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幽灵大厦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宫部美雪 本章:第一章 幽灵大厦

    那种事情,最初谁也不相信。一点儿也不相信。这就是留言。

    大概是新学期刚开始那阵子吧,是谁最先说的,到如今已经不知道了。这就是留言。

    不过,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听到的事。也还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听谁说的。可尽管如此,源头和起点依然弄不清楚。这就是留言。

    “在小舟町,三桥神社旁边正在建大樓吧?那里有幽灵出没哩。”

    三谷亘是从“小村”酒馆的阿克处听说的。阿克就是小村克美。“克美”这个名字,父母在他出生前早早定好,都盼着是个女儿。在做超声波检查时,妇产科的医生也说,小村太太腹中是个女孩子。然而,在十一年前的4月9日,比预产期早一周降生的,是个中气十足的男婴。他响亮的哭声有个特点,就是妇产医院里的任何人都能在走廊另一头就一下子听出是他,那个有点嘶哑的声音。

    “我爸说了,我恐怕是在娘胎里就吸上烟了。”

    顺带说一句,小村克美君脸色稍黑。据说这也是自婴儿时起就如此,说不准是在妈妈牡子里时,就是一边抽烟一边赶海的。亘心想,这小子有这种事并不奇怪。说起来呢,那年12月,他戴着和大家一样的黄帽子上城东第一小学,说是因为教室实在太冷,他便整个儿趴在已烧不大旺的归暖炉上,老师进入教室之后,他仍然贴着炉子不动。老师喝令他回到座位,他竞白作聪明地说:

    “老师不必理我,您赶紧上课吧,赶紧赶紧。”

    他就是这么个孩子。亘目睹这一幕,觉得实在离谱,回家说了此事,连听者都认为纯属编造,也是情有可原。这件逸事已成为经典,即便到亘他们升上五年级的今天,还有老师来开玩笑说:

    “小村”赶紧赶紧“做作业了吗?”

    阿克把幽灵留言告诉亘时,声音一如既往地嘶哑。也许他有点儿兴奋吧,当发“幽灵”的音时,就暴露出来了。

    “是因为阿克喜欢幽灵故事吧。”

    “不单是我,人人都在说。有人半夜走过那个地方,真的看见了,落荒而逃,结果被追着跑。”

    “那幽灵什么样子?”

    “说是模样像个老头。”

    老头幽灵不稀奇吧?

    “打扮成什么样?”

    阿克使劲抹儿下鼻子下方,压低嘶哑的声音说:“说是穿斗篷。黑色的斗篷。蒙得紧紧的,像这样。”他做了一个从头顶住下包严的动作。

    “岂不是看不见脸了吗?怎么知道是老头呢?”

    阿克一时表情难堪。在超市或车站偶遇阿克和他爸在一起时,他爸——小村叔叔也呈现同样的表情,向亘打招呼:“哎,你好吗!”

    “这还用说吗,幽灵不都是这样的吗?”

    阿克说着,咧嘴一笑。

    “那种地方你死抠它干啥?死脑筋。不愧是钢筋佬的儿子。”

    亘的父亲三谷明在钢铁厂工作。在制造业当中,炼钢和造船等业务也随着基础产业作用的缩小,不得不把业务扩展到本业以外的领域,谋求公司的灵活性。所以今年三十八岁的三谷明,也只是在刚进公司的极短期间内在炼钢现场待过,很快就转而负责研究及宣传的工作。目前调职到专事开发旅游胜地的小公司,而阿克却只因他仍属钢铁厂,仍以“钢筋佬”称呼。阿克和亘从幼儿园起就一起玩,凭印象马虎记得就是了。

    不过。亘也确有脑子不够灵活的地方——这是有可能的。道理上说不通,亘就死活不接受——这是有可能的。他自己几乎不觉得,但已有不少这样的说法。而他这种性格,明显是父亲的遗传。最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来的,是房总的奶奶,是约三年前的事。亘暑假里去探亲,在海里玩够之后,被禁止吃刨冰,理由是身体是凉的。亘不服顶嘴,引起了争吵。当时,千叶的奶奶这样说道:

    “哎哟哟,这孩子跟阿明一模一样。嘴硬是不饶人哩。看样子邦子也真够受啦。”

    这时,亘的妈蚂,对奶奶而言的“媳妇邦子”——三谷邦子装作完全没听见。

    “妈妈从千叶奶奶处得到那样体贴的话,是结婚十年来第二回。”妈妈事后说过这样的话。

    亘被问及为何与奶奶争吵,便答道:“我问奶奶,既然海水浴之后不能吃刨冰,那奶奶怎么还在卖刨冰呢?”

    妈妈听了笑出了声。三谷明的老家在房总半岛的海水浴场开了间饮食店,叫“大滨”,拥有海边服务设施的经营权。最繁忙的时候,连奶奶都出马制作刨冰。

    “你说的有道理。”

    邦子摩挲着亘的头,说道,“你也没说错,可是太抠死理。遗传上你爸的脑筋了。”

    据说为父的三谷明本人口后听说了此事,神情略有不快,说那事纯属小孩子强词夺理。跟爱讲道理、讨厌不合理的事完全不是一码事。不妨说,得罪人之处在于抠死理。

    总而言之,在这种性格的亘说来,这一类幽灵流言,存在许多离奇古怪的地方。

    而所提及的三桥神社旁的大厦,准确地说,是在建的大厦,还没有落成。它位于亘上学的半路,亘每天来都经过那里,所以亘也很熟悉,流言首先在这一点上就不准确。

    说实在的,这栋大厦一直处于在建状态。开始施工是自亘由二年级升上三年级的春假(寒假),所以已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地面八层樓的钢筋骨架已搭好,整个地面用蓝色乙烯防水布包严了,至此为止进展顺利,但此后工程却完全停顿下来了。仅以亘所留意的情况来看,工程人员不见了踪影,工程所使用的重型机械也不再出出入入。没多久,蓝色的乙烯防水布换了另一种。上面印着的工程公司的名字变了。

    然而,用邦子的话来说,之后防水布又换了一次。工程公司的名字也随之改变。不过之后便毫无变化,在建中的大樓没有竣工,依归蓝布掩面怯于示人,它俯视四周的房屋,瑟瑟而立。原先挂在前面的牌子——“建筑计划通告”,也自某日起看不见了,从此消失。

    “恐怕是施工队和承包公司之间发生纠纷,工程停止了吧?近来这种事情并不稀罕。”

    亘碰巧听见父亲这么说,只觉得新鲜,而且,随即就忘记了。不过,邦子后来听说了许多情况。

    三谷家住在有近二百户人家的大型公寓樓里。公寓住宅是亘一出生时就买下,搬了进来。三谷夫妇不爱与左邻右舍打交道,所以选择了公寓住宅,但既然有了孩子,因孩子而必须的交往也就少不了。亘也在公寓楼里交了几个朋友,一起搭幼儿园的交通车。邦子也有了“孩子的妈”朋友圈子。这样认识的邻近朋友之中,有一位是当地房地产公司的社长夫人,她对本地区的情况很了解。邦子有一天与她闲聊几句,顺便就获悉三桥神社旁的“可怜的大楼”的详情。

    “我一直很在意的,不过那株大楼并不属于三桥神社。”

    三桥神社在当地历史悠久,据说出现在江户时代的古地图上,渊源甚正。

    “神社占地很大吧?说是要维持下去太难了,于是就在翻修神社大殿时,把空着的地卖掉了。大楼就建在出售的地皮上,所以拥有者不是神社。”

    据说买地建大楼的是总公司位于神田的“大松大厦”公司,这家公司是做包租大厦的,“大松大厦”还在东京各处拥有物业,既然达到神社与之交易的程度,可见是可靠的。但却不是大企业。据说是家社长一人说了算的私人公司,社长名叫大松三郎,给人颇为旧派的印象。

    亘一家所住的区域,在东京东面,属所谓的“下町”——平民区,从前尽是街道小工厂,但其实上下班到市中心的时间仅三十分钟左右。有出入方便的好处,所以近十年来公寓住宅的开发急速发展。市街面貌随之大变,社长夫人身为本地人,称之为“整个区域简直就像是嫁入豪门了。刮目相看啊。”

    亘的父亲是千叶出身,母亲的乡下是小田原,所以并不能百分之百地体会当地人的感触,伹也有一些实际感受,例如“此地还是热闹而易于居住的”。雨后春笋般蛹现的新公寓楼,售价绝不比市内旺地逊色,只需看看广告就很清楚了。所以买下神社旁的地皮建包租大楼的主意,感觉上不坏。事实上,“大松大厦”公司是花了很大价钱的。

    既然旁边是神社,承租者不慎重筛选可不行啦。那边虽然是商业区,但紧挨的就是第一种住宅专用区。

    邦子将从社长夫人处学来的词儿现炒现卖,作出说明。

    “不过。什么咖啡馆、美容院、补习班之类的,好像都盯上这儿了。据说高层预定做出租公寓。不过嘛——”

    钢筋骨架搭起起之后不久。第一间承建的承包公司便破了产。“大松大厦”连忙寻找一家承包公司,但这种工程半途接手,动起工似乎比正常情况下要麻烦的多。为此又要花上相应的钱,所以总是找不到条件合适的对象。于是出现了约两个月的空白期,好不容易才找到新的承建公司,可以继续工程了。这时候,便更换了蓝色的防水布。

    “可新公司虽然接手了……”

    据说仅仅几个月后,接手的承建公司竟然又破产了。

    “大松的社长也愁死了,四处奔走寻找承建单位。于是找到了第三家公司,可这家规模比前两家都要小,社长是个忙前忙后的人,这一点与大松大厦公司很相似。怎么说好呢?算是意气相投或者帮人一把吧,总之是把合同签了。”

    然而,签约仅三天,这家承建公司的社长便急病身亡。据说是脑溢血。

    “小的承建公司嘛,没了社长就动不了啦,也没接任的人。据说社长的儿子才是个大学生。最终,施工合同成了一张废纸,大厦还是栋烂尾樓。”

    接下来就是现在的状况。

    “大松的社长拼老命寻找新的承包公司——咳,还是有门路的吧。而且市道这么不景气,不见得找不到接手的单位。可是,要是找了经营状态很艰难,一见有这种活儿就扑上来的公司,说不定一下子又要破产,又得浪费时间和金钱了。而且,建筑这个行当里,有讲究风水之类的说法,在许多方面要讲究吉利不吉利。因此,大松公司的那栋包租大厦是出了名的坏兆头,人家避之不及。于是也就淡不下来。”

    仅以亘每天上学,放学途中所见,这栋建了一半丢下的,不走运的大厦很明显情况越来越糟。混凝土干燥开裂,钢支架任风欢雨打污迹斑斑。防水布周围散布着不明事理者乱扔的垃圾,猫粪狗粪触目皆是。

    早春时节,强风吹掉了一块防水布,自此以后,钢支架的一部分和上二楼的铁制楼梯拐弯平台,从路旁都能看得很清楚,不过,路人得以窥探防水布里头的情况,也只能从这个地方。所以,议论中的幽灵。恐怕就是出没于此吧。

    究竟幽灵来自何方,是谁的幽灵呢?因为撞言说幽灵是个老人,按说与大厦相关、迄今不走运的人,能想起来的,也就是第三家接手工程却突发脑溢血死亡的承建公司的社长。据说他戴着风帽?承建公司的社长原是那种打扮吗?退一万步说,即便那位社长生前喜欢带风帽的外套,因此就成了这样打扮的幽灵了,那么,它出来想千什么?因为担心工程进展?釜订了合同却未能开展工作,感觉很抱歉?好守约的佳话啊。而且,身为同行,该不会不知道自己变成幽灵出没,会让讲究兆头的建筑公司更加难以按手工程,反面让大松的社长更加为难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到今天休息时间又谈起幽灵的话题时,亘便陈述了自己的意见。这一来,班上的女孩子们便说,出现在那栋大楼的,是“死于非命的幽灵”。

    “因为交通事故之类的原因而死去的人的灵魂,附在那个地方不能离开哩。”

    这样说也很奇怪吧?那地皮之前一直属于神社,不可能发生什么交通事故。

    “要不就是有人在神社的地皮上自杀了,一定是。”女孩子反驳道,“那个人的灵魂在游荡哩。”

    “我但凡去神社,后背就不寒而栗,两腿发颤。是叫‘不祥的预感’吗?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另一个女孩子说。而其他女孩子则一味点头:“对对对,我也是的。”

    “证实过神社范围内真有人自杀吗?”亘问她们,“问神主吧?”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起来。

    “发神经啊!”

    “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

    “为什么非我们去问不可?”

    “那种神社,走近它都恶心。”

    亘不屈服地固执己见:“可是,不去就不可能了解事实啊。”

    最早说话的女孩子嘟起嘴:“那地方出了幽灵,就是因为有死于非命的幽灵嘛。说什么事实、耍什么架子嘛。所以大家都讨厌你哩!你怎么老是抠死理呢。”

    “你说那种话对神灵不敬,你会受到诅咒的呀。”

    “讨厌的家伙!”

    女孩子们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亘很受打击,沉默地坐在桌前。无论认为对方说的话多么不合理,一句“大家最讨厌你”实在够受的,仿佛心头被猛砍一刀。

    回家的路上,亘和阿克一起走,无论阿克谈到什么话题,即便阿克把话题转到日本足球队和伊朗足球队昨晚势均力敌的大战上,如此激动人心的事,亘也几乎没有聊的心情,因为课间休息时的争执还影响着他。一旁的阿克却情绪高涨,两手在空中挥舞着拳头,盛赞中田神勇,小野帅气。即使是没看昨夜球赛的人,听一遍阿克的演说,也能明了比赛经过了吧。

    两人走近那栋“问题大楼”。若在平时,阿克在前一个路口便向右拐,说一声“拜拜”。今天似乎是因为忘情于电视转播解说,忘记回家了。

    “哎,阿克。”

    亘开口说话时,阿克正就上半场三十二分钟中田的一个直传的角度,配合身体动作进行解说。他一只脚抬起,却扭过头来问:

    “嗯?怎么啦?”

    “就是这里了吧……”

    亘抬头仰望被防水布覆盖的大楼。大楼像一个由钢支架搭成的细长空箱子,披着滥褛的布块,无精打采。今天仍属五月奸天气,晴空碧蓝,更显得脏兮兮的尼龙防水布凄凉无助,遭遗弃好寂寞。

    “你说什么呀,这么认真。”

    阿克转过身来,窥探一下亘的神色。

    “我要把它弄清楚。看是否真的有幽灵出没,有的活是怎样的幽灵。”

    阿克眨巴眨巴眼睛,亘的话让他目瞪口呆。然后,他也学亘的样子,仰望瘦骨毕现的大楼。他这样看了一会儿,因亘没有往下说,便挠着头回头问:

    “你准备怎么办?”

    “晚上潜入。”亘说着,快步走起来,“你有个大手电对吧?那东西可以惜给我吗?”

    阿克跑着追上去说:“可以呀,但很难往外拿,老爸说那是非常时期用的,随便拿他会生气的。”

    阿克的父亲,即小村叔叔,出生在神户。尽管来东京已经多年,且阿克也是在此出生,但故乡曾遭遇的大地震,仍给予叔叔心灵极大冲击。小村家的防灾对策是力求万全:一有动静,就可以跑出都厅一带。

    “那好吧,”亘脚下越发快起来,头也不回地说,“我自己想办法。”

    “等一等嘛。好吧。我拿出来给你。”

    阿克开始有点儿慌了。大概是因为亘太着迷的缘故吧。

    “你怎么啦?怎么就那么在乎幽灵嘛?”

    在乎的并不是幽灵。而是被女孩子们说“最讨厌”三个宇,他只想知道,“死抠道理”就那么不好吗?他只不过觉得她们的话不合逻辑,怪怪的说出了自己心中自然产生的疑问而已。

    即便是正确的意见,因为大家不相信就不该说出来吗?不能让众人心情愉快,不是随声附和的意见,就非得咽下闷着不说出来吗?否則就会讨人嫌,被女孩子白眼相待吗?

    可这些事情都有损形象说不出口。所以亘沉默不语。怒冲冲地继续走路。

    “几点钟呀?”走在后面的阿克说道,“喂,你答我呀。”

    亘停下步子。问:“什么几点?”

    “潜入大楼啊。我陪你去。”

    亘高兴起来了,他甚至有点难为情。

    “深夜才行吧。”

    “十二点吗?”阿克笑道,“我们家是夜猫子的生意,肯定没问题,可你那边能抽身出来吗?”

    阿克说的没错,对于亘而言,要在接近凌晨时走出家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

    亘的家虽说是父母和亘三人的家庭,但一年之中约有两百天是母子两人过日子。父亲三谷明回家很晚,休息日也总是外出,不是有这事就是有那事。自从转向开发旅游点的工作后,长期出差也多了起来,忙起来的话,一个月有一半时间归家就已经蛮不错了。所以,三谷明迄今一次也没有出席过亘的周日观摩课或运动会。总是到临近活动时还说“要去要去”的,但这种承诺从没有兑现过。

    咳,周日观摩课就无所谓了。亘不是小孩子,不会总为这种事唠叨。父亲很忙碌,工作是误不得的。而眼下的问题,今晚父亲又百分之百深夜才归。母亲将会等待父亲。母亲会打打毛线、读读杂志。若深夜电视无聊,也有租录像带来看的。不等夜归的父亲洗过澡、吃完夜宵,她再收拾碗筷完毕,母亲是绝对不会睡的。怎样才能瞒着她走出家门呢?

    亘一边吃饭。一边祈求出现奇迹。但愿父亲今天早归,说已疲惫不堪,他们早早上床吧。待两人入睡之后,他就可以蹑手蹑脚出门了。万一父母来察看房间,他把小熊玩具塞到被子下面做替身即可。绒毛小熊是三谷明去年年底公司聚餐时抽签抽中的奖品,但从来都没赢得过亘的青睐,这回总算派上用场了吧。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一如往常地和母亲一起吃晚饭,被教训“作业得认真做呀,今天发回来的作文且不说文章和内容,汉字的错误太多啦”,亘有一个小时被绑在桌子卜,之后洗澡,洗好出来时,母亲说:“小村君来过电话。”

    “看来没什么急事,因为他说明天在学陵跟你说。妈妈之前说过的,妈妈不赞成小学生晚上过了九点还打电话。”

    母亲双手叉在腰间。

    “小村家是做揽客生意的,也许看法会有不同吧。”

    一听母亲又说这种话,亘总是“又来了,真没劲”的心情。那感觉就像胸口皮肤最薄的地方被人家的指甲尖挠了一下。母亲不必怒形于色,亘也明白母亲不喜欢阿克,也明知母亲讨厌小村的父母。要说为什么,不外就是小村家开小酒馆,“没有教养、粗俗,不是好人进出的地方”。

    可对于亘来说,阿克是他的朋友。

    小村他爸也许的确是粗俗之人。某次学校开放日,他喝得醉醺醺、脸红红地出现。以致挨老师说。他妈爱化浓妆,甚至在商店街的另一侧都闻到那味儿。连阿克本人也曾取笑说,俺家老妈脸盘大,涂得又厚实,打粉底得比普通人多一倍,所以是化妆品店的客户。可亘并不讨厌叔叔婶婶。运动会的时候,他们都来给亘鼓劲,在三年级春天的参观日,遇到亘在算术上解决了一个稍难的问題,叔叔大声夸奖道“好啊,了不起!”尽管惹得旁人窃笑,他也完全不在乎,亘受到如此大力的赞扬还是头一回,所以那天的事情就如同混在土堆里的彩色玻璃碎片一样,很长时间都在亘的心头闪烁。

    当母亲显出瞧不起小村家的神色时,亘虽然马上就想顶她,但话总在喉间无力地消失。这样一来,池就感觉自己背叛了小村家权叔婶婶乃至阿克。而他之所以没能反驳,也许是内心某处也认可妈妈的话有一定道理,对出入“小村”的顾客,亘虽然知之不详,他从阿克嘴里听说的,的确感觉与父亲公司的人大不相同。若进而被问及“你想当小酒店老板吗”的话。亘应该是摇头否定的吧。虽然还说不具体,但亘想将来成为在大学做研究的人,或者当律师。尽管说法不一,归根结底,母亲就是说。三谷家和小村家不是一回事。这话亘也能理解。

    阿克的电话是想确认我今晚是否真能脱身吧。因三谷家的电话安在起居室,亘不可能不为人知地打电话。他感到很内疚,很惨。

    ——实在窝囊啊,我。

    亘双肘支在桌面,手托下巴,怔怔地望着贴在桌面的课程表。明天第一节课是国语。阿克没写好作文?他最烦作文,总要向亘问三问四。

    可如果今天晚上爽约,明天他会发怒,不理我了吧?肯定会的。

    “没关系,不会的。”

    突然,身后有人这样说道。一个甜甜的女孩的声音。

    亘大吃一惊,直蹦起来,把椅子弄得“嘎吱”一声。回头一看——理所当然地,六叠大的儿童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去年夏天因学期末成绩出乎意料地好,在亘再三央求下买来的十四英寸电视机,此刻也没有打开。

    四下打量一番之后,亘重新坐下来,目光前视,像刚才一样。是因为迷迷糊糊之中打瞌睡了吧?最近有学者在电视上说,这种时候做梦印象鲜明,是真是假难以分辨。

    然而,同样的声音又来搭讪了。

    “今晚能出去的呀。所以你趁现在先睡一下为好。”

    这一次亘从椅子上滚下来了。他连忙立定,环视房中。蒙着蓝色方格纹床罩的床。在参考书和童话书后面藏着漫画书的书架。电视机旁的游戏机上,盖上了花手帕。亘虽然很喜欢玩电视游戏,但由于只能玩母亲准许的软件——不用说买,连借也得母亲批准——丢在一边马上就会落满灰尘。脚下的地毯只在椅子小脚轮接触处有磨损,亘脱下的拖鞋扔在桌子后面。

    没有任何人。除了亘以外的任何人。

    “你想找我也看不见我呀。”

    女孩子的声音回响在亘的脑子里。

    “现在还不行嘛。”

    亘心脏怦怦跳。是类似妖怪的模样吗?

    “你是、是谁?”

    亘出声了,向熟悉的房间、熟悉的空气发问,像说悄悄话似的。笨蛋才会在没人处自言自语。脑子里出现声音课真怪。可是,发出小小声音的话,多少可以抵消自己怕得发抖的惭愧感。

    “哎,是谁呀?”

    看不见人影的女孩子传出愉快的笑声。

    “你还不如早点钻被窝吧。深夜出动不睡好可不行。明天上学该迟到啦。”

    各种推想一下子搅在一起。要说数量的话,几乎比在博物馆见过的进化系统树的分枝数目还要多,不过,亘选择了最孩子气的反应。他冲出了房间。

    “你怎么回事呀?”

    邦子正在厨房的桌子上削苹果。

    “要吃一个吗?吃完就刷牙,该睡觉啦。”

    几乎吓瘫的亘抱住柱子。

    “喲,怎么回事,脸色很差啊。”邦子说着,把菜刀搁在桌上,微侧着头看亘,“噢,早上有点咳嗽对吧?感冒了吗?”

    因为亘没有回答,母亲站起身走过来。她用凉凉滑滑的手去摸亘的额头。

    “看来没有发烧……在发冷汗?不舒服吗?想吐?”

    没没没关系,晚安,睡啦——亘似乎说了这样的话。他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关上门,靠在门上。后背响起敲门声。

    “亘?怎么啦?真的没事吗?哎。”

    “没事啦。我没有不舒服。”

    亘好不容易定下神来,答道。他本想向母亲解释一下,又觉得会越说越麻烦。

    敲门声终于停下来了,亘离开房门,躺到床上。由于情绪太激动,他几乎喘不过气,真的头晕眼花起来。

    “好可怜呀,对不起啦。”又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没打算要吓唬你的。”

    亘两手塞住耳朵,紧闭双眼。接下来像要昏厥的样子,他任由四周变暗下来。

    亘似乎入睡了,虽然他并没有打算睡。当他从黑暗中猛醒来,床边的闹钟指着十一时五十分。亘猛地爬起来。由于穿着衣服睡,虽然时间不长,身上有点汗津津的感觉,课又有点寒意。

    他悄悄打开房间门,窥探一下厨房。电视机开着,正播放着新闻。是母亲常看的节目。

    但是,母亲自己却睡着了。她伏在厨房的桌子上,睡得正香。

    离幽灵大厦一个街区的南侧,是公园的入口。阿克先到了约定的地点,他一般都提早到。这可能也是遗传了父母的急性子吧。

    “我、来晚、啦,抱、抱歉!”

    亘上气不接下气,语不成句。跑这么点路就气喘吁吁,似乎说不过去,但就是止不住。恐怕是把怪事留在家里、闷着没说出来的缘故吧。

    “阿姨把话说得那么凶,你竟然还成功地溜出来了呀!”阿克攀上公园的栅栏,像猴子一样麻利地移动着,说道。

    “是说电话吧?抱歉抱歉。”

    “没事啦。你妈对我家一向是那种态度啦。”

    阿克说得干脆,但亘低下头,感到亏心。连阿克也很清楚地察觉到,母亲对小村家的人态度尤其生硬。

    “阿姨先睡着了吗?不会吧?在权叔回来之前,还是不换衣服地等着吧?你是怎么脱身的?”

    阿克像树上果子般漆黑的瞳仁在街灯的光线下闪烁着,充满惊异和好奇心。看他那副模样。亘此刻更加切实地感到母亲的情况异乎寻常。

    亘不禁回头望向家的方向。

    “她一睡着了。”

    “感冒了?”

    亘摇摇头,没有作声。好几个理不清头绪的问题已涌至喉间,他硬是把它咽回去,就像吞下难以下咽的大药丸一样。阿克,你试过不是睡着,而是眼前漆黑、昏厥过去吗?你试过在无人之处。有一个声音向你搭话吗?这是异常现象吗?如果是女孩子的声音,就更不对劲吧?最要命的是,小村的爸爸妈妈会在厨房桌子上趴着酣然大睡吗,推呀拉呀也纹丝不动,在耳边喊叫也不醒,简直就像被魔导士施了睡魔法一样吗?我几乎要去寻看他们头上是否出现了“ZZZ”的标记。有见过谁会那样昏睡的吗?好怪哩,我真的有点害怕。

    “咳。算啦,行动吧。”

    阿克从公园的栅栏上方跳下。因阿克这一句话,亘咽下了心中的疑问。说声“好”,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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