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
伊麻孺僧院
凯特打了个哈欠,翻过一页日记。房间里很冷,现在她和大卫都裹在一条厚厚的毯子里。
“离开的路上再看吧。”大卫睡眼惺忪地说,“你会需要停下休息很多次的。”
“好啦,我只是想要读到合适的地方再停下来。”她说。
“你小时候一定经常熬夜看书,是不是?”
“几乎每天晚上都熬。你呢?”
“熬夜打电子游戏。”
“看得出来。”
“有时候是玩乐高积木。”大卫又打了个哈欠,“还剩多少页?”
凯特翻了一下日记本:“不多了,实际上,就剩几页了。我可以不睡,如果你撑得住。”
“就像我说过的,我已经睡得够久了。而且明天我不用长途跋涉。”
我被一阵轻柔的嘶嘶声惊醒,是管子打开时空气涌入的声音。起初,空气感觉异常沉重,仿佛进入我肺里的是水,但在深深吸了几口潮湿的冷空气之后,我的呼吸正常了。我观察了一下我四周的状况。房间里还是黑乎乎的,但从门厅那边有些微弱的光线照到实验室里来。
我踏出管子,朝门厅走去,沿路观察着房间。另外几根管子里面都是空的,除了那根里面有猿人的。洪水期间他显然平安无事地睡过来了。我有些好奇他已经睡了多久了。
门厅里还有大概一英尺深的水,足以让人注意到但还不至于减慢我的速度。我蹚着水往那个凸凹不平的出口走去。那些把我关在里面的岩石几乎全都不见了——无疑是被冲走了。上面投来一束黄色的灯光,照着那些剩下的岩石。我把岩石推到旁边,踏进外面的空间。
那个古怪的光源悬在我上面30英尺的地方,在阶梯顶部。它看上去像是个钟,或者是个巨大的小兵棋子,顶上有些小窗。我看着它,努力琢磨着它到底是什么。它看起来仿佛在回瞪着我,灯光慢慢脉动着,好像一颗缓缓跳动的狮子的心脏,它的主人刚在塞伦盖蒂大草原94上吃完一只猎物。
我站着不动,不知道它会不会攻击我,但什么也没发生。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看到了房间里越来越多的部分。地板上是一锅噩梦里才会有的浓汤,混合着水,灰,泥土,还有血。在最底下,我看到了那些摩洛哥矿工的尸体,被落石压得稀烂。在他们上面趴着欧洲人的尸体,残缺不全,有一部分被烧焦了,我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武器把他们打得这样支离破碎。这不是爆炸,也不是枪炮,也不是刀。他们不是刚死的,伤口看起来有段时间了。我在下面待了多久了?
我在尸体中搜索着,希望能看到一个特别的人,但拉特格不在这里。
我揉了揉脸,我必须集中精神,我要回家——海伦娜。
电动卡车已经不在了。我又累又饿,虚弱不堪,这一刻我不能肯定我还能不能再次见到阳光。但我抬起一只脚放到前方,开始离开矿井的艰难跋涉。我拼尽全力迈动我的双腿,等待着疼痛到来,但它却一直不来。我飞快地朝外面走去,我都不知道我居然拥有这样一股力量和生机,能支撑着自己这么快走。
矿井似乎一下就走完了。我走出那段螺旋隧道的最后一圈,就看到了光明。他们把通往隧道的入口用一个白色的帐篷,或者是某种塑料布给盖了起来。
我撩开帘子,然后被一群戴着防毒面具、穿着古怪的塑料衣服的士兵包围了。他们粗暴地抓住我,把我按倒在地上。我趴在地上,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士兵大步走来。即便穿着这身臃肿的塑料衣服,我也知道他是谁。康纳德·凯恩。
抓住我的士兵之一抬头看着他说:“他刚从里面走出来,先生。”声音通过面具之后显得有些模糊。
“把他带过来。”凯恩说话的声音低沉,了无生气。
这帮家伙把我往库房深处拖去,那里有六个白色的帐篷排成一排,让我想起了野战医院。第一个帐篷里放着一排排的担架,上面全都盖着白色的床单。我听到隔壁的帐篷里传来惨叫声,是海伦娜。
我和抓住我两边的人奋力搏斗,但我太虚弱了——因为缺少食物,因为一路跋涉,还有,因为那管子对我不知做了什么。他们紧紧抓住我,但我继续反抗。
我现在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了,就在这个帐篷的尽头,一张白色的帘子后面。我朝她冲过去,但那些士兵把我拽了回来,强压着我从那一排排担架前走过,好让我看清楚那些躺在皮革担架上的死者。我渐渐恐惧起来。巴尔顿勋爵和巴尔顿夫人在这里,拉特格,凯恩的太太,都死了。还有其他我认不出来的人:科学家们、士兵们、护士们。我们走过一张放着个小男孩的床,是凯恩的儿子。他叫迪特里希?还是迪特尔?
我能听到医生们在和海伦娜谈话。我们走到了帘子边上,然后我看到了医生们。他们围在海伦娜周围,给她注射了些什么药物,并把她按在床上。
我挣扎着,但那些家伙抓着我不放。凯恩转向我说:“我希望你看到这幅景象,皮尔斯。你可以看着她死去,就像我看着拉特格和玛丽死去。”
他们把我往前拖了些。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你打开了地狱之门,皮尔斯。你本可以帮助我们的。那下面的东西杀死了拉特格,还有他一半的部下。那些设法逃回地上的人都病了,一种超乎我们想象之外的瘟疫。它让直布罗陀陷入了崩溃。它现在正横扫西班牙。”他把那块白布往后拉去,露出了全部景象:海伦娜在床上翻来覆去,床边围着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正拼命工作。
我推开了那些卫兵,朝她跑去。凯恩举起一只手,让他们不要追我。我把她的头发往后推开,亲吻她的脸颊,她的嘴唇。她在发高烧,我感觉到她的皮肤像是在沸腾,这把我吓坏了。她一定看出来了,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没事的,帕特里克。只是流感,西班牙流感,会过去的。”
我抬起头,朝边上的医生望去。他的视线躲开了我,看着地上。
我眼里涌出了一股泪水,缓缓流到了我的脸颊。海伦娜把它擦去:“我真高兴你没事。他们告诉我,你死在一次矿山事故中了,为了要救那些给你工作的摩洛哥人。”她用手捧住我的脸,“你真英勇。”
她猛地用一只手捂住嘴,想要止住咳嗽。她咳得浑身都在颤抖,连医院的行军床也在颤抖。她用另一只手护着自己鼓起的肚子,努力不让自己撞到床边的护栏上。咳嗽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听起来仿佛她的肺正在被撕裂。
我按住她的肩膀:“海伦娜……”
“我原谅你没有告诉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不要原谅我,请你不要。”
又一轮咳嗽开始折磨她,医生把我推开,免得碍事。他们给她吸氧,但看起来也没什么用。
我看着她,然后我哭了。凯恩看着我。她踢打着,挣扎着——最终她的身体失去了生机的时候,我转向凯恩。我的声音平板,毫无生气,几乎跟他从面具里发出的声音一样。此时此地,在伊麻里的这家临时医院里,我和魔鬼做了个交易。
凯特的脸上泪珠滚落。她闭上自己的眼睛。她已经不是和大卫一起在尼泊尔的床上坐着了。她回到了旧金山,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回到了那张床上。他们把她从急救车里推出来,冲进医院。医生和护士们在她周围喊叫,她也在对他们喊叫,可他们压根儿不听她在说什么。她抓住身边医生的胳膊:“救孩子,如果要在我和孩子之间做选择,救——”
医生推开了她,朝推着床的模糊身影叫道:“二号手术室。马上!”
他们把她更快地往前推去,一张面罩盖到她嘴上,她竭力想要保持清醒。
她醒来时在一间空旷的大病房里,浑身疼痛。她胳膊上插着好几根管子。她立刻伸手摸向自己的肚子,但不等手碰到肚子,她已经知道了结果。她拉起长袍,现出了一条长长的丑陋的伤疤。她把头埋进自己的两只手掌里,哭起来,她不知哭了多久。
“凯特医生?”
凯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或者还有希望。一个护士羞怯地站在她身前。“我的孩子?”凯特问道,声音都变了。
护士移开了眼神,盯着她的脚。
凯特倒在床上,泪如泉涌。
“女士,我们不知道,嗯,在您的档案里没有紧急联系人,要不要——有没有谁需要我们打电话过去的?比如……孩子的父亲?”
一股燃起的怒火止住了泪潮。七个月的罗曼史,晚餐,魅惑。那个网络公司的老总看起来拥有一切,几乎完美得不像是真的。显然是有问题的避孕措施。他的失踪表演。她留下孩子的决定。
“不,不用打电话给任何人。”
大卫紧紧抱着凯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我平时不会感情冲动,”凯特抽泣着说,“只是,我……有时候我……”似乎决堤一般,那些她之前不允许它们进入脑海的感情和想法一起涌了上来。她感到句子在自动成型,只等她把它们吐露出来——她头一回准备讲出来,对一个男人讲出这段经历。几天前这样的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她感到跟他在一起如此安全。不止这样,她信任他。
“我知道的。”他从凯特脸上擦去新流出的一股眼泪,“那个伤疤。没事的。”他从她手里拿走了日记本,“今晚读得够多了,让我们休息一会儿。”他把她拉倒,让她躺在他身边。然后他们渐渐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