细倾听。有一会儿他只听到风刮过砂岩的呼啸声。终于,他听清了比预想的更早到来的麻烦。那种声音尖锐刺耳,不像是寻常狗吠,更像是用生锈的刀子锯开猪的喉管时可以预料的那种可怕的嚎叫。他知道这些狗长得像公猪一样壮,只不过脾气更为暴烈,一口獠牙看上去就像有谁把一袋子生锈的铁钉倒进了它们的嘴里。声音随即又消失了,他扫视周围看有没有沃伊尼克绿洲的影子,却只看到一望无际光秃秃的荒丘,而这正是疮痂地得名的原因。他加快速度奔跑。前面的路还长,猎狗这样近,能撑过中午就算他幸运。慢了会被抓住,快了会被累垮。这些他都不想了,只听着自己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奋力向前赶路。
“你来这里多久了,瑞芭?”
她似乎没有听见含糊亨利的话,过了一阵才把目光投向他,似乎很吃力才能集中精神。
“我来这儿已经有五年了。”男孩们对看了一眼,有点惊讶。
“你干嘛来呢?”克莱斯特问。
“学习怎样成为新娘,”她说。“但我们被骗了。那个男人杀了莱娜,差点也杀了我。这是为什么?”她迷惘地问道。“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
“不知道,”克莱斯特说。“我们对你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有你这个人。”
“从头说起吧,”含糊亨利说。“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从哪里来。”
“慢慢说,”克莱斯特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他会回来救我们的吧,那个人,”
“他的名字叫凯尔。”
“他会回来吗?”
“是的,”迷糊亨利说。“但可能要等很久。”
“可我不想再在这里等下去,”她愤怒地大声说。“这里又冷又黑又恐怖。我不要再等下去!”
“小声点。”
“让我出去——就现在——不然我就叫了。”
问题并不在于克莱斯特不知道怎样对付女孩,而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任何感情用事的人。肆意表达愤怒意味着被送到荆棘墓园去,给个三英尺的坑安身。克莱斯特举起手要去捂她的嘴巴,亨利把他拉住了。
“你必须安静下来,”他告诉瑞芭。“凯尔会回来的,我们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但如果现在被他们听见,我们就死定了。你一定要明白。”
她盯住他看了一会儿,仍然一副疯狂的样子。但终于,她点了点头。
“给我们说说你从哪儿来,为什么来吧,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瑞芭还很激动,她站起身来 这是一个高挑、匀称、略显丰满的姑娘。她又坐下来,深吸丁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十岁那年,特丽莎嬷嬷把我和莱娜从孟菲斯的奴隶市场买了来。”
“你是奴隶?”克莱斯特说。
“不,”女孩马上反驳,她感到羞耻和愤怒。“特丽莎嬷嬷对我们说我们是自由的,什么时候想离开都可以。”
克莱斯特笑起来。“那你们干嘛不离开呢?”
“因为她对我们很好,像宠小猫一样宠我们,给我们礼物,给我们好吃的,还给我们很多好东西,她教我们怎样做新娘,告诉我们当一切都准备好时,就会有骑士穿着金光闪闪的铠甲来娶我们,他会爱我们,照顾我们一辈子。”她停下来,因为说得太快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像她说的是实实在在的事情,而后来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男孩们庆幸她终于不讲了,因为她的话听上去实在很傻。
含糊亨利转头对克莱斯特说。“我不明白,拥有奴隶是违反信仰的。”
“这一切都很不对头。为什么修士们买来女孩,为她们做这些事情,然后开始屠杀她们,就像对待——”
“好了,别说了!”含糊亨利转头看看那个女孩,但这时候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克莱斯特恼火地叹了口气。含糊亨利把他拉开,压低声音说:“如果是你,不幸看到和你朝夕相处了五年的人身上发生了这些事,你会有什么感受?”
“我会庆幸还有个蠢蛋凯尔会来救我。你需要,”他补充道,“多花点时间来担心担心我们自己,少担心一下那个女孩。她跟我们有啥关系,该来的总会来,事情来了也只能承担,但何必自找麻烦?”
“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挽回了。”
“但这事还没结束。”
含糊亨利沉默不语了,是啊,他说的是事实。
“为什么达些修士,”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要把被称为魔鬼嬉戏场的人带到圣殿来,抚育、照顾她们,用美丽的谎言欺骗她们,然后再在她们还活着的情况下把她们撕成碎片?”
“因为他们是混蛋,”克莱斯特阴沉地说。但他的头脑并不简单,这个问题同样吸引了他。“为什么他们五倍甚至十倍增加了助修士的数量?”他嘟嚷着坐下来。“告诉我,亨利。”
“什么?”
“如果我们知道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会感觉好受点呢,还是更难受?”说完这句话以后,他陷入了沉默。
凯尔站在疮痂地一个半坍塌的小丘边上朝下面撒了泡尿。狗的嘶叫声越来越近,不再断断续续。他希望尿的气味能够把猎狗从他真实的逃跑路线引开一会儿。尽管休息过,他还是喘不过气来,他的腿很沉,重得让他迈不开步子。根据从博思科神父的书房里偷来的地图,他应该已经到达绿洲了。可事实上一点儿绿洲的影子也没有,只有无尽的土丘、岩石和黄沙。他意识到,也许兵事神父早就设好了一个圈套,在他发现并拿走那个地图的时候他就已经上当了。
不能再慢腾腾的了;几分钟之后猎狗就会赶上并扑向他。它们的叫声并没有突然提高,意味着它们没被他的尿的气味迷惑。他尽全力跑起来,尽管经过四个小时的奔跑,他早已精疲力竭,速度并没有增快多少。
从猎狗们的叫声可以听出它们已经准备好杀戮了,凯尔反而慢了下来,因为他知道他不能跑得比它们还快。他嘶嘶喘着,就好像有沙子摩擦着他的气管,脚下一个踉跄,摔倒了。
他赶紧爬起来,这一跤使他刹住了脚步,得以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仍然是同样的土丘和岩石,但沙土中居然长出了细长的、丛生的野草。有草就有水。狗群中突然响起一阵嚎叫,就像它们被带刺的鞭子抽了一样。为了赶快找到绿洲,凯尔又跑起来,他向上帝祈祷,让他朝着绿洲的方向跑,不要只是擦过它的边缘,然后跑进更荒凉的地方,跑进死亡。
草长得越来越高了,他跃过一个小土坡,差点又摔一跤,这时在另一边,沃伊尼克绿洲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猎狗狂叫起来,它们感觉到这次追踪就要到终点了。凯尔不停地跑,踉踉跄跄,身体早已不听使唤了。他知道不应该往后看,却控制不住自己。只见猎狗们从土坡上一跃而下,像煤球被从袋子里倒出来似的,发疯一般狂吠着,嚎叫着,撕咬着,一路奔来,要把他扯成碎片。
在狗群耸起肩膀、龇着牙齿,对他穷追不舍的时候,他继续磕磕碰碰向前跑,终于跑到了绿洲边上的几棵树中间。狗群中最快虽恶毒的一条已经赶上他了。这畜生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它用前爪扒了一下凯尔的脚后跟,想让他失去平衡,摔个四脚朝天。
差点就得逞了——但因为太急于抓到猎物,这条猎狗自己也失去了平衡。由于不习惯绿洲潮湿松软的地表,它的脚爪没法扒住地而,脑袋朝下一个骨碌翻倒,后背重重地撞到了树上。它暴躁地嚎叫着,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因为地而太软,越着急反而越糟。等它爬起来再次开始追赶时,凯尔已经跑出了十五码,正朝绿洲中心的一片湖跑去。但既然猎狗的速度比这个精疲力竭的男孩要快四倍,追起来也不困难。就在它马上要赶上凯尔准备一蹿咬住他时,凯尔却在它前面先跳跃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长长的弧线,然后在湖面上激起了巨大的浪花。
水让它有点畏缩,它停在岸边,恼火地嚎叫起来,其他的狗也一只只陆续赶到,所有的狗都在岸上朝着凯尔狂吠,那声音简直像世界末日——充满了恶毒、愤怒和渴望。
五分钟之后,找路人和他的手下骑着马赶来了,发现这群狗聚集在这片滋养着绿洲的水边。它们还在吠叫,但眼前已经一无所有。找路人在岸边站了一会儿,观望着,思索着——他那从来称不上好看的脸现在因为受挫和怀疑变得更加阴郁。最后,他的一个手下说话了。
“你能肯定是他们吗,救赎者,这些蠢货,”他看着这些狗说,“并不是头一回追着一头鹿或者一头野猪瞎跑了。”
“安静,”布朗特小声说。“他们可能还在附近。看来他们水性很好。让守卫带着好点的狗把绿洲围住。只要他们还在这里,就能抓到他们。但绝对不能伤害凯尔,记住了。”事实上布朗特一点儿也没告诉他的手下博思科所谓的那个针对主教的阴谋。他们的确很愤怒,但他们会照着做的,仅仅因为他命令他们要这样做。他是知道这个危及主教的可怕阴谋的唯一一个下级修士,这让他感觉他对心中的圣人的爱更加深沉了,这种爱他不能随便挥霍,不能与人分享。
他做了个手势——只是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而已——身边的人马上开始活动起来。不到一个小时,整个绿洲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圣殿的密道内,瑞芭已经沉入梦乡。克莱斯特去抓老鼠了,含糊亨利看着这个女孩,被她身体的陌生的曲线所吸引,混杂着饥饿和恐惧,他感受到一种新奇的冲动。他的恐惧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救赎者们一刻也不会停止搜索,不管多久,直到把他们抓到。而一旦被逮住,他们将成为警告其他人的一个可怕的例子,足以让旁观的助修士寒毛倒立,血液停流,连心脏也会忘记跳动。惩罚的残忍和痛苦,还有最终到来的死亡,将从此变成一个传说,长久流传。
尽管用抓老鼠来让自己忙个不停,克莱斯特的恐惧并未减轻多少。他俩共同担心的是,凯尔会不会已经在去孟菲斯的路上,再也不会回来找他们了。实际上克莱斯特已经确定凯尔会这样做了,即便是忠诚的含糊亨利也拿不准凯尔究竟会怎样。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一直想同凯尔成为朋友。救赎者们有关友谊的禁令让助修士们对于交友十分谨慎,更害怕他们设置的圈套。他们会训练一些有吸引力而且善于欺骗的男孩,令他们的魅力和欺骗能力变本加厉。这些男孩被叫作小鸡,去引诱无辜的孩子,让他们相互聊天、嬉闹,表露秘密。只要对他们的把戏有所回应,就会被当着所有室友的面,用带钉的手套打上三十拳,然后流上二十四小时的血。但即使这样可怕的后果也无法阻止一些助修士成为铁哥们,在战斗中结成牢固的同盟,来让他们自己活下来,或者被救赎者们宣扬的信仰吞噬掉。
但对于凯尔,含糊亨利一直也不敢确定他们之间是不是存在真正的友谊。亨利早就开始拉拢凯尔了,他屡次当着凯尔的面在救赎者面前公然表现出他一贯的傲慢无礼,试图用自己的机智和那种不计后果的胆量引起凯尔的注意。但一连几个月他都觉得凯尔并没注意到他的所作所为,或者是,他注意到了,但并不在意。凯尔给人的印象总是那个样子:冷静,警觉,言语不多。不管是什么场合,他从不表露一丝感情。在训练中获胜似乎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博思科时不时把他拎出来痛打一顿似乎也不能给他带来痛苦。其他的助修士虽然不怕他,但也不喜欢他。任何人都拉拢不了他,他既不叛逆,也不忠诚。所有人都不去招惹他,而从方方面面看来,凯尔宁愿如此。
“伙计,吃饱了再思考吧。”是克莱斯特,他捉老鼠回来了,猎物被去掉了尾巴,摇摇摆摆挂在他的腰间。总共有五只。他从腰上解下老鼠,把它们丢在一块石头上,剥起皮来。
“最好趁她醒来之前把它们收拾好,”克莱斯特笑着说。“我猜她一定不愿带着皮烤来吃的。”
“你干嘛老是针对她?”
“你知道她会连累我们一起被杀掉的,难道不是吗?也不是说我们逃跑的几率有多大。赶回来救我们难道要费十二个小时吗?你那位朋友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含糊亨利打断他的话。“你要是有什么办法,那就说出来,我洗耳恭昕。”
克莱斯特一边收拾老鼠的内脏一边咕哝着。“我要不是想着还有这些老鼠可吃,”他指着那些老鼠说,“我会更心烦意乱。要知道凯尔那家伙也许就一去不回了,想想就让人心烦!”
从湖边的芦苇丛中爬出来之后,凯尔又朝前走了五百码,到了圣殿挖掘泥土的地方。十五年来,救赎者们到绿洲来,成吨地挖走树下的泥土。这里的泥土十分神奇,就连圣殿菜园里贫瘠的土地都能被它变得肥沃,单靠利用这些泥土,圣殿就能够十倍地增加受训的助修上的数量。但凯尔发现了绿洲泥土的另一个妙用。一天,他在菜园劳动,圣殿为了防止助修士们偷东西,还派人带了狗监视他们。短暂休息时,凯尔停下手里的活,掏出一块从餐厅地板上捡来的“死人脚”。捡到时,一闻味道,他立刻意识到,这东西不是人家不小心落在地上的,而是丢掉的:已经发臭了,完全没法吃。他注意到附近有条狗睡着了,而它的驯养员眼睛正看向别处,于是他把“死人脚”向狗扔过去,并不是出于好意,而是希望那畜牲和其他猎犬一样,来者不拒,一口吞下变质的食物,难受上一阵——这狗娘养的活该有此下场。“死人脚”就落在狗旁边的一小堆泥上。听到声音,狗警觉地直起身体,随时准备扑过来。但明明有食物在它脚下,而它的鼻子灵敏到足以闻到一千码外蠓虫撒尿的味道,它却看都不看脚下的食物一眼。相反,它瞪着凯尔,打了个哈欠,挠挠痒,又趴了下来,继续睡觉。稍后,守卫带着狗走掉之后,凯尔捡起那块“死人脚”,闻了闻。简直就是臭气熏天。他困惑不已,抓了一把泥抹在上面,又闻了闻,这次,他只闻到浓浓的泥炭味。绿洲泥里不知含有什么物质,不只是掩盖了腐烂的脂肪的味道,而是把它完全消解掉了。但必须要与泥土接触才行。
接下来在菜园劳动的几天里,随着“死人脚”越来越臭,凯尔又拿它在狗身上试了几回。没有一次狗闯到了味道。最后,他把泥巴擦干净,将“死人脚”扔在燧石路上,几分钟后,一条狗被臭味吸引了过来,把那东西吞了下去。令凯尔最满意的是,十分钟后,那条狗趴在角落里,几乎把肠子都吐了出来。
想在藏书馆的资料里找到有关绿洲泥的记录与其说是困难,不如说是危险。那里有地图和文件,凯尔常常要替兵事神父跑腿取东西,他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时机拿到想找的文件,然后更耐心地等待时机把它还回去。如果说被抓住的可能性并不大,那么,万一败露,结果可是非常严重的,若是救赎者们发现他对绿洲的兴趣跟逃跑而不是园艺和施肥有关,那么结果甚至是致命的。
从湖里爬出来不久,浑身湿透的凯尔仍然能够听到猎犬的吠声。钻进树林后,他不会被看到,也不会被听到了,但他也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几乎刚开始走,他就到达救赎者们挖泥土的地方。挖掘在地上留下了一个个坑,而不是直直的沟,如档案所载,这里的肥泥太软,不像寻常的泥土能够承载直立的墙壁,但也没有软到会把人陷进去憋死的程度。当凯尔读到这份文件时,想到有十几个救赎者曾在挖泥时死去,他挺开心的;但若是他想找个地方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隐藏踪迹和味道,这条信息就不那么令人满意了。
凯尔挑了一个小土堆旁的浅坑作为藏身处,他把坑挖深,但也不敢挖得太深,又从旁边弄了一些松散的泥土过来,好掩盖这边新挖的痕迹。然后,他钻进已经挖深的坑里,把周围的泥拢到身边,又小心地把头顶也盖住。并没有花多少时间,他也觉得离地面太近很冒险,但又不敢挖得太深引起坍塌。他牢记自己只需不被看到或闻到即可。救赎者们对猎犬的信心正是他们的弱点所在——对于他们来说,如果狗没有闻到,那么就没有问题。他们甚至都不愿费力简单地搜一搜,因为觉得根本没有必要。知道目前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凯尔往后倚着想要睡一觉。他需要休息,而且,不管怎样,他是睡不沉的,很久之前他就练就了瞬间清醒过来的本事。
他的确睡着了,但立刻又被狗吠声和救赎者们的喊叫声惊醒了。他们越来越近,狗叫声变成了抽着鼻子的低吼,显然,他们并非在追逐,而是在慢慢搜索。声音越来越近,有一条狗甚至到了几英寸开外的地方嗅了起来。但那条狗很快又走远了。怎么会?泥土发挥了作用,把所有的味道都遮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它自身的味道。不久,狗抽鼻子的声音和偶尔的吠声都消失了,凯尔允许自己短暂地高兴了一小会儿。但他还必须在这里待上几个小时。他放松下来,睡着了。
再次醒过来时,他浑身僵硬,之前跑的时间太长了,特别是左腿的旧伤又发作了,一跳一跳地疼。这里还冷得要命。他伸出右臂,把一些泥推开,才看到天是黑的。他等待着。两小时之后,开始听到鸟叫,之后,很快天就亮了。他慢慢爬出来,一边随时准备好,只要一看到救赎者的影子,就立刻钻回去。但什么都没有,只听到鸟儿在高枝上鸣叫和小昆虫在灌木丛中窸窸窣窣。他把从训导神父房间里拿来的亚麻袋子打开,开始往里面装泥,一边往下压,好尽可能多塞一点。
塞满后,他把袋子甩到背后,开始出发去寻找救赎者和他们的狗了。
三个小时后,他找到了。并不难——共有二十个救赎者和四十条狗。况且,他们没有理由掩盖自己的行踪:可以的话,两百里内没人愿意接近哪怕一个独行的救赎者,何况是二十个还带着狗的呢?只有他们找别人,没人会去主动找他们。赶上他们十分钟后,凯尔开始琢磨,是不是应该忘了还在圣殿里等着他的三个人,趁自己还能够逃脱的时候独自前往孟菲斯。他不欠克莱斯特任何东西,亨利嘛,欠一点,至于那个女孩,他已经救过她一回了。就像章鱼面临危险要变色时,红色和黄色会在皮肤下波浪般游动一样,凯尔心中想要离开和留下的冲动也摇摆不定,忽前忽后,一下模糊,一下清晰,一下又搅在一起。现在就离开的理由显而易见,回去的理由模糊不清,但正是后者的一阵涌动最终使他心不甘情不愿地,一边咒骂一边朝搜寻的救赎者们走去。
尽管浑身沾满了泥,凯尔还是走在猎犬的下风口,保持至少半英里的距离。正如他所愿,两小时后,他们停止了搜寻,转向回圣殿的方向击了。凯尔知道他们并末放弃。这不过是第一轮搜寻,以期快速抓捕逃跑的人。通常情况下,第一轮搜寻就够了。但如果三十小时内还没有线索,他们就会撤退,转而换上五支搜寻队,每队都装备齐全,自给自足,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追捕多年。但从来都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两个月是这里逃亡的最长纪录,而被捕后那人所受的惩罚可谓骇人听闻。
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并待在下风口,凯尔跟在救赎者们后面足有十二个小时,他一面小心地留意任何显示猎犬嗅到他的迹象,一断慢慢接近前面的队伍。他一直跟着他们回到圣殿,此时他已经靠得很近了,他要做的只是戴上兜帽,混入那支已经精疲力竭的队伍的末尾,在已经漆黑的夜色下,跟着他们进入大门。没有任何盘问和检查。毕竟,有哪个疯子,不管是男人或是男孩,会试图擅入圣殿呢?
在秘密通道等待了一整天后,三个人坐在黑暗里,各想各的心思,翻来覆去、令人沮丧的心思。当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他们立刻跳起来,满怀希望地去开门,却又马上被恐惧一把攫住,万一是个圈套呢?
“是他们怎么办?”克莱斯特小声说。
“那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进来的,不是吗,”含糊亨利回答。他们都把手放在门上,一起把门拉开了。
“感谢上帝,是你,”含糊亨利说。
“你还以为会是谁?”凯尔反问他。
“我们担心可能是那些人。”
还是第一次有女人面对面地跟凯尔说话。她的声音既低又温柔,若是黑暗中能看见凯尔的表情,定能发现他一副万分惊讶和好奇的样子。
“如果是救赎者来抓我们,他们不会先敲门的。”
“有可能啊,”克莱斯特无力地说,“为了设个圈套。”
凯尔把门关上。
“这已经是个圈套了。”
“我们受够了,”克莱斯特说。“告诉我们你这段时间在于什么,我们到底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点上蜡烛,我们需要亮光。”
两分钟后,他们终于能看清彼此了,温和的烛光几乎让这一幕看上去挺美——四个人挤作一团。
“什么味道?”含糊亨利问。凯尔把装满泥巴的袋子扔到地上。“把这个涂到身上和衣服上,狗就闻不到了。你们涂的时候我会解释的。”
若是在其他地方,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许会让人尴尬。听到这个指令,瑞芭大吃一惊,刚要抗议,说她必须要有单独的空间,却发现三个男孩已经转过身去,背冲着她,也避开彼此。已故的训导神父喜欢说,在另一个男孩面前裸身是一桩必定会招来上天惩罚的罪行。在他口中,这样的罪行非常之多。
男孩们自觉地走到黑暗里脱去衣服,对他们来说,这种做法已成为根深蒂固的习惯。瑞芭一个人站在原地,想抗议也找不到人。她只好抓起一把散发出浓郁味道的泥巴,也走到暗处。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凯尔用玩笑般的口吻说,“我要开始讲了。”
五小时后,黎明来临,不祥的天光刺透了黑暗。在布朗特的命令下,他手下负责第二轮搜索的五支队伍出了主广场,每队由一百人组成,并配有猎犬。最后一队离开时,四个似为御寒而头戴兜帽的身影悄然贴在了队伍末端,跟着他们出了重重大门,来到了煤渣路,继而又来到下方贫瘠的平原上。此处,五百名救赎者分成五路,朝不同的方向行进。
那四个身影跟在朝南方进发的队伍后面。一个小时里,他们一直跟前面的人步伐一致,领队唱起了行军时的耻辱之歌:“神圣救赎者!”
“放逐我们的罪恶!”一百零回人如呻吟般回应道。
“神圣救赎者!”
“痛责我们的罪孽!”
“神圣救赎者!”
“鞭打我们的欲望!”
“神圣救赎者!”
“惩罚我们的……”
歌声继续着,直到队伍绕着疮痂地上的第一个小山急转弯,一百零四个嗓音只剩下了一百个。
兵事神父站在城垛上,看着五百名救赎者的身影从雾气中钻出,走了一二里之后分成了五队。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最后一队从视野中消失,才转身去吃他的早餐一一一碗牛肚和一只煮得很老的鸡蛋,他的最爱。
要不是瑞芭拖后腿,男孩们本来可以在天黑前走上四十甚至是五十里的。漂亮、丰满又被宠溺惯了的瑞芭在过去的五年里几乎就没怎么走过路,她每天不过是从按摩台走到热水浴池,再从那里,一天超过四趟走到餐桌前,桌上堆满葡萄叶饭卷、肉冻猪脚、香料蛋糕和任何你能想到的能让人发胖的东西。其结果就是,若是让她走四十里,简直就跟让她长出翅膀飞上二十里一样不可能。起初,克莱斯特和凯尔对此又气又恼,责令她自己往前走,但当他们明白不管是恐吓、威胁甚至恳求都不能让这可怜的女孩再挪动一步时,他们只好坐了下来,含糊亨利让她开了口,讲一讲素日她在圣殿不为人知的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
瑞芭所讲的不仅是个关于奢华和舒适、关于对身体的宠溺、关于关怀和照料的故事,它根本就是不可理解的。瑞芭每补充一个她和其他女孩是如何被宠爱放纵的细节,三个助修士就会更加困惑,不明白救赎者们为何会如此对待别人,更何况是被他们称为魔鬼的嬉戏场的人。而这令人惊讶的关爱又算什么,既然他们会对瑞芭的朋友莱娜做出那种事,可怕到连男孩们都不大相信一个救赎者能做得出来。大概要到很久之后,三个男孩才能把这个可怕故事的始末弄明白——现在,他们三个、瑞芭和兵事神父都是故事中的一员了——特别是因为凯尔把他从解剖盘里找到的散发着香气的东西放进了不常用的口袋里,并把它忘了个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