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上去,这一群青年男女都至少有了七八分醉意。他们手里拎着空酒瓶,毫无顾忌地男男女女勾肩搭背,大声喧哗着穿过这座南方小城的街道。
从这些人肆无忌惮的高声谈笑中,可以判断出他们都是刚刚结束高考、升入大学的大一新生。这一群人都是来自本省同一所中学的高中同学,其中有几个就读于本市唯一的一所三本大学,其他的考到了外地读书,趁着十一选在这座城市小聚。邻近街道旁的居民有不少被他们吵醒的,却又只能无可奈何。
“还大学生呢……什么素质!”他们隔着窗户愤怒地骂骂咧咧着。
“只能考上咱们那所破大学的,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喂,赵志强,前面是什么地方啊?”一个穿着花格裙子的女生伸手指向前方。前面是一大片建筑物,却没有丝毫光亮,也没有任何人声,在黑夜里看来有如沉睡的巨兽。
“那是原来的旧医院,因为新医院搬迁,老早就废弃了。但是好像牵扯到院方和市政府的土地纠纷还是开发商的要价什么的,总之这块地一直没有利用起来,里面的旧楼也一直没拆。”名叫赵志强的男生回答说。
“这个旧医院……看起来鬼气森森的呢!”刚才发问的那个女生说,但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是很害怕,反而显得兴致盎然。
“听说那里面闹过鬼的哦,戴颖,你不害怕?”另一个男生说。
满面红光的戴颖豪迈地挥挥手:“怕鬼?我什么时候怕过鬼?我倒是想看看鬼长什么模样!”
其他人相互对望了几眼,忽然有一个男生开口说:“戴颖,你说你不怕鬼,那你敢不敢一个人到医院里去逛逛?”
他随手指向从大门口可以望见的那栋手术楼:“比如那栋楼,现在既然废弃了,肯定也没锁了。你敢不敢一个人进门,爬到那栋楼的顶楼,也就是六楼,从随便哪个窗口探出头来跟我们打个招呼?不许开手机上的手电筒!”
戴颖放眼望去,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男生很是得意:“怎么样?还是害怕了吧?你们姑娘就是胆小!”
戴颖咬了咬牙,正想说话,另一个女生已经站了出来:“我们姑娘怎么了?不过韩涛,你既然这么看得起男生,就算你们一个顶两个,我和戴颖一起上去,算不算数?”
“算数!”那个名叫韩涛的男生看来也喝多了,“你们俩要真敢上去,这几天在这里的吃喝我全请!”
“不要你请什么,”戴颖忽然说,“如果我们俩爬上去了,一会儿你把外衣外裤都脱了,只准穿一条内裤,陪我们一直走回招待所。敢不敢?”
大家都哄笑起来。韩涛借着酒劲一挥手:“赌了!”
几分钟之后,大家一起跨入了医院大门,两个女生手拉着手,抹黑向着那栋大楼走去。此时一阵清凉的夜风吹过,众人的酒意都醒了几分,韩涛看这两个女生胆怯踟蹰的脚步,忽然间有些后悔。
“这个医院……还真有点吓人呢!”韩涛搔了搔头皮,“让她们两个就这么爬上去,感觉有点像半夜三更爬荒坟。”
“怎么?心疼了?”赵志强揶揄他。
“要不然,我认输算了,不就是裸奔一场么……”韩涛喃喃地说着。此时两个女生还没有走进那座手术楼,就已经被附近的风吹草动吓得够呛。又走了几步,似乎是草丛里钻出一只老鼠或是什么体型稍大点的昆虫,吓得她们跳着脚的尖叫起来。
韩涛更加不忍心,想要上去拦住她们,但这间废弃医院的地面上到处是碎尸块,他不小心脚底下一绊,摔倒在地上。酒醉之后的身体格外沉重,他被摔得七荤八素,好半天才哼哼唧唧地被朋友们拉起来。定睛往远处一看,两个女生已经消失了。
她们走进了那栋黑暗而死寂的手术楼。
韩涛再想拦住她们也来不及了。他只能带着一些隐隐的不安和同学们站在医院的入口处,眺望着前方黑沉沉的手术楼。这时候他才觉得,这间医院的氛围的确有些让人窒息,假如不喝酒的话,他自己也未必敢不打手电筒就那样钻进去。他甚至有些希望两个女生作弊,可惜的是,楼里始终没有任何光亮。
这段短短的时间对众人而言却显得无比漫长。似乎经过了一个世纪的等待后,六楼的某一个窗户里突然探出了两个脑袋。
“我们到了!我们到了!”戴颖和她的同伴可能一半是出于兴奋、一般是出于试图驱散恐惧,在窗口大声地尖叫着。
韩涛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几步,向着楼顶喊道:“喂!你们赢了!我认输了!快点下来吧!”
“认输了最好,愿赌服输!”戴颖在紧张中也透着得意,“你还不赶快脱……”
她的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就在她刚刚说到这里的时候,身后闪过了一道稍瞬即逝的寒光,紧跟着,两个女生的头颅就突然间从脖颈上断裂,从六层楼的窗口掉落下去,好几秒钟才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而她们的身体,在此期间还一直保留着站立的状态。
这两个女大学生的头颅,竟然在那一瞬间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生生切断、或者说从身体上撕裂下来。
这一幕血腥到极点的场景甚至让楼下的人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当两颗脑袋砸在地上好几秒钟之后,他们才终于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撕心裂肺的惊恐惨叫刹那间划破了夜空。然后他们转过身,开始仓皇地向医院外逃跑。
但他们跑了几步之后,却发现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明明是在向着医院大门之外那给人带来安慰的明亮的路灯跑去,跑出一段距离之后,眼前却突然一黑,发现自己不但没能跑到马路上,反而站在了医院更深处。
这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傻眼了。他们再次向着大门口跑去,但跑了几步之后,仍然是相同的怪事:突然之间眼前的场景毫无过渡地发生转换,他们又回到了医院深处。
“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人了……”一个甜美可亲的女声忽然响起,但她话语里的内容却半点也不可亲,“我最讨厌杀人,你们却一次次逼得我不得不杀啊。”
几十分钟之后,这座医院彻底安静了下来。刚才的那几个男男女女全都踪影不见,被切掉头颅的两个女生也连同她们流出的鲜血一起消失了。当然,之前那些凄厉的惨叫还是惊扰到了附近的居民,有人报警了。但110赶来之后,在医院里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只能判断为有人故意恶作剧。最近一两年来,这座废弃医院屡屡闹出事端,110每次接到报警电话后不得不出警,却又从来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等到110巡警骂骂咧咧地离开,夜空才又重新恢复了原有的寂静。就在刚才两个女孩被切掉头颅的窗口,却忽然又探出了一个脑袋。这依然是一个姑娘,看年龄二十来岁,一张圆脸胖乎乎的挺可爱,带有一种天真憨厚的气质。
“总算又解决了一出……”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正是四大家族的四位高手中唯一的女性:王璐。尽管有着一张憨态可掬的纯真童颜,却一直令梁野和路晗衣相当忌惮,从刚才处理那些闯入者的残忍老辣与干净利落,可以看出这样的忌惮显然是有根据的。
她在窗口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是要确认再也没有其他的闲杂人等闯入了。当她转身走回身后那间空空荡荡的废弃办公室时,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走着,走到办公室中心时,突然站定,浅紫色的蠹痕骤然间爆发而出。在这片蠹痕的冲击下,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现出了一个人形。
“路哥哥,你果然是怎么也不肯放过我么?”王璐幽怨地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却仍然小心翼翼地和那个人影保持着距离。但很快的,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惊异。
“你……你是谁?”王璐惊奇地发问。
对方没有回答,身形却已经向着王璐猛扑过来。
二、
王欢辰住在本地一座高档小区里,屋子是顶楼带花园的跃层。同一层楼原本有两套这样的跃层,他一口气把两套都买了下来,自己住一套,另外一套始终空着,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冯斯和姜米就坐在这套客房里。虽然只是客房,王欢辰仍然花了大力气装修,让整个房间充满了土豪的气息。王欢辰一边倒茶一边说:“没办法,我也知道这房子装修得别扭,但谁让我扮演的就是土老肥的角色呢?真要装修得有品位,外人看到就会怀疑了。”
冯斯看着王欢辰手里那把价格不菲的宜兴紫砂壶:“不,不算别扭,我爸也喜欢这种风格,天下土豪是一家。”
姜米则对挂在墙上的唐卡充满了好奇心:“这幅唐卡上画的,难道是格萨尔王?”
“就是格萨尔王,”王欢辰点点头,“这幅唐卡描述的,是格萨尔王北地降魔的故事。画面上被格萨尔王踩在脚下的那个妖魔,就是北方魔国的魔王鲁赞。”
冯斯听到“魔国”“魔王”这几个字眼儿,心里一阵突突直跳。不过看看王欢辰的表情,似乎并无特指,而且话题很快转开,这才放下心来。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些敏感过度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样下去会得神经病的,他拍拍脑袋。
就在这时候,王欢辰的手机响了。他说了声“抱歉”,走到阳台上去接了电话,回来时满脸笑容:“搞定了。房间给你们订好了。吃了饭过去还是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吧,麻烦你了!”冯斯和姜米一同站了起来。
此前在车上,当王欢辰告诉两人、道观遗址已经改建成温泉山庄时,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一来,建筑规模扩大了许多,原本想要找到道观的准确方位已经很难了,更不用提现在正是十一假期,里面肯定挤满了人,想要悄无声息地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决定去山庄里住上一个晚上,碰碰运气。这也是先前姜米的主意:“我们一定要到那里去实地踩踩看。你不是总说你会莫名其妙地和与魔王相关的事物产生精神感应么?说不定你一到那里,就会激发出点什么东西,那不是最好么?”
“要是为此激发出点让我们送命的东西,那就是最坏了……”冯斯嘟囔着,但也并没有反对。
向王欢辰表达了去山庄看看的意愿后,在本地关系网不小的王欢辰立即托人帮他们找房间:“现在客房基本都该预订满了,没点关系恐怕没有空房间。”
现在房间订好了,王欢辰把两人送到山庄后很快离开,但两人走进房间后,才发现有些尴尬。显然王欢辰理会错了两人的关系,直接给他们订了只有一张双人床的情侣套间。而此时山庄已经客满,再要换房间也来不及了。
“没事儿,我睡沙发已经睡成习惯了。”冯斯扔下行李,来到房间的窗口向外眺望。虽然这个房间是只有一层的独栋情侣木屋,但山庄地势高低落差很大,这里正好处于高处,可以大致看清整个山庄的全貌。按照资料上的介绍,这座温泉山庄受到当地政府的重点扶持,也是本地旅游的龙头项目,占地将近三千亩,大大小小的建筑超过百座,如今从窗口看出去,果然是一片密密麻麻:酒店、温泉、健身会所、餐厅、夜总会、电影院……
“还真是麻烦呢。”他叹了口气。首先需要在这么多建筑物当中,找到几百年前那座道观的大致方位,然后还要瞒过其他人的耳目。这原本就够不容易了,万一找到了什么都发生不了呢?虽然自己的确是好几次与魔仆和拥有附脑的人产生过古怪难解的精神反应,但也未必会次次奏效。如果真的一无所获,那就是白白浪费一天了。
冯斯揉揉脑袋,决定先去休息一会儿,等到晚上再说,一转过身,却发现姜米不见了,但通往小屋露台的门敞开着。他走了过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姜米已经换上了一身泳装,在露台上自带的微型温泉浴池里开始泡温泉了。这种情侣套房的文字介绍里还专门附庸风雅地使用了外来词汇:露天风吕。
“好舒服啊!”姜米一脸满足,“就冲这温泉,这一趟就没白来。”
“所以我就说您老的根本目的还是背包游……话说我们饭还没吃呢!”冯斯哭笑不得。
“小冯子去让御膳房准备点酒菜,哀家就在这儿吃了。”姜米活脱脱一副太后的嘴脸。
“喳。”冯斯弯腰鞠躬,退了出去。他一面拿起房间里的订餐电话,一面想着姜米水里若隐若现的白皙的身段,一时间有些走神。
漂亮姑娘就是让人心情愉悦,他想。
姜米果然就赖在浴池里吃完了晚饭,之前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她还招呼冯斯:“你也进来泡一泡吧,挺舒服的。”
冯斯摇摇头:“免了,您老身材太性感,我怕流鼻血。”
“算你有点审美能力!”姜米倒是毫不谦虚,接着又诡秘地一笑:“你和你那位姓什么来着的女同学,还没有发展出点不一般的关系来?”
“姓文……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冯斯有些狼狈,赶紧转移话题,“你也真老土,这种地方哪儿来的什么天然温泉?全都是锅炉房烧出来的!”
“没什么关系,真正的日本雪山露天温泉我也泡过啊。”姜米说,“随遇而安就好了。”
“你的心态还真不错。”冯斯耸耸肩,心里却想起了几天前在宾馆门口听到的那凄婉的哭泣。他发现,其实姜米和自己还真有点像,都是那种不愿意把内心的悲伤吐露在外的人。当然了,比起自己来,这位此刻正在作呆头鹅戏水状的姑娘大概更二逼一点,所以她内心的抑郁不会像自己那么重,好好地哭一场、发泄一下,就会轻松很多,而随便一点小事都能让她马上高兴起来。所以自己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压抑的人,而姜米,总体上很快活。
真希望我也能像你那么快活,冯斯在心里说。
入夜之后,温泉山庄里人头攒动,各路生物都开始活动起来。冯斯和姜米在山庄里逛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向人打听那座失踪道观的事情。他们发现,这座道观对于守卫人们来说是一个不能提起的禁忌,对普通人而言却是一个有趣的谈资,尤其是山庄里的服务人员,似乎是出于招揽顾客的需要,谁能都口沫四溅地讲一段道观的故事。那么一会儿工夫,两人就听到了七八种不同的故事版本,甚至连“道观里的道士其实都是外星人,来地球完成考察后就离开了,道观其实就是外星人的飞船”这种九流科幻段子都出来了。
“中国人民的想象力真丰富……”姜米表示五体投地。
“还不是都是跟着贵国那些三俗的B级片学来的!”冯斯爱国之心熊熊燃烧。
于是问题来了,从这些人嘴里,两人得到了四个不同的地点,均被讲述人信誓旦旦地表示“道观的老地方就在那儿”,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逛逛试试吧,”姜米说,“权当碰碰运气。”
“你的台词不应该是‘权当玩一趟’么?”冯斯一瞪眼,“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依次去往了那四个地点。他们先是打了几局保龄球,冯斯被灭得——用网络术语来说——渣都不剩。接着去看了一场所谓的“4D电影”,其实就是普通3D电影加上一些类似座椅震动、喷水之类的噱头,内容也只是一些神神叨叨的古代民间传说,风神雨神什么的,不过观影效果还算不错。看完电影后,两人吃了一顿疑似本地四川大师傅做出来的“粤菜”,短时间内吃了两顿饭,让他们的肚子都有些圆鼓鼓的。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姜米问,“有没有突然感应到点儿什么玩意儿?”
“半点也没有。”冯斯大摇其头,“除了那个4D电影晃得我头晕。”
“我看是那一堆大胸艳舞女郎出场的时候你看得太专注的缘故吧?”姜米吃吃笑着。
“别说得那么庸俗,人家跳舞是为了求雨的!”冯斯哼了一声,“再说那些肌肉男出镜的时候您老的眼珠子也没闲着。”
两人说笑着,来到第四处地点:一个特殊的“保健温泉”,无非就是往锅炉房烧出来的洗澡水里添加一些带有怪味的中药,或者放进一些号称能啃食死皮的小鱼。姜米显然对泡澡这项健康有益的活动情有独钟,二话不说就准备往里闯,却被冯斯一把拽住了。
“这里面……还是我自己去吧。”冯斯嗫嚅了一阵子后说,“你可以去其他地方玩玩。”
姜米莫名其妙:“为什么啊?”
她顿了顿,似有所悟:“啊,你是不是想在里面勾搭漂亮姑娘怕我在旁边不好意思?你只管放心好了,我这个人最知情识趣,可以装作不认识你……”
“哪儿跟哪儿啊不是那个意思……”冯斯连连摆手,再开口的时候,脸色略有点红,“我是说,您老这身材,配上你们美利坚人民热情奔放的比基尼,到这样的大众浴池、呃,大众温泉里面去晃一圈,实在是……太招摇了。我们最好稍微低调一点。”
姜米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得也是,我就算是你在夸奖我好了。可我该去哪儿呢?”
“你可以回房间去接着泡你的‘露天风吕’嘛。”冯斯说。
“算啦,没你陪在身边,一个人泡也不好玩。”姜米摇了摇头,“我就在这附近随便转转吧。你出来给我电话。”
冯斯心里一动,不知道她说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抬眼看去,姜米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什么暗示。别想多了,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对姜米说:“行,那我进去泡着了。你自己小心点。”
他走进保健温泉里,看见里面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多个不同功能的小池子,随便选了一个,坐进了水里。水里游着无数体型细微的小鱼,啃食着他皮肤上的死皮与泥垢,痒痒的倒也挺舒服。
看来不是太对,冯斯想,我还是没有产生任何特殊的感应。之前那些屡次出现的头痛欲裂的感觉,一丁点都没有出现过,说明附近并没有任何强大到足够让他的附脑有所警觉的事物存在。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道观的消失其实和魔王没有任何联系?但再一想想守卫人们讳莫如深的态度,又觉得不应该。
要么就是那些消失后的残留痕迹隐藏得太深了,平时半点力量也不会泄露出来,因此无法与之产生感应。那该怎么办?难道非要等到一个雷雨天?
“那不成了守株待兔了么……”冯斯自嘲地晃晃脑袋。这一路上都有姜米在旁边叽叽喳喳,直到这时候,好像才能稍微清静一点,让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细细沉淀。虽然此时此刻泡在温泉里很是舒服惬意,但他还是觉得,这一趟来到川东有些欠缺考量。大概是听到姜米的哭声让他受到了触动,又大概是两人的身世令他油然而生同病相怜之感,总而言之,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苦口婆心的谏言的他,最终临时改变了主意,痛快地定下了行程。
但此刻来到这个温泉山庄里,他却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想想自己几个月前去双萍山的时候也是这样,虽然怀着一腔勇气,对于具体该怎么调查,其实还是心头无数,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算一步。当然了,那一次运气不错,村民们过激的反应让他寻找到了破绽,最后有了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遭遇。但假如那时候那些山民能做到滴水不漏地用谎言打发他呢?他能有什么办法?
好像是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罢。比起梁野、路晗衣等人的干练,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到处乱撞的无头苍蝇,运气来了能撞到一盘菜,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撞到苍蝇拍上去。
“老是得这么碰着运气走下去吗?”冯斯拨拉着水里的小鱼,自言自语着。
他在温泉里泡了半个小时,知道不必指望能产生什么感应了,于是站起身来,到更衣间换好衣服,走了出去。
从热气腾腾的室内温泉走出去,外间的空气显得凉爽宜人,也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正准备给姜米打电话的时候,他忽然直觉地发现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他不动声色地一边装作查找电话号码,一边向前走去,然后猛地一回头。视线之中,有一个人影迅速地转身走开,瞬间消失在人流中。
冯斯向前赶了几步,但今晚山庄里的人的确不少,稍微被阻挡一两下,就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踪迹。他只能狠狠地低骂一声,开始努力回想刚才那匆匆一瞥所见到的背影。那个人穿着宽大的风衣,戴着帽子,冯斯只能根据自己那不太可靠的模糊记忆,一点点勾勒着出一个后脑勺的头发有些花白、背部有些佝偻的老年男性的形象。
难道这个盯梢自己的人是一个老头儿?冯斯想着。而且他发觉,这个背影竟然隐隐有那么一丁点……眼熟,就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而且,似乎见到这个背影的时候就在最近。但冯斯想来想去,又想不到到底自己有哪个熟人能和他对上号。
要么就是自己曾经在大学里无意中见到过这么一个背影?冯斯想,大学里有很多上了年纪的职工家属,也有不少老教师或者老领导,自己无意中见到过、又无意中留下印象似乎也不足为奇。但如果这个人真的来自于自己的学校,那就更奇怪了——学校里会有什么人会来跟踪自己呢?
要么索性只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已、其实那个人根本没有在盯梢我?冯斯苦笑一声,决定不再多想,先找到姜米再说。但没等他拨号,电话却已经响起来了,打电话的正是姜米。
“美女,我们俩真是心有灵犀,我也正渴望着听到你的声音。”冯斯接起电话。
一向喜欢说笑的姜米这次却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而是用一种急匆匆的口气直截了当地说:“快过来!我发现了一个我们的熟人!”
“熟人?”冯斯一愣。这也太巧了,刚刚才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怎么姜米也见到了熟人?他禁不住冲口而出:“是一个老头儿吗?”
“什么老头?是个老太太!”姜米说。
“老太太?”
“就是杨谨的妈!我的亲生奶奶!”姜米的语气里饱含着复杂的情感。
冯斯楞住了,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即便遭遇丧子之痛、自己受伤不轻、却依然气度优雅的老妇人。按理说,现在距离她的儿子去世也就一两个星期,她自己头部还受过伤,不留在家里好好休养疗伤,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座川东小城来了?
他猛一激灵:难道是这位老人从儿子杨谨的遗物里发现了什么和这座道观有关的事物,于是前来调查、以期待找到杨谨死亡的真相?那样的话,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冯斯很是兴奋,“想办法拦住她!”
“我没法拦住她。”姜米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冯斯一怔。
“她好像……是被人绑架到这儿来的。”姜米说。
“绑架?”
“对,绑架。至少也是胁迫。”
三、
这注定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夜晚。
温泉山庄的保卫处处长黄冠,此刻正盯着眼前的监视屏幕,脑门上全是汗水。这座山庄作为政府重点扶持的旅游项目,通常情况下是没有人敢来这里撒野的,而山庄的投资人本来也背景强硬,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这座小城里固然有那么几个难缠的帮会,在老板的打点之下,也都很知情识趣,从来不来找麻烦,大家相安无事。去年年底的时候,还有一个帮会到这里来包了一个院子开“年会”,当值经理请示老板后果断免单,对方十分满意,甚至主动提出可以协助山庄的安保。总体而言,同为黑道出身的黄冠在这里过得比较惬意,基本没有遇到过麻烦,他也相信道上混的人都是说话算话的,只要事先说好了、打点到了,就不会有问题。
然而今天跑到这儿来的,恰恰是两股不接受打点的奇怪势力。
大概在晚间八点左右的时候,一名手下向黄冠报告:“单强带着七八个他的人来了,一起还带着一个老太太,看神态不太对劲。”
黄冠有些犯疑。在本市的大佬里,仅有两个对山庄老板不闻不问从不接近,单强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他也从来没有来挑过事,但一直都在山庄的重点防范名单上。而眼下,单强突然来了。
“他们要了一个大套间,没有任何人过来和我们打招呼。”手下汇报说,“晚饭也是直接送到房里去吃的。”
黄冠思索了一会儿:“先不要惊动他们,派人远远地监视就行了。但记住,一定不要惊动他们。”
布置完之后,他开始回想这位名叫单强的大佬的行事作风。和其他本地黑帮相比,单强大多数时候显得低调平和,只是固守着自己的几块产业,几乎从不惹事。但有一次,一个年轻气盛的新老大曾经对单强出言不逊,还扬言要抢夺单强名下的几个铺面。几天之后,他在去往外省的途中神秘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们这才知道了单强并不是好惹的。
黄冠最怕这种不说话只做事的主,因为这样的人一旦出手,就不会轻易罢休。此刻单强突然进入了他的地盘,怎能不让他心里七上八下?
他来到了监控室,一直盯着监控摄像头传回来的山庄各处的画面。当时钟走过了十一点之后,手下通过对讲机向他报告:“他们离开房间了!”
黄冠一面让手下随时注意动向并向他及时汇报,一面在监控屏幕上搜寻着单强的踪迹。这个一向脸上不带什么表情的中年男人,带着他的手下,和那个身份不明但气质优雅的老妇人,走向了温泉山庄的东北方向。
东北角有什么?黄冠快速地思索着。那边的地势不是太好,高低不平,难以修建整体规模较大的建筑物,于是山庄因地制宜,把那里建成了一个小小的儿童游乐场,包括了一些常见的中小规模游乐园机械。不过现在,那里有一台货真价实的大型机械正在安装,并且即将装配完成——一架高空观览车,即俗称的摩天轮。按照财大气粗的老板的指示,这台高空观览车不图赚钱,要的就是那种站在最高处俯视天下的气势。
黄冠的汗又冒出来了。假如单强的目的是破坏摩天轮,经济损失犹在其次,削了老板的面子,那可真是画面太美不敢看,那我黄某人大概是不要想在川东范围内混了。
“给我盯死了他们,”黄冠咬咬牙,对着对讲机下了命令,“如果他们敢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不管三七二十一,给我拿下!责任我来负!”
他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烟,心里正在烦躁着,手下又传回来另外一个消息:“老大,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两个游客在跟着单强他们。”
“两个游客?这他妈不是添乱么!”黄冠大怒,“是什么人?找个借口先把他们带走再说!”
“恐怕不太方便下手,”手下的语气有些犹豫,“那两个人的房间,是王欢辰亲自打招呼订的,应该是老王的贵宾。”
黄冠愣住了。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接受老板打点的一共有两家,一家是单强,另一家就是王欢辰。和单强一样,王欢辰也是那种表面上不显山露水,背后的实力让人难以琢磨的人。今天这两家竟然一齐打上门来了,这是巧合吗?
我得亲自去看看!黄冠狠狠地掐灭了香烟,站起身来。
片刻之后,他开车赶到了山庄东北。还好,儿童游乐园夜间营业时间已过,此刻这里除了两个技术工人在调试已经装配成型的摩天轮之外,并无其他的闲人。单强等人也只是站在附近观望着,并没有靠近那座正在进行最后调试的摩天轮。而两个跟踪他们的人则站得更远。
黄冠没有开车窗,就在车里观察了一下这两名游客,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长相都还不错,女的尤其漂亮,但看他们的年纪和气质打扮,都完全不像是道上混的人,倒更像是学校里读书的大学生。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黄冠想。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并没有靠近摩天轮,这让他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但没过多久,一个新的变故发生了。
——又出现了三个人。
黄冠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就在他的视线之内,单强那一行人中,突然间多出了三个身影。他完全没有看清楚这三个人是怎么来的,他们简直就像电影里拍的隐身人一样,仿佛是隐匿着身形走到那里,再突然间现形。
闹鬼了,黄冠想着,借助望远镜打量着那三个人。那是两男一女,年纪都在三十岁上下,长相和身材也都很普通,乍一看毫不起眼,但不知怎么的,黄冠总觉得这三个人给了他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在墙角发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蜘蛛一样。
这些是什么人?黄冠的眉毛搅到了一起。他发现,这三个人似乎也不是单强等人的同伙,因为单强等人面对着这三个突然出现的人,表现得比他还要诧异。双方经过了几句简短的对话后,一名单强的手下把手伸到裤兜里,掏出了一把折叠匕首。
见鬼!这下子就算是得罪单强也非出面不可了。万一这帮人动刀动枪地在山庄李闹出了人命,老板一定会把自己扔进长江里喂鱼的。黄冠赶忙发动汽车,急速开到单强等人身畔,从车里钻了出来。
“单先生,我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您来做客我欢迎,但这位兄弟的刀子,是不是可以收起来呢?”黄冠说。
单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那股凶恶的杀意却让黄冠不自禁地往后退出一步。黄冠并不是个笨蛋,此时此刻,突然有点明白过来:单强今晚来到这里,一定是要做一件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事,重要到不惜得罪任何人,或者付出任何代价。和这样的对手正面对抗,搞不好不必等老板把自己扔进长江,今晚就要丢掉小命。
黄冠权衡着利弊,一会儿想要不顾一切上前开打,一会儿想要退缩,甚至于连报警这样的荒谬念头都冒出来了。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忽然又有了新的发现。
前方的空气颜色好像有点……不对。
黄冠以为是自己神经太过紧张,加上抽了太多烟,以至于老眼昏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确实有点不对劲,以那三个神秘出现的陌生人为圆心,有一道颜色怪异的圆弧正在空气里悄然扩散,渐渐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球体。在夜色里看来,那是一道带有淡淡橙色的圆弧。很快地,整个摩天轮都被包裹在了那道异色之中。
这是什么玩意儿?毒气吗?黄冠心里开始感到害怕。他是黑道出身,弄刀弄枪的话,真要被人砍死打死倒也认了,死在毒气下未免有些冤枉。他开始悄悄地退回车里,倒车一点点退了回去。一直退到他所认为的安全距离,都没有任何人搭理他,虽然有点伤面子,倒也总算松了口气。他重新从车里钻出来,这时候耳朵里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
雷声。他听到了雷声。
黄冠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来。他看见夜空中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大块浓重的乌云,雷声正是从乌云里传出来的。然而今年长江边持续干旱,根据天气预报,未来半个月内都不应该有雨。眼下天空中突然汇聚出一片雨云,着实有点不同寻常。
但雨云真的来了。几声惊雷后,电光也开始清晰可见,同时有细细的雨点掉落下来。很快地这些毛毛细雨迅速转化为滂沱暴雨,雷电的闪击也越来越密集,眼看就要形成雷暴。
真是活见鬼了,转眼间变成落汤鸡的黄冠想,老子在这儿生活了四十年,从来就没见到过这样的雷雨。他也知道,在雷雨中暴露在相对空旷的地方并不安全,于是决定先开车离开这里。拉开车门的一瞬间,他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吓得他手脚发软,差点一下子站不稳摔倒在泥水里。
他扶着车门,努力稳住身体,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间忘记了逃命。
在他的视线中,在那座高大的摩天轮周围,就像是被水浸湿的水墨画一样,突然叠加出了一圈其他的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建筑物。随着雷电的不断轰鸣,那座建筑物的轮廓也愈发清晰,清晰到足以看清楚挂在建筑物正门上的牌匾,牌匾上有四个还没有褪色的大字:玄化道院。
玄化道院?黄冠的脑子里立马蹦出了那个当地人都曾听说过的消失道观的传说。他也猛然间想起来了,当年道观所处的位置据说地基本来就不是很牢,历经几百年的风吹雨打,经历了几次泥石流和山崩之后,原有的地基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按照现在的地标来进行推算,玄化道院……似乎就应该悬在半空中。
道观的传说是真的!黄冠浑身颤栗着,心里想要逃,却又不由自主地被眼前这难得一见的奇景所深深吸引——这可是人人苦苦追寻而难以得见、以至于被很多人斥为无稽之谈的神秘事物啊。当传说变成现实,当神话降临人间,那样的冲击力,足以让人忘记周遭的一切。
而且,在过去流传的那些传说中,在雷电之夜里所能看到的道观,从来就没有可以看到全貌的,道观就像一条云中之龙,总是只若隐若现地展现出一鳞半爪。可是现在,黄冠看到了道观的全貌:山门,灵官殿、三清殿、凌霄宝殿等等全都清晰可见。一道道电光闪过,谜一样消失的道观纤毫毕现,仿佛一个突然从云端现身的巨人,用莫测的目光俯瞰着几百年后的世界。
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对,也许……就和那三个奇奇怪怪的人有关?黄冠猜想着,却没有办法想得太深入。这并非因为眼前壮丽的景象让他无暇思考,而是发生了一些别的他不得不关注的事情:单强和他的手下们,与那三个离奇出现的人打起来了。而接下来的一幕比这场打斗还不可思议:摩天轮突然间发动了,转了起来。
这座摩天轮虽然还没有最终调试完成,但其他装配工作都已经做好,理论上的确是可以发动的。但是没有自己的命令,工作人员怎么敢贸然开动电动机?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努力在密密的雨帘里睁大双眼,仔细分辨着。他发现,在摩天轮的众多座舱里,有一个座舱里竟然有人!从远处模模糊糊地只能看清楚里面似乎有三个人,具体的长相就不清楚了。
他还想细看,忽然眼角的余光瞥到自己脚下的泥水似乎颜色起了变化。低头一看,泥水里混进了一丁点红色的小颗粒,似乎还在蠕动着,有点像是什么被水流冲过来的小虫子。没等黄冠反应过来,那些红色的小虫子忽然消失了。紧跟着,一股难以忍受的可怕的疼痛从他的右脚上升起。
黄冠这辈子在道上打拼,也是吃过打、挨过刀子的狠角色,否则也不会被老板委以安保重任。对于他而言,哪怕胸口被人插上一刀,也顶多皱皱眉头。但此时此刻,那种痛楚却仿佛超越了忍耐的极限,痛觉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以无可阻挡之势汹涌地冲进神经的河道,让黄冠在一瞬间被击溃。
“啊!!!”黄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右脚痛得完全无法出力,摔倒在了地上。他可以看到,他的手下们和单强等人也都以类似的姿态摔倒,看来是都被这种可怕的红色虫子所叮咬。那种疼痛不仅仅是叮咬,而像是一种迅速扩张的吞噬,仿佛虫子一进入体内就开始疯狂地撕咬他的血肉、并把它们一块块吞下去一样。
剧烈的疼痛很快从脚上转移到肚腹,靠近心脏。在一种自己将被吃空的幻觉中,黄冠的意识渐渐模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甚至都来不及去想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总算也见到过这座消失的道观了。那么宏伟,那么壮观,就像是去年在大城市里看的imax电影那样清晰而充满压迫感。
它果然是真的啊。
四、
“您流血了,没事儿吧?”冯斯问老妇人。
老妇用手绢按着额头上的伤口:“没事儿,皮外伤。小伙子,你们俩怎么也会在这儿?这个道观……是不是就和我儿子的死有关?”
“说来话长,一会儿再跟您解释。”冯斯目光灼灼地盯着窗外。此时三人正坐在摩天轮的某一个座舱里,在转轴的带动下向上攀升。窗外大雨瓢泼,电光一次次地撕裂漆黑的夜空,而玄化道院的全景就像一个庞大的三维虚拟影像,笼罩在周围,给人一种呼吸不畅的怪异感觉,仿佛他们正要被这座妖兽一样的怪兽吞入肚腹化为脓血。
这本来也是姜米一直渴望见到的场景,但她的注意力似乎更集中在身边的老妇人身上。当冯斯全副心神地观察着道观时,她居然还有闲去发问:“该怎么称呼您呢?”
“季华,叫我季阿姨就行了。”老妇人说。她的脸上仍然惊疑不定,被身外的诡异幻象所深深震撼。
姜米哦了一声,一边装作看窗外的玄化道院,一边偷偷打量着季华。
一个小时前。
冯斯挂掉电话,立刻赶去和姜米会合。果然如姜米所言,杨谨的母亲季华也在山庄里。她身上那种知识分子的气质,和身边那一群一望而知就不是好人的货色们的确格格不入。但姜米所说的绑架或者胁迫,在冯斯看来也并不太成立。看得出来,季华并不喜欢和这些人呆在一起,但她也并不像是被强迫的样子。那种感觉,似乎有点像在酒桌上陪一个自己很讨厌的客户作谈笑风生状的别扭感。
她讨厌这些人,但是是她自己选择和这些人呆在一块儿的,冯斯下了结论。至于她为什么会和这些人混在一起,靠猜就没法定论了。但他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想可能是最接近的:季华绝不可能是出于巧合而与自己同时出现在这座长江边的山城、又同时出现在这座锅炉洗澡水山庄。她一定是在杨谨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直接指向这座消失的道观,于是也赶过来调查,目的就是找到杀害儿子的真凶。
但是这些川东的黑道中人又会和此事有什么关联呢?冯斯清楚,越是小地方的人,法律观念越是淡漠,出手伤人是常事,所以不敢轻易去招惹他们,只是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季华手里拿着几张纸,一边阅读一边和身边的人交谈着。冯斯隐隐猜到,那张纸上所记录的,兴许就是玄化道院当年的方位。而由于这一带的地势已经产生了很大改变,所以需要和本地人的地理信息结合起来慢慢寻找。
也就是说,跟着他们,就有可能找到玄化道院的确切地址!
冯斯有些兴奋,带着姜米一路跟踪,渐渐来到了温泉山庄的东北角,来到了那座尚未正式运行的摩天轮下。当那三个“多余的人”忽然出现时,他感到了有些不对,等到三人开始发动蠹痕之后,他彻底明白了。
“那三个人,肯定就是范量宇曾说过的那些隐藏的黑暗家族,”冯斯说,“正经的守卫人都受到禁忌的限制,不会被允许来到这里的。只有这些人,才能无所顾忌。”
“那可麻烦了,我记得你说过,这些人可能会真正对你动杀心。”姜米皱起眉头,“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蠹痕。到这一刻,我总算是相信你所说的全都是真的、不是精神病人的梦呓了。”
“原来你一直还是在怀疑啊……”冯斯摇头苦笑。
“拜托,这种彻底摧毁世界观的事情,我要是连丁点怀疑都没有,那我还有没有智商?”姜米叫屈,“哎呀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他们用蠹痕想要干嘛?”
“我也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使用蠹痕,”冯斯说,“至少同时使用这一点有点费解,旁边的都只是普通人,一个人的蠹痕就足够收拾他们了……唔?怎么变天了?”
姜米也抬头看了看天:“看上去……好像是要下雨?我怎么记得天气预报说这边还要持续干旱好一阵子呐?”
冯斯沉默了一阵子,忽然开口说:“我有点明白过来了。”
“明白什么了?”姜米连忙问。
“人们过去一直以为,电闪雷鸣是玄化道院出现的原因,其实那是倒因为果了。”冯斯看着那些层层翻滚的乌云,耳朵里已经听到了隆隆的雷声,“其实,是玄化道院将要出现,才会带来雷雨。大概是某些特殊能量的活动干扰了大气层的缘故吧。”
“特殊能量?你指的难道是……”
“没错,就是蠹痕!”冯斯伸手指着那三个突然到来的家伙,“当感应到足够强大的蠹痕时,道院就会现身。我想,历史上玄化道院的每一次神秘出现,都是因为蠹痕扰动的缘故。”
“怪不得那些守卫人把这里定为禁忌之地呢……”姜米喃喃地说。
果然如冯斯所说,当雷电的声势达到了一定层级时,消失已久的古代道观出现了。姜米沉浸在这个迷人的奇观中不能自拔,连身上被雨水淋透了都浑然不觉,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不对啊,以往出现道观,不都是只露出一些边边角角么?这次怎么会那么清楚、整体都可以看得见了?”
她提出了问题,身边却没有人应答,回过头时,正看见冯斯捧着脑袋,满脸痛苦。她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
“头疼……”冯斯艰难地回答,“不要紧,我已经疼习惯了。每次这么着疼一下,就说明有一股强大的与魔王有关的精神力量出现了。”
“也就是说,你和玄化道院也产生了感应……我明白了!”姜米在大雨里猛一拍手,“原本在正常情况下,这座道观确实只会现出一小部分,但你的精神感应也同时加剧了它的变化!是你让道观完全显形的!”
“我认为你说得对,”冯斯紧咬着牙关,“所以我觉得,我可以再靠近一点。”
“你疯了!离那么远都疼成这样,你就不怕脑袋爆掉啊?”姜米急了。
“再靠近一点,才有可能发生更多的事情,”冯斯说,“现在我们的确是看到了道观——但是光看到又有什么用呢?下次再遇到几个不要命的人来召唤这座道观,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姜米想了一会儿,勉强点点头:“那好吧,不过你不要硬撑啊。”
“放心吧,我不会硬撑的。活命最重要。”冯斯挤出一个笑容。两人悄悄地向着摩天轮的方向靠近,但因为附近遮蔽物太少,到了距离还有二十多米的时候,已经无法再向前了。在他们的视线里,悬浮于半空中的玄化道院仿佛在闪动着流光溢彩的光芒,诱惑着他们。但地面上那三拨相互牵制着的势力又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那些和你奶奶一起的人,应该是本地黑社会;三个能使用蠹痕的,肯定就是范量宇他们所说的黑暗家族;后面那群新来的,大概是山庄的保安力量,但也不像是普通的保安。”冯斯准确地判断着。
“这三拨人,我们一拨都打不过,该怎么办呢?”姜米有些发愁。
“他们会自己打起来的,到时候自然有机会,”冯斯说,“我现在头疼的是,怎么能靠得足够近。哪怕是跑到摩天轮的下面,还是没有办法‘进入’到道观的内部。”
姜米左瞅右瞅,忽然眼前一亮:“那倒是未必,我有办法。不过你得忍着痛演一个恶棍。”
“恶棍?”冯斯不解。
“王欢辰送你来的时候,不是硬往你的包里放了一把刀子么?”姜米说。
“是啊。那又怎么样?那把刀在旅行袋里啊。”冯斯更加不解。这事说来有些让他哭笑不得,王欢辰显然是以己度人了,上手甚至想要给他弄一柄手枪,差点吓破冯斯的狗胆。好容易推掉那把要命的玩意儿,他不得已接受了一把明显属于管制刀具的弹簧刀,并且期望这把刀千万不要被正义的警察叔叔曾炜发现。
“我悄悄带出来了。”姜米露出一个顽皮的微笑,“现在,你可以拿着它去胁迫一下那个躲在控制室里看热闹的工作人员……”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当摩天轮发动起来之后,如冯斯所料,这三拨人彼此间发生了冲突,而三个力量占绝对上风的黑暗家族中的人,似乎是为了将全部力量都放在激发道观上,并没有使用蠹痕去对付他们的敌人。于是这些人纠缠在一起,没有人有空闲去顾及冯斯。
冯斯看准机会,拉着姜米快速冲向摩天轮,果然没有人顾得上去拦截他们。但当跑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冯斯停住了脚步。
“你先过去,在下面等着我。”冯斯对姜米说。
姜米一愣:“你要干什么?”
“把你奶奶弄过来。”冯斯说着,跑向了人群。
姜米阻拦不及,只能提心吊胆地在摩天轮下等待着。不过运气不错,冯斯扶着季华一路跌跌撞撞跑了回来,并没有人试图阻拦他。三人一起跨入了舱室,随着转轴慢慢升到高处。
几句简单的对话后,季华似乎是看出冯斯对窗外的道观影像十分关注,于是不再去打扰他。她侧过头,看着姜米:“我儿子死的那天……好像你也到了我家的,是么?”
姜米咬着嘴唇,默默点了点头。面对自己的亲祖母,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季华也注意到了姜米奇怪的表情,禁不住发问:“你怎么了?为什么那样看着我?你认识我吗?”
姜米正不知该如何作答,身边忽然响起一声呻吟。她连忙转头,只见冯斯已经蜷缩到了椅子下面,双手抱着头,鼻子里流出了鲜血。
“你怎么啦?要是受不了了咱们赶紧下去!”姜米急坏了,一时间手足无措。
“别、别开玩笑了!”冯斯哼哼着,“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想下去就下得去的吗?蜘蛛侠看多了?”
姜米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正处在一架不断上升的摩天轮里,必须要等摩天轮升过了最高点,然后慢慢下降到地面,才能够下去。
“那怎么办呢?”姜米扶住他,“我看你这样恐怕支撑不住啊!”
“我身上有点止痛片,”季华忽然说,“虽然我不太明白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这个药可能不对症,但试一试吧,也许能减缓一点。”
“谢谢您了!横竖试试吧!”姜米连忙接过药,用矿泉水喂冯斯吞下去。其实那就是几片普通的阿司匹林,不过冯斯吞下去后,起到了一个“我吃了止痛片”的心理安慰,倒是有那么一丁点安慰剂效应,痛感似乎稍微降低了一点点。
他拼命忍住痛,双目瞪得像牛眼,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玄化道院上,希望以此来减轻疼痛。当他们所在的舱室到达顶点的时候,身边的影像正好是道观里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高台。当来到这个高台旁边时,冯斯的头痛忽然又加剧了。他强忍着没有哼出来,心里反而有些期待:精神的影响是交互的。如果自己痛得厉害,说明玄化道院里那股神秘的力量同样也会被刺激得很深。这样的刺激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姜米却在担心着另外一件事。冯斯可能是因为头疼得紧,无暇他顾,她却忍不住要想:我们会不会被雷劈?
摩天轮高耸入云,在这样的天气下强行开启,极易成为雷电的靶子。但刚才胁迫工作人员打开摩天轮的时候,她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如今坐在半空中才发现糟糕。她甚至想:要是真的不幸被雷劈中,这个小小的舱室会不会变成一个烤箱?自己会不会成为一块脂香四溢的烤肉?
这样的想象令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她不敢抬头看那些犬牙交错的闪电,只能低头看地下。这时候她才发现,地面上的状况有变——所有人都不见了。不管是押着季华到来的那些本地黑帮,还是突然出现的黑暗家族中人,还是疑似山庄保安的那一群后来者,都消失了。地面上不再有站立着的活人,取而代之的是躺在泥水里的白色物体。
由于高度和雨水影响视线的原因,姜米无法看清那些白色物体到底是什么,在她的眼里那只是一个个小白点。但她觉得这并不难猜。就在若干天前,仅仅是几分钟的间隔,她的生父杨谨就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毫无血肉的白骨,躺在地板上反射着白森森的光。假如把杨谨的身体放到此时此刻的摩天轮脚下,从高处看去,大概就会是这么一个小白点吧。
难道杀害杨谨的凶手又出现了?不知道怎么的,尽管平时对杨谨又是鄙夷又是痛恨,在杨谨真的死去之后,她却难以压制对凶手的痛恨和抓住凶手的渴望。她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但雨夜里的高空视野实在是太糟糕,除了那些一动不动的白点之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他们三个,孤零零地悬于天际。
正在想着杨谨的事,忽然眼前一亮,紧跟着耳边一声响亮的炸雷,仿佛就在她的身边炸响,吓了她一大跳。她忍不住回头一看,这一扭头差点让她从椅子上跌下去。
人!就在舱室的外面、紧挨着那层透明的窗玻璃,在这没有任何落脚之处的半空中,赫然站着一个人!
姜米差点连魂都吓掉,但身边的冯斯却依然镇定,除了紧抿着嘴唇忍住头疼外,正在目光灼灼地死死盯住那个窗外的人影。冯斯的镇静似乎也安抚了她,她稍微定了定神,大着胆子重新细看,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窗外这个人并非实体,而只是一个虚像,是玄化道院的幻景中的一部分。这是一个身材粗壮的青年道士,挽着道髻,面相凶恶,脸上的络腮胡清晰可见。他站在道观的高台上,像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塑一般,一动也不动,目光中透出一种惊恐。
我竟然看到了一个几百年前的古人,哪怕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像,姜米想着,这样的体验实在是太奇妙了。她一时间也忘记了先前的那些复杂情绪,和冯斯一样,紧紧盯住这个道士。
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姜米猜测着,这难道是外部能量不断增强的一种过程?起初的几百年间,人们只能看到道观一些碎片化的角落;当蠹痕的能量足够强之后,终于现出了道观的全貌;而现在,当冯斯进入到这片虚像的中心时,他那种天选者的特殊体质把这样的能量再次提升了一个层级,就好比化学反应中的催化剂,于是姜米见到了人形,几百年间道观幻影里出现的第一个人。
她忽然浑身一颤:这只是第一个人而已,一个孤零零的道士,在他的身后会不会还有更多呢?也许在那起难以索解的失踪案中,人体的隐藏机制和非生命体的隐藏机制是不同的,需要更大强度的能量激发才能现形。也就是说,假如能量继续增大,也许会出现更多人。
刚刚想到这里,又是一道照亮夜空的闪电划过,随着冯斯压制不住的一声痛呼,那个络腮胡道士的背后,竟然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影。这是一个中年道士,身躯干瘦,和他身前的青年道士一样,满脸的惊惧。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一个又一个的道士出现了。就在冯斯随着摩天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他的古怪体质似乎开始全面发挥了。尽管这个家伙还是不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附脑,也不懂得如何操控蠹痕,但在别人的蠹痕里,他好像真的变成了催化剂。
“我发现你好像是个催化剂哎。”姜米低声说。
“我也发现了,”冯斯忍着痛说,“难怪不得梁野并没有阻止我来这里,他一定是猜到了我可以引起这样的变化。”
玄化道院里的道士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被雷电照亮的夜空中,恍如鬼魅幽魂。他们就像是最高明的雕塑家所做出来的雕像,宛如真人,表情各异,却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不过姜米能粗略看出,那一张张脸上最多的神情仍然是害怕,以及瞬间涌现出的绝望。可想而知,在他们凝固成雕像的那一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无限恐怖的事件,让他们无法逃脱。
就像是恐怖故事中被诅咒而无法超生的怨灵……姜米被自己的这个联想吓了一大跳,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再看着这些奇怪的人影,她竟然产生了一点恶心的感觉。
“我不想看了,”她扭过头,“这些鬼影子看了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鬼影子?”冯斯摇摇头,“我觉得,这些不是影子。”
“不是影子?你的意思是……”
“他们是实体,”冯斯缓缓地说,“是不是活着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实体。”
姜米骇然:“这怎么可能?你看,摩天轮的部件都可以从他们的身体上穿过,他们怎么能是活的?下那么大的雨,他们身上也没有沾到一点雨水啊。”
“摩天轮的确是碰不到他们,雨水也碰不到他们,但是换了我也许就不一定了。”冯斯说。
“换了你?你难道想要……等一等!”
姜米的这一声喊已经来不及了。冯斯手里抓起王欢辰给他的那柄弹簧刀,倒转刀柄,用尽全力砸向舱室的窗户。哗啦一声脆响,玻璃被砸碎了。高处的狂风夹杂着冷雨瞬间灌了进来。
这家伙已经疯了,姜米无可奈何地想。她看见瘦弱的季华在雨点的侵袭下有些难受,连忙从随身包里翻出一件长袖外衣给季华披上。
而冯斯已经向着破洞外的道观幻影伸出了手。他坚决地、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手臂探出窗外,探入了玄化道院之中。
并没有任何感觉。就如同摩天轮没有受到道观的任何阻碍一样,除了雨点和风之外,冯斯也并没有感受到什么。他的手随着摩天轮的移动划过了那些泥偶一样的道士,又划过高台,划过树木,开始逐渐下降,逐渐离开玄化道院。在此过程中,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简直恨不能把全服力量都集中在右臂上,却始终不能和道院或道院里的人发生任何接触。这好像真的只是一副大型的三维全息投影,没有半点拥有实体的可能性?
难道是我判断错了?冯斯有些沮丧。但他还是不甘心,仍旧努力地伸出手。一不小心,右臂碰到了碎裂的玻璃渣,小臂处被割开了一道伤口,虽然并不是很深,鲜血还是立刻涌了出来。
对于冯斯而言,现在最疼的是脑袋,手臂上这道伤口实在算不得什么,原本也无暇顾及。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伤处划过道院幻景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阻力,明显和之前不大一样。
是我的血在起作用?冯斯猛然产生了这样的猜测,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猜测了。摩天轮过了最高点后继续下降,已经降到了道观的高台之下,很快就要低于整座道观的地平面了。假如再不抓住这个时候做点什么,就什么也来不及了。远处已经赶来了不少人,他不可能有机会等着摩天轮再一次转上去了。
他回想起自己最终决定陪着姜米来到这里时的心境,总结起来无非就是这么几个字:去他妈的!不管那么多了!眼下,这样的凶悍得到了一定的回报,在那些黑暗家族成员的意外帮助下,他看到了玄化道院的全貌,但仅仅是看到还不足够。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观赏一场奇景然后到网络上去炫耀,他最需要的是真相,是隐藏在道观里的那个绝大的秘密。
距离他失去这个秘密,大概只剩下几十秒钟了。
去他妈的!冯斯在心里怒吼了一声。中学时代那种面对着一群敌对中学的学生挥舞着链锁往上冲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他一发狠,把手臂上伤口用力撞向尖锐的碎玻璃,一阵钻心的剧痛过后,伤口扩大了,血汩汩地流出。
“你真疯了!”姜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这是活腻了吗?”
冯斯冲她摆了摆左手,然后把右手收回来,左手抓住伤处,用力一挤。他的脸都疼歪了,一面嘴里倒吸着凉气,一面把涂满了鲜血的左手重新伸出。伸手时,他很小心地握紧了拳头,手背朝上,以免血被雨水迅速稀释甚至于冲走。
然后他看准时机,左掌猛地张开,抓向身边一个道士幻影的手。那个道士的手上,紧紧握着一个木盒。
这是先前冯斯早就观察好了的。当道士们一个个开始在他的催化作用下纷纷出现时,他就开始留心,那些道士差不多处于三人所坐的舱室的运行轨道之上、可以伸手碰到。同时他也在仔细观察这些道士的身份高低,以及手里所拿的物品。
他所选中的这个道士,正好是沿着摩天轮的轨迹最后一个可以被触碰的人,而此人的道袍比起其他人显得更加华贵,其他人大都是浅灰色或深灰色,但他的道袍是杏黄色,说明他的地位或许比别人更高。
另一点说明他与众不同的是,看他的姿势,他似乎正在向山门方向奔跑。而相比之下,其他人虽然表情都很惊骇,却并没有选择逃跑,说明这个人也许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一点——至少他明白那一夜玄化道院的惊变是危险的。
只可惜他还是没能逃脱。
而最让冯斯看重的,是他手里所握着的那个木盒。木盒的样式精致美观,不过这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盒盖是半开的,盒子里露出一样让冯斯一看就欣喜若狂的东西。
——一朵黑色的花。漆黑如墨。
“如果你看到一种深黑色的花,马上逃,逃得越远越好。”这是冯斯询问梁野此行有什么注意事项的时候,梁野告诉他的。虽然梁野并没有说清楚为什么要逃,但冯斯可以想象,这种黑色的花朵,和各大家族持守的禁忌有关,也和道观的深层秘密有关。此刻看到了这朵花,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
舱室沿着圆形的轨道下移,一点一点迫近了那个穿着黄色道袍的道士。冯斯目测了一下距离,发现自己离够到那个木盒还差了一点点,差距不大,可能就只有十厘米左右,但自己的左手即便伸展到最长,恐怕也够不到。唯一的办法,只有把半个身体都探出去。然而窗户虽然砸碎了,碎玻璃并没有除尽,还有一些尖锐的棱角留在了边框上。
冯斯咬咬牙,不顾一切地准备硬探出身去,却被姜米一把拉住。姜米不声不响,拿起刚才冯斯砸窗户用的弹簧刀,以飞快的速度把窗框下方的玻璃渣全部敲掉。而季华也拿起姜米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外套,默默地垫在了窗框上。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你是个好孩子,”季华说,“去做吧。”
冯斯感激地冲两人笑了笑,然后把整个上半身探了出去。姜米和季华一起在身后拽住他的腿,以防他不小心失去重心跌下去。
于是冯斯把身家性命交给了身后一老一少两位结识没多长日子的女性,自己半个身子悬空,努力向前伸出左手。他沾满鲜血的左手终于探到了木盒所在的方位。明显的触感从指间传了回来,比先前更加强烈,但是,还不足以确切地抓住木盒。而抹在手上的血也立刻被雨水冲散。
看来自己的血果然有用!眼看摩天轮继续下降,就快要“沉入”道观幻景的地下、离开那个道士了,他脑子里一热,狠劲发作,索性直接用左手抓向窗户侧边残留的玻璃。掌心瞬间被割开。
“这下子,就有用不完的血了。”冯斯嘿嘿一笑。然后他用尽全力,想象着自己全部的力气都已经集中在了流血的左手上。触感,坚实的触感,不容置疑的实体感,让他的手指终于能完全用力。
抓住……死死地抓住……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绝不放手……
在姜米惊恐的目光中,冯斯大吼一声,猛地收回手来。
木盒被牢牢地抓在了他的手心里。
冯斯一屁股靠坐在椅子上。到了这个时候,他才重新感觉到疼,左掌心,右臂,用力过猛的腰部和肩部……到处都疼得难受,就像是打群架的时候落单被围着胖揍后的感觉。反倒是先前一直厉害的头疼有所减弱,他猜想,这意味着自己和玄化道院的精神联系也快断了。一抬头,果然,道观的巨大影像开始变得越来越淡,某些部分已经完全消失,里面那些道士也完全踪影不见。乌云没有之前那么浓密了,雷电越来越弱,雨势也越来越小。
一切终将过去,冯斯想,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十分钟的时间就像是一场瑰丽的奇梦。现在梦该醒了,神秘的道观继续神秘,继续留在传说中,而自己和这场梦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手上的这个木盒了。
“你成功了。”姜米轻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亡命的人。你真是……了不起。”
冯斯咧嘴一笑,在姜米和季华的协助下先简单包好伤口。三人所在的舱室即将落地,他们已经可以看清楚,下面不但有很多人,还有一辆警灯乱闪的警车。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冯斯咕哝着,索性不去多想,低头看着他冒着生命危险夺回来的木盒。这一看之下,他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或者说惨叫,把姜米和季华都吓了一跳。
“你又发什么神经啊!”姜米不满地说,但紧跟着,她明白了冯斯为什么会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惨叫出声,“天哪!怎么会这样?”
季华也面色惨白:“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朵黑色的花正在迅速枯萎!
三人惊魂未定,甚至都还没看清这朵花长什么模样,它就已经在高速枯萎了。姜米灵机一动,赶紧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对着花一通连拍。冯斯则手足无措,满脸绝望地看着这朵他差不多算是用半条命换回来的花朵。黑色的花瓣上有一丁点红,那是冯斯的血滴在了上面的缘故。
“难道是因为我的血?就这一滴血?一滴血你就挂了?”冯斯喃喃自语。
他突然暴怒起来:“我操你大爷!这是为什么啊!去你妈的!”
姜米慌忙按住他的肩膀,看他那张狂怒而自责的面孔,唯恐他一下子想不开从摩天轮上跳下去。好在看看高度,已经离地不远了,就算他真跳下去,也摔不死。
“这是为什么……”冯斯目光呆滞,看着那朵黑色的花完全枯萎,化为碎片,然后变成粉尘,完全消失不见。摩天轮的下方,几个警察正冷冰冰地望着他们。警灯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