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山区
他们已经三次飞过这个小湖,都没能降落,凯特再也忍不住了:“我记得你说过你会飞这玩意儿的?”
大卫仍在集中注意力控制飞机:“降落比飞行要难得多。”
对凯特来说,降落跟飞行是一码事,不过她放弃了争论,转而第一百次检查她座位上的安全带。
大卫擦去面前几个老古董仪表盘上的雾气,然后试着把飞机拉起来,再通过一次。
凯特听到一阵噼啪声,然后觉得飞机在往她那边倾斜:“是你干的吗?”
大卫敲打着仪表盘,开始是轻轻的,然后越来越用力:“我们没汽油了。”
“我记得你说过——”
“燃料表肯定是坏了。”大卫偏过头示意,“到后面去。”
凯特从他身上爬过去,坐进后排座位里。她直接服从了命令,没有抱怨也没有争辩。她把自己用安全带系好。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尝试着陆了。
另外一个发动机噗噗响了最后几秒,也不转了,然后飞机恢复了平衡,在一片不祥的寂静中滑行。
凯特朝下面望去,俯瞰着这个小湖周围茂密的绿色森林。这景象看上去很美,类似加拿大的荒野。她知道下面很冷,他们一定是到了印度北部或者尼泊尔的什么地方。
他们一路上大多是在水上飞行,紧紧贴着海面,好避开雷达探测。大多数时候他们在往北飞:太阳高悬在凯特右边的天空上。他们在某个低洼的季风气候地区越过了海岸线,那里很可能是孟加拉。凯特一个问题也没问——倒不是因为两个引擎的噪音太大,虽然现在已经不转了。无论他们在哪儿,这地方肯定很偏远,荒无人烟。如果他们在着陆的时候受伤了——哪怕再小的伤,也很可能会是致命的。
湖面正在迅速地迎向他们。大卫维持着飞机的平衡,或者说是试图维持——飞机失去了动力之后明显更难控制了。
一幅幅毁灭的图像在凯特脑海中晃过。如果他们机头向下冲进湖里会怎么样?周围都是山。这个湖可能深得难以想象——而且很冷。飞机会把他们拽下去的。他们再也不可能从这个寒冷的深渊里活着出去了。要是他们平平的着陆了呢?他们要怎么停下来?他们会全速撞到周围的树上的。她想象着一堆树枝在他们身上戳出了成打的窟窿,把他们变成浑身插针的巫毒娃娃。也许那些汽油,油箱里的油雾,会被一个火花点燃,爆炸——那倒会死得比较痛快。
浮筒斜着擦过水面,飞机两边来回颠簸。
可能会有哪个浮筒掉下来,那会把飞机——还有他们——撕成碎片的。
凯特收紧了她腹部的安全带。她是不是该把它脱下来?它可能会把她勒成两半。
浮筒又一次撞击水面,然后又弹回空中,嗡嗡作响,看来是破了。
凯特倾身向前,不知为什么,她用胳膊搂住了大卫的脖子,把他紧紧按在他的座位上,而自己则紧紧贴在他的椅背上。她把头靠在大卫的后颈底,她不敢看了。她感到飞机又钻进了水面,这次更粗暴,飞机底板晃个不停。边上单薄的金属舱壁也跟着抖动起来,她听到一连串的断裂声。她被猛地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撞得几乎背过气。她睁开眼睛,倒抽一口凉气。他们停下来了。树枝!它们戳进了驾驶舱!大卫的头垂在那里,一动不动。
凯特往前面冲去,但安全带勒得她肚子好疼,感觉几乎要被勒成两截了。她够到了大卫,解开安全带。她摸了摸大卫的胸口。他被哪根树枝捅穿了吗?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大卫昏昏沉沉地抬起脑袋:“嘿,女士,起码先给我买杯喝的吧。”60
凯特跌回到自己的座椅里,使劲摇晃着他的肩膀。她很高兴自己还活着,也高兴大卫也活着。但她最后只说:“我以前坐飞机的时候,降落比这次好多了。”
大卫回头看着她:“在水上呢?”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在水上降落。所以,在水上没有比这次好的。”
“嗯,这也是我第一次在水上降落。”大卫把自己解开,爬过乘客舱门。他把脚踏在梯子上,把乘客座椅松开,好让凯特出来。
“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你以前从没驾驶飞机在水上降落过?你脑袋坏掉了吗?”
“假的。我只是在开玩笑,我经常在水上降落的。”
“你还经常把汽油用光?”
大卫开始从飞机上卸下给养。“汽油?”他眼睛往上一翻,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们的汽油没用光,只是我把发动机关上了,制造戏剧效果。你知道,就是希望你会做出那些事,比如往前一扑,从背后抱住我什么的。”
“很有趣。”凯特开始整理给养,他们这样一起整理东西的场景就仿佛是多年的日常工作,她朝大卫望去,“你比在雅加达的时候明显要……呃,活泼多了。”她考虑过什么也不说,但是她有些好奇,“我是说,我并不是在抱怨——”
“嗯,你知道的,在几乎必死无疑的情况下幸存总会让我有好心情。说到这个,”他把一卷绿色油布的一头伸向凯特,“帮我把这个铺到飞机上。”
凯特从飞机底下钻了过去,抓住他甩开的油布,然后回到他身边整理那一小堆给养。她回头看看盖住了的飞机,“我们是不是要……我们是不是会飞回去,坐着……”
大卫对她一笑:“不,我得说,这是它的最后一次飞行。还有,它没汽油了。”他拿起三份盒饭,像摊牌似的摊开,“现在,你是准备继续绝食抗议呢,还是想要从这些佳肴中分享一份?”
凯特噘起嘴唇,往前探了探身子,仿佛在仔细观察那些棕色的包装,“嗯嗯。今天早上的菜单都有些什么?”
大卫把盒子转了个头,“我们看看。为您能尽享美味,我们供应:肉卷,斯特罗加诺夫牛肉61,还有鸡汤面。”
凯特最后一次吃东西是在昨天下午晚些时候,他们撤进别墅下面的防空洞之前的事情,“嗯,我其实也还没那么饿,不过鸡汤面听起来真是诱惑难挡啊。”
大卫转过餐盒,撕开包装,“真是个极好的选择,女士。请稍候片刻,您的主菜很快热好。”
凯特走近他,“你不用加热的。”
“瞎说,这又不麻烦。”
凯特想起了盖在飞机上的油布,“生火不会暴露我们的位置——给我们带来危险?”
大卫摇着脑袋说:“我亲爱的医生,我承认今天我们过得有点艰苦,但我们不是石器时代的人类,不必跟尼安德特人一样在石头炉灶上烹饪食物。”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根小激光笔似的东西,举到凯特面前。他在那东西顶上扭了一下,上面就燃起了一个小火苗,像是火炬似的。他在凯特的餐盒下前前后后移动着火焰。
凯特在他对面蹲下,看着那碗“鸡汤”开始沸腾。毫无疑问,里面只有些豆子或者是别的什么鸡肉的代替物,“至少没有伤害任何动物。”
大卫聚精会神地盯着火焰和餐盒,仿佛他正在修理精密的电子产品,“噢,我觉得里面有真正的肉。最近这几年,他们制造这种东西的水平上升了很多。我以前在阿富汗吃过一些,那简直完全不适合人类食用。我猜要是你的话会说,不适合人属生物食用。”
“令人印象深刻,是的,我们是人属生物。确切地说是人种生物。而且是现存唯一的62。”
“我的进化论知识最近一直在被刷新啊。”大卫把热好了的鸡汤递给她,然后打开了另一个饭盒——肉卷——直接开始吃冷食。
凯特用匙叉搅拌着汤,试验性地吃了一两口,味道不算太糟。或许是她已经开始习惯这些玩意儿的可怕味道了?无所谓了。她喝着汤,一起静静地吃着食物。湖面很平静,周围茂密的绿色森林在风中摇摆,时不时有些不见身影的小动物在树枝上一跃而过,发出咔咔的响声。如果不考虑此前那些悲剧,他们现在就仿佛是在一片未经开发的野地里露营。有那么一会儿,凯特真的感觉就是那样。她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大卫在一分钟前就吃完了。他拿过凯特的餐盒说:“我们该出发了。现在开始倒计时30分钟,就到了线人给的会面时间。”伴随着这句话,和平、纯净的自然氛围瞬间崩塌。大卫拎起一个沉重的背包,然后把垃圾藏进油布下面。
他们在山林中跋涉,大卫健步如飞,凯特只能竭力跟上他,还得尽力掩盖自己粗重的喘息。他身体比她强健多了。他时不时停下来,仍然在用鼻子呼吸,而凯特只能转过身去大口呼吸。
第三次休息的时候,他靠在一棵树上说:“我知道你还不打算谈论你的研究。不过先告诉我这个吧:你认为伊麻里为什么要抓走这些孩子?”
“实际上,从在雅加达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了很多。”凯特弯下身子,把手撑在膝盖上,“他们问我问题的时候,马丁对我说了些话,听起来完全讲不通。”
“例如?”
“他说,有个武器,某种超级武器,能把全人类都消灭掉——”
大卫的身子离开了树干,“他有没有说——”
“没有,他别的什么都没说,他说的完全是胡言乱语。一通长篇大论,一部分是关于失落的城市,一部分是关于遗传学的,还有……还有什么来着?”凯特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他认为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们可能成为一种威胁,他们可能是人类在演化过程中的下一步。”
“那可能吗?关于演化的那一部分?”
“我不知道,也许吧。我们知道,演化史上最近一次重要突破就是脑部神经连接方式的改变。如果我们比较10万年前和5万年前人类的基因组,会发现基因变化很小。但是我们知道,改变了的那些基因已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我们的思维方式上。人类开始使用语言,开始进行批判性思考,开始先探寻答案而不是靠直觉行动。本质上来说,大脑工作的方式开始变得更像一台计算机,而不是一个各种冲动的处理中心。有些证据显示,另一次脑神经连接方式的变化正在发生中,尽管对此仍有争议。自闭症本质上就是脑部神经的连接方式发生了变化,而被诊断出的自闭症谱系障碍63——或者简称成ASD——的病例数正爆炸性增长。在美国,过去20年里这个数字上升了500%。每88个美国人里就有一个处于这个谱系中的某个位置。有一部分增长可以归因为更完善的诊断技术,但毫无疑问ASD的发病率正在上升——在全世界每个国家中都在上升。发达国家看起来情况尤为严重。”
“我不明白。这又怎么跟演化遗传学扯上关系的?”
“我们知道,几乎所有自闭症谱系中的疾病都有很强的遗传性。它们都是由脑神经连接方式的变化引起的,而这些连接方式由一小批基因控制。我的研究关注的就是这些基因如何影响脑神经的连接方式——还有,更重要的是,一个基因疗法要怎么才能打开或者关闭那些和增进他们的社交能力、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有关的基因。有无数的各种自闭症谱系障碍患者过着独立的、快乐的生活。例如,被诊断出亚斯伯格综合征的患者仅仅是在社交上困难重重,而常常会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一个他们感兴趣的领域上——计算机、漫画、金融,你说得上来的领域都有可能。但这不一定是制约人发展的因素。实际上,专业化正是今日我们取得成功的关键。看看福布斯排行榜吧——如果你去挨个检测一下那些在计算机、生物科技,或者金融方面赚到了大钱的人,我向你保证,检测结果大部分都会落在自闭症谱图上的某个地方。但他们是走运的——他们赢得了遗传抽奖活动的大奖。他们的大脑工作方式让他们能解决复杂的难题,并且还保有足够的社交技能来在社会中发挥自己的能力。这就是我想要做到的,在生活中给我的孩子们一个公平的机会。”凯特现在喘过气来了,但她还是望着地面。
“别这样说话。看来休息够了,我们动身吧。现在倒计时还有15分钟。”
他们又开始跋涉,这次凯特能跟上了。离约定的会面时间还有5分钟的时候,森林变得稀疏了,一座巨大的火车站出现在视野中。
“这车站肯定没被废弃。”凯特说。
在他们前方,车站里挤满了人。他们都穿着白色的外套,或者保安制服,或者是别的制服。跟这一大群正涌进车站的人站在一起的话,大卫和凯特会显得异常醒目的。
“快,在他们看到我们之前从树林里走到车站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