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穿过通风口,直到他的赤脚碰到黑白相间的亚麻地板。他站在一条又长又空旷的走廊中央。头顶的日光灯持续嗡鸣,空气经过通气孔不停地嗖嗖嗖,可是没有其他的声音。
他开始走,赤脚在亚麻上发出小小的啪啪声。
每隔;十英尺就有一扇上面贴着号码牌的门。其中有一扇在他前方右手边稍微开了一条小缝,一点点光从里头流泄到走廊上。
他走到门前,三十七号房,将手放在门把上。
静静听着。
没有说话的声音。没有移动的声音。没有会让他提高警觉,转身离开的声音。
他轻轻将门再推开一寸,然后往里头窥伺。
一张金属床架的单人床靠着对面的墙摆放,收拾得非常整齐。书桌上摆了好几个相框,还有一只插着郁金香的花瓶。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的大书架、马谛斯(Matisse)的画,还有一个画架。墙壁的勾子上挂着一件毛巾质料的浴袍,底下放了一双粉红毛绒兔子室内拖鞋。
他继续在安静的走廊上前进。
所有的门都没上锁。每一扇他冒险打开的门里头都是一个很简单的居住空间。不同的只是几项带有个人色彩的衣物饰品。
走了一段不短的距离之后,他到达走廊尽头的楼梯。伊森站在最上层,往下看,从这儿到最底层一共有四层。
墙壁上有个大告示牌写着:“四楼”。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下一个楼梯间,进到一个看起来和上层一模一样的走廊。
突然间冒出的笑声在走廊上回响。
伊森吓得退回楼梯间,并在想他应该要赶快逃。他已经在计划要回到四楼,从其中一问卧房拉出一张椅子,以便踮脚爬回通风管里。可是笑声很快没了,他等了整整一分钟,走廊又回到之前空荡的样子。
他小心地往前推进三十英尺,最后停在两扇对开的双门前面,每扇门上都镶了一个小窗户,
装潢得很摩登的自助餐厅里放了十二张桌子。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坐在其中一张,热腾腾的食物香味让伊森的胃不禁咕噜咕噜响。
一个女人说:“你知道那不是真的,葛雷。”她用叉子指着他,上面还有一坨看似马铃薯泥的东西。
伊森继续往下走。
他经过了一间洗衣房。
一间娱乐室。
一间图书室。
一间空无一人的体育馆。
男士更衣室和女士更衣室。
有两个女人并肩在跑步机上慢跑、一个男人在做重量训练的健身房。
伊森走向另一端的楼梯,下楼,走进二楼走廊。
他走到第一扇门前,停下脚步,从圆形的窗户偷看里面。
正中央是一张病床,旁边有大大小小的灯、摆了一大堆手术工具的推车、心跳监视器、点滴架、烧灼器和吸入器、萤光透视摄影平台等等,全都一尘不染,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散发寒光。
接下来三扇门上都没开窗户,只分别挂着门牌,写着:“实验室A”、“实验室B”和“实验室C”。
靠近走廊最尾端有一扇窗户亮着,伊森小心地溜到它旁边。
玻璃的另一边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和低沉细小的对话声。
他偷偷看进窗户。
房间里很暗,光线的来源是数量极多的荧幕。二十五个荧幕分成五排钉在墙面上,底下是一个超大的控制台,看起来复杂到足以发射火箭。
一个男人坐在离伊森约十英尺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着。荧幕上的画面不停变换。他戴着耳机,伊森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不过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伊森仔细观察其中一个荧幕,看着不断变换的画面……
一栋维多利亚式楼房的大门。
另一栋房子的阳台。
一条窄巷。
一间卧室。
一个空的浴缸。
一个女人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梳头发。
一个男人坐在餐桌吃麦片。
一个孩子坐在马桶上看书。
松林镇大街。
公园里的儿童游戏区。
墓园。
河流。
咖啡厅里头。
医院大厅。
波普警长把脚跷在桌子上,讲着电话。
伊森的视线受限于窗户的大小,但他隐约看到左边还有另一区的荧幕,听到另一个人敲键盘的声音。
顿时,他心里燃起了熊熊怒火。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开始转动。偷偷地溜进去,在那个男人偷窥别人的私生活时,扭断他的脖子,应该是个不错的舒压活动。
可是他阻止了自己。
还不行。
伊森从监视中心后退,走向楼梯,往下爬到一楼。
虽然无法判断实际的距离,但从最尾端的长度看来,显然在楼梯之后还继续延伸,和其他的建筑相接在一起。
伊森加快脚步。
每隔十英尺,他就会走过一扇没有门把、除了刷卡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进去的门。
他在左手边的第三扇门停住。
从门上黑漆漆的小窗户看进去,只是一个空房间。
走到第十扇门时,他又停步,将手圈起杯状放在眼睛上方,好让他能在阴影中多看到一些细节。
突然间,一张脸猛然冲上玻璃的另一边,像他在峡谷遇到的怪物,龇牙咧嘴地嘶嘶恫吓。
伊森踉跄后退直到撞上身后的墙,因为受到极大的惊吓,他顿时慌了手脚。那怪物却仍在玻璃后高声尖叫,声音大到掩盖住大部分的声响。
从上而下的脚步声从他刚走过的楼梯上传来。
伊森加快脚步往走廊末端跑,头上的日光灯管串成了一条人工光河。
到达楼梯时,他回头望,看到两个穿黑衣服的人从一百码外的楼梯口进入走廊。其中一个举手指着他,不知道大叫一声什么,然后两个人一起跑向他。
伊森飞奔跑过楼梯。
两扇对开的电动玻璃门在他面前正要关上。
他转向,侧身从细缝中挤过去。玻璃门一秒后紧紧合上。
这房间的超大尺寸让他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它大到让他不自觉地伫足,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
他脚底下踩的不再是亚麻地板,而是冷冰冰的岩石。他站在一个差不多有十个仓库那么大的山洞入口,估计至少有一百万立方英尺吧?天花板大约有六十英尺高。在他这一辈子只看过一个地方比这儿更惊人,就是波音公司在华盛顿州艾佛瑞特的飞机制造厂。
巨大的球形灯从岩石天花板垂下,每一个负责照亮约一千平方英尺的楼板面积。
这样的灯有好几百盏。
他身后的玻璃门开始打开,他听到黑衣人的脚步声。他们已经跑了走廊一半的距离了。
伊森往洞穴里跑,往放了许多木头的超大置物架之间的通道狂奔。每座架子大约四十英尺高,三英尺宽,约有一个足球场的长度那么长。伊森估计这儿的木板就算重建整个松林镇五次都不是问题。
许多声音在洞穴里回荡。
伊森回头看见他身后两百尺处有个人正拼命朝他跑来。
伊森冲出架子之间的通道。
前方的地板上放着好几百个三十英尺高、三十英尺宽、容量高达好几万立方尺的超大圆柱型贮存槽。标签上的巨大黑体字几乎和伊森一样高。
米。
面粉。
糖。
麦。
含碘的盐。
玉米。
维他命C。
黄豆。
奶粉。
麦芽。
大麦。
酵母。
伊森陷在贮存槽的迷宫里。他可以听到很近的脚步声,可是在空间的干扰下,他不可能知道他们确切的位置。
他停下来,背靠着贮存槽,举起手臂,用臂弯挡住鼻子,想藉此遮去他喘气的声音。
一个黑衣人疲倦地走过,一手拿着对讲机,一手拿着很像电击棒的东西。
伊森默数到十,然后改变路线。他在贮存槽间狂奔了一百码后,冲进了一个很大的停车场里。
汽车的样式从八〇年代早期一直到他连见都没见过的最新款都有。许多的线条设计看起来很像汽车展的概念车,实在不能想像它们真能开在一般马路上。
每一辆车,毫无例外的,全在球形灯下闪闪发光,一尘不染,仿佛它们全是三十秒钟前才从装配线送出来似的,又新又亮。
几个男人跑进停车场的边缘。
伊森躲在两辆红色的Jeep Cherokee之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看见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刚才确实看到了自动步枪。
他四肢并用地爬过好几辆车,然后慢慢从一辆八〇年代早期的雪佛兰Impala的驾驶座旁站起来,从它的挡风玻璃偷偷往外看。
他们比他以为的更靠近,离他只有三十英尺,而且全拿着半自动步枪。其中两个拿着手电筒照向每一辆他们经过的车子内部;第三个则跪在地上爬,用手电筒检查每一辆车子下面。
伊森往相反的方向前进,他没用爬的,只是驼着背在不平整的岩壁上快跑,同时小心不让头从车子的玻璃窗露出来。
快到停车场边缘时,他踉跄跑过一辆后座贴了深色遮阳纸的Crown Victoria。他停下来,非常准确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拉开把手。
车顶的灯亮了,伊森爬进去,有点用力过度地关上门,
即使是坐在车子里,他都听到了关门声在山洞中回荡。
他伏在驾驶座的阴影中,从头枕之间看向挡风玻璃。
那三个人不再移动,只是站在原地慢慢转动身子,想要找出关门声是从哪一辆车发出来的。
最后他们终于决定分头行动,两个往反方向走,一个却直直朝着他藏身的车子走来。
随着那人愈走愈近,伊森躲在座位后面,将自己尽可能地缩到最小。
脚步声愈来愈近。
他把头塞在两个膝盖之间。
什么都看不见。
脚步声走到他的头附近。那个人就在他躲的门的另外一边,离他不过几英寸。
没有离去。
停下来了。
他很想很想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他猜想着那个人是不是正拿着手电筒在照Crown Victoria的内部?
他猜想着透过深色遮阳纸,光线不知能够射进来多少?
如果光线太暗,他不能看得很清楚,他会不会干脆拉开车门?
脚步声继续前进,可是伊森一动也不敢动。他又等了五分钟,直到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
他终于坐直身体,从挡风玻璃看出去。
那些人都不在了。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伊森小心推开车门,贴着地面,趴在岩石上,如果他很注意很专心地听,还是可以听到交谈的声音,不过距离很远,应该是在山洞里的其他区域。
他爬了一百英尺,来到停车厂的边缘。
正前方就是山壁,还有一条足够两辆车并肩齐驶的隧道开口。
伊森站直身子,走向隧道。
隧道很空旷,但有相当足够的照明,从他站的地方以十度到十二度的柏油路斜坡往下相互连结。
拱形的开口上有个绿底白字的大路标,形状、样式和你在每一条美国高速公路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可是它上面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松林镇 三又二分之一英里
伊森转头看着那堆汽车,考虑着是否应该借用一辆比较容易接上管线发动的旧型车。
突然间,他瞄到了五十尺外的岩壁有扇玻璃门散发出一股冷冷的蓝光。
脚步声和交谈声又回来了,虽然还有一段距离,应该还在车堆后面。伊森觉得他看到手电筒的光束射向其中一个贮存槽,可是他不确定。
他把身体靠向山洞岩壁。
洞壁的弧度哪好让他沿着它小跑步跑向玻璃门。
他停在离它五英尺处。
门滑开时,他看到玻璃上印了一行字:
中止室
伊森走进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
里头很冷,温度大约只比冰点高几度。他呼出的气立刻冻成霜。光线是种很淡的蓝色,很像阳光穿透海上浮冰的颜色。空气中有层混浊的灰色浮在离地十英尺处,厚到像一朵云,完全遮住了天花板。可是房间里却有种暴风雨夜过后的清新、干净的气味,纯净无臭。
嘶嘶的气体声和极小的仪器哔哔声打破了沉默。
房间和一家杂货店差不多大,里头放满了一排又一排的炭黑色柜子,数量有好几百个。每一个柜子的大小和饮料机差不多,顶端有烟囱似不断吐出白烟的管子。
伊森顺着第一排柜子走,在其中一个机器前站定。
柜子中间有个两英寸宽的玻璃板,不过后面没有任何东西。
玻璃的左边有一个键盘,上面有好几组不同的监视器和读数,全部的数值都被归零。
玻璃的右边,他看到一个电子名牌:
珍妮·凯瑟琳·帕马
堪萨斯州托皮卡市
中止日期:八二年二月三日
居住期间:十一年五个月九天
伊森听到门滑开的声音,转头去看是谁走进来,可是一波白烟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一边往通道更深处走,藏身在雾气里,一边念着每一个经过的机器上的名牌,上头的中止日期全是一九八〇年代。
他听到仪器的哔哔声和排气声让他停下了脚步。
从中间的玻璃板看进去,仿佛机械里装满了黑色的沙子。他勉强可以看见一只惨白的手指头,动也不动,它的指尖就搁在有个指纹印的玻璃板下。
心跳监视器呈现的是一直线,体温读数为摄氏二十一点一一一一度。
名牌上显示着:
布莱恩·蓝尼·罗杰斯
蒙大拿州密苏那市
中止日期:八四年五月五日
整合次数:二次
下一个机器里头是空的,可是伊森认出她的名字,怀疑是否是同一个人:
贝芙莉·俐安·修特
爱达荷州博伊西市
中止日期:八五年十月三日
整合次数:三次
终结
他听到有人很快走向他。他离开贝芙莉的柜子,一边走向通道末端,往下一个通道前进,一边不断地问着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房间里至少有六个人在追捕他,可是他不在乎。
他需要再看一个柜子。
一定要亲眼看见。
终于在第四排过了中间的位子,在追兵接近的脚步声中,他停了下来。
瞪着空空的柜子。
他的空空的柜子。
约翰·伊森·布尔克
华盛顿州西雅图市
中止日期:二〇一二年九月十二日
整合次数:三次
终结进行中
亲眼看到自己的名字却没带来进一步的真实感。
他呆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资讯。
他试着想将所有的资料汇整出意义。
逃了几乎一世纪那么久,他第一次不想再跑了。
“伊森!”
他认得这个声音,不过还是想了一下才将它和记忆里的人牵上线。
才将声音的主人找出来。
“我们必须谈一谈,伊森!”
是的,没错,我们必须谈一谈。
是杰金斯。那个精神科大夫。
伊森开始往前走。
他觉得过去几天他一直在寻求解答,可是现在他就快走到迷宫的尽头,却不禁怀疑当他得到全部的真相时,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伊森,拜托!”
他甚至不再读名牌,也不再观察哪个柜子里有人,哪个柜子是空的。
现在最重要的只剩一件事。可怕的猜疑占据了他整个脑袋。
“我们不想要伤害你!大家都不准动他!”
他已经快要走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走到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柜子,之后他将无处可去。
所有的人都跟着他。
隔着雾气,他可以感觉到他们的逼近。
再也没有机会可以逃脱。不过,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他停在最后一个柜子前,将一只手放在玻璃上撑住自己。
一个男人的脸被黑沙围绕,紧贴在正下方的窄小玻璃窗上。
眼睛睁开。
却不眨眼。
玻璃里头没有呼吸造成的水蒸气。
伊森读着它的名牌,上面的中止日期写着二〇三二年。杰金斯医师从雾里走出来时,他正好转身。五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跟在这个瘦小、谦恭的男人身旁。
杰金斯说:“请不要逼我们伤害你。”
伊森很快扫视过通道,隐约可以看到另外两个黑衣人正在接近。
他已经被包围了。
伊森说:“这是什么?”
“我知道你想知道答案。”
“你知道吗?”
那个精神科医师仔细观察他好一会儿后,说:“你看起来真糟,伊森。”
“所以,我是被怎么了?冷冻吗?”
“你被‘化学中止’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简单的说,我们用硫化氢诱发体温下降。一旦你的核心体温降至和周围温度一样低时,我们就将你放进火山砂里,灌入足以杀死所有需氧性细菌的高浓度酸气。然后我们再处理掉厌氧性细菌。基本上,我们去除了所有会让细胞老化的因素。如此一来,你的身体就会进入高效率的生命中止期。”
“所以你在告诉我,至少有一阵子,我已经死了?”
“不。死……的定义……应该是无法复生的。在我们的想法,它比较像是暂时将你的开关切掉,等时候到了,我们才能再将你的开关切回来。让你再活起来。你要记得,我现在是为了让你听懂,而将非常精细复杂的过程用最简单的说法表达出来。事实上,我们花了好几十年好不容易才研究成功的。”
杰金斯往他靠了几步,态度谨慎小心,仿佛他是一头危险的凶猛动物,他的人马紧跟在旁,也小步小步地往前推进,可是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后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