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夔历四百一十八年的隆冬。岁末的春明馆笼罩在一片融融的宁静之中。郢都地处温暖湿润的青水中游,少有冬雪,然则这一日却从早上起,就飘起了绵绵细雪。仆役们把中庭地上的积雪都扫了干净,迎接贵客。但枯槁的远树和山耸的屋脊,全都蒙了一层薄薄的白。天地间仿佛换上了一个琉璃世界。
盛装的宫女们在春妃白氏的指点下,折下一枝枝殷红的梅花,插在玉瓶中。捧到席间,赢得了客人们交口称赞。白雍容静坐廊下,嗅着新雪簌簌的芳香,遥远的海疆岁月扑面而来,只是殷红的梅花所映衬的,却是一张年华老去的脸。
场中推入了一排排指南车,每一驾车上都有一个精壮武士,而那个金色皮肤的少年站在众人之间,手执长枪,一身铁甲在雪中映出耀眼的光芒。细雪落在他修长的睫毛上,又被他不经意抹去。这些细碎的动作,惹得宫娥们纷纷朝他投去艳羡的目光。
春妃暗暗看了青王一眼。清任坐在她身旁,抿着一碗清茶,淡然得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烂熟于心的戏码。
那些指南车一架一架地转动起来。漫天白雪,卷舞纷飞。随着机械的蜂鸣,指南车越转越快,风轮搅动着雪花,如火星般飞舞四溅。场地里腾起了白色的雪尘,一时间雾蒙蒙的,难以看清细节。忽然有人发现,那些轻盈的车架,竟然渐渐离开了地面。
“不好了!”
客人们以为是风太大,把指南车吹翻了,纷纷呼喊起来。
然而警觉的人立刻闭上了嘴。透过风雪的迷雾,他们看见那些海疆武士一个个面容镇定,正在娴熟地操纵着。有细心的人,悄悄地瞥了一眼青王和白定侯,发现他们正恬然自若地交谈着。
很快,那些“指南车”升到半空中。为首一架车上那个淡金肤色的少年挥了挥旗,于是所有的车一起掉头,朝着郢都城的方向飞去,一会儿就全部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到了这一幕。有人认出来这是神话中的云浮飞车,但是没有人敢问,更没有人敢起身离开。车走了,他们就像没看见什么似的,继续喝酒,然而心里都在庆幸被青王召来参加这个宴会。因为他们知道不来的人,就要倒霉了。
此时郢都城南庆府上,首辅庆延年刚刚用完早饭。因为春明馆宴会,青王取消了早朝,所以庆延年起得很晚。他看着仆人们把未曾动过几口饭菜撤下,从案几上捡起一本史书。这样的不宜出行的风雪天气,烤烤火、读读书对于年迈的首辅来说是难得的休息机会。
还没读过半页,就听见外面院子一阵巨物坠地的噼噼啪啪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一群全副武装的武士破门而入,卷进来一阵刺骨的寒风。
庆延年尖着声音大骂:“你们闯进来干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为首的那个年轻武士冷冷道:“我奉青王之命,前来捉拿首辅庆延年。”
此时掠过庆延年心中的不是惊讶,而是失败感。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原想暗算青王,但终究晚了一步,功亏一篑。他和他的家族,被这些讲着生冷方言的海疆武士,以诡异的异国武器制服了。
“敢问是何罪状?”庆延年抖了抖袖子,傲然问道。
海若道:“蓄意谋反。”
老首辅不能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他死盯着海若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颤抖着枯瘦的身体大声喝道:“谋反?你们有什么证据!我是一国首辅,是朝中的重臣,怎容你们如此血口喷人!”
海若漠然,命令身边的武士立刻拿下首辅。
庆延年忽然发起狂。他像一头困兽一样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朝门外冲去。武士们愣了愣,他们没有想过一向端庄傲慢的首辅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是门外的一个人伸出长枪,拦了庆延年一下。老人栽倒在台阶上,昏死过去。他的耳朵下面流出一注鲜血,沾在苍苍白发上,有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花。
春明馆中依然是一片沉寂。大家都已经猜到,此时的郢都城,只怕已经翻天覆地了。但是青王和白希夷还在静静地坐着,这样谁也不敢挪动一下。
风很冷,青王清任猛烈地咳了几声。春妃连忙为他倒上一盏滚热的茶,清任只是摆摆手。
不知过了多久,一匹快马闯入了春明馆。
仿佛死寂的水面投入一块巨石,信使的到来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首辅谋反,御林军已包围乱党巢穴。救驾来迟,请王恕罪。”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信使的下一句话让包括春妃和白希夷在内的人都大大地吃了一惊:“芸妃被害身亡。”
青王清任不语。杯中的清酒已经被冷风吹起一层薄冰。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春妃大骇。
清任淡淡道:“回宫再说吧。”
城中的兵乱,立刻传到了宫廷中。夏妃采蓝面色惨白,不停地祈祷,希望青王此次的行动只是针对首辅。她的父亲只是个快要退休的庸碌官吏,或者不至于招来灭门之祸?然而,当芸妃的死讯传来,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夏妃咬了咬嘴唇。她叫来心腹宫女嘱托后事,又向身边跟随的人一一交待完毕,然后整妆一番,才赶往芸妃的紫竹宫。
芸妃庆洛如的死状很惨。据紫竹宫的宫人说,芸妃早上起来,并无任何异状,还吩咐侍女为她沏了一杯“芸钟”,就是当初夏妃母亲的配方。饮下之后,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看见她倒在了地上。众人把她抬上床,只见她下身不住地流血,竟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等到太医匆匆赶来,说是小产引起的大出血,方子还没来得及写出,芸妃就断了气。
夏妃远远地望过去,卧房中那张雕龙刻凤的大床,被庆洛如的血染透了,红红的,好像一只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那个早夭少女的遗体,就像一张薄纸一样在血泊中浸透,湮没。
夏妃缓缓地在房中踱步。庆洛如用过的那只杯子还放在桌上,杯中尚有半盏残茶。夏妃把茶杯端起来嗅了嗅。她本来就精通茶艺,“芸钟”这一品茶,本来就是她的杰作。只这一闻,她就知道这杯茶水之中有蹊跷。
忽然间,她想起了什么,顿时一阵冰凉窜上背脊。
“你可以把罪证放下了。”身后传来青王清任冷冰冰的声音。
夏妃的心,猛地沉到了冰窟深处。
她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回头看清任一眼。她死死地攥住手中的那只黄杨木杯,浑身剧烈发抖,“臣妾不明白主上在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放下你的罪证了。”
像是被火烫了一下,夏妃猛地扔开了黄杨木杯子。她跪步过来,连连给青王叩头,“主上误会了,这杯毒茶并不是臣妾所沏,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是冤枉的啊!”
清任没有答理她。他沉默一阵子,慢慢地说:“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热心地把芸妃引入宫中。这不像是你采蓝的为人哪。”
夏妃瞳孔一缩。清任诡异的语声,令她流出一身冷汗来,“主上,您到底在说什么?”
清任道:“你不明白?”
夏妃摇摇头。
清任眯了一会儿眼睛,忽然道:“那么你原原本本告诉我,为什么要引荐芸妃?”
夏妃沉默片刻,道:“正如主上所怀疑的那样,是应了庆首辅的请求。他……他以家父官职和家母的病情来要挟我……”
“那么说,你心里也是不会太喜欢庆洛如了?”
夏妃茫然地点头。
“这不就是了。那么,你还打算乞求我的宽恕吗?”清任冷冷道。
“臣妾没有做错什么!”夏妃急了,语无伦次道,“臣妾自从接替故庆王后掌管后宫,步步深渊,如履薄冰,惟恐一件事情做得不够好,就要给主上添麻烦,这些年没有一个晚上睡安稳了的。臣妾扪心自问,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主上、对不起宫中姐妹的事。即使是把芸妃引荐到宫中这件事上,虽然是庆首辅的希望……但臣妾自认……也没有做错。芸妃天生丽质,性情淳和……难道……难道主上心里就不喜欢芸妃吗?主上当时,不也动过要把她立为王后的念头……”
夏妃忽然停住了,她发现清任根本没有在听她的哀告。说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她终于领悟到了什么。于是她站了起来,直面清任。
“那么,臣妾的罪名,是什么?是……妒杀芸妃,对吧?”
清任转身背对着夏妃。他发现了夏妃眼睛里,忽然多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冷洌的东西,直楞楞地刺向他。他感到一丝恐惧。即使从未对其有过感情的女人,居然也具有洞察他心思的能力,“难道你没有这样想过吗?”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恼怒,用一种几近恶毒的语气说。
“主上猜得不错。”夏妃道,“臣妾当真有过这等想法。宫里的女人,从庆王后往下,谁不想把别的女人统统踩死,只剩自己。我这样回答,主上可满意?”
“放肆!”清任喝止道。这么多年,温顺内敛的夏妃,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样讲过话。
“我想没想过有什么关系呢。芸妃不得不死,谁让她是首辅的孙女。即使她怀了主上的骨肉,即使她昨天还在侍寝,她今天一样要陪她的家人去死。”夏妃心知自己已然无幸,从来不肯轻吐的话,此时滔滔而出,“只是,这样一个可人儿死了,主上心里也有些气恼吧。可这总不能是主上的错,所以总要找个人来担这个责任的,宫中既然已经没有王后,那么——这个人不是我,又能是谁呢?能够再次替主上分忧,是臣妾的荣耀啊。”
清任冷然道:“你未免想得太多了。你身为庆氏一党,无论如何是洗不掉罪名的,何必又扯出这么多因果来。本来罪不致死的,难道要逼着我杀了你吗?”
“说得好听,主上不会有放过我的心,我说什么都是一样的。”夏妃笑道,“今日全家大难,我也不指望逃出生天。我们这些王后妃子的,在主上的心目中从来只是傀儡而已,该陪葬的陪葬,该送死的送死。可是主上何必又给我的死亡安上莫须有的罪名?难道把芸妃的死归咎于我之后,你就真的能相信自己的手是干净的?”
清任皱紧了眉头,“你说我不干净?”
“哈哈,你干净么?谁相信!何苦还要惺惺作态,你也只是一个又自私又虚伪的人。”
此时夏妃心中忽然升起的快意,正在微微烧灼着她的兴奋。其实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平静赴死。可是清任的言行却深刻地刺激了她,让她戴了多年的恭良世故的假面,在一瞬间迸裂了。
但是她快活了。她看着惊讶的拼命保持平静外表的青王,甚至想,不知死去的庆王后,是否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扯开青王坚硬的外壳,把毒针深深地刺到他心里去呢?
“你退下罢。”清任有气无力道。这是他这一生,对这个妃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夏妃毕恭毕敬地向青王行了一个大礼,敛衣而退。
青王也终于转过身,对着她点了点头。夏妃缓缓退到门边,一只脚跨在门槛外,忽而又回过头露出一个极其傲慢的笑容,“您就算杀尽了我们这些人也没有用的。您最想要的那一个,永远也不会属于你。”
清任没有理她。
那只毒死芸妃庆洛如的黄杨木杯子,犹自在地板上打着旋儿。
清任掀开帐子,盯着庆洛如惨白的脸看着,不知在想什么。血腥的味道在这间精美绝伦的绣房里缭绕不散。
夏妃回到自己的寝宫后,悬梁自尽而亡。也就在那一日,在绿波宫和紫竹苑两处供奉的宫人,全部依刑律处死。
那一日的婵娟,依旧去神殿读书。中午归来的时候,城中一路兵荒马乱。在街对面,她发现自己的家已经被御林军包围了。她立刻调转身,朝神殿奔去。
婵娟的突然造访使得朱宣吃了一惊。此时城中事变的情况,他已然有所耳闻,却不知道事变如此之大,以至于殃及婵娟。他躲在客厅旁的一间耳房里,听见那熟悉的语声从巫姑的客厅中传来,婵娟向巫姑讲述了城中兵乱的情况,请求巫姑收留她。
巫姑沉吟片刻,说:“我这里,也无法作为你的避难所。”
婵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
巫姑说:“如果他们找不到你,一定会想到是在我这里,所以你还是躲不过的。”
“可是,师父,”婵娟说,“谁又能上神殿来抓人的?”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世道已乱,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我不能冒这个险。”巫姑说,“如果神殿被外人搅乱,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从来就没有人能够留住在神殿里,你是知道的。”
婵娟明白了。如果抓她的人上神殿来搜查,那么朱宣的秘密将会被捅破。那是巫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维护的秘密。相比之下,她的安危算不了什么。
“不能为我例外么?”
巫姑歉然道:“不能。我会向青王请求,让他赦免了你。然后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到我这里来。”
这只是稍微委婉一点的拒绝。婵娟听在耳中,心里又空又乱,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踩到了河底,却发现那只是深陷的泥沼。她迷惑地望着自己的师父,似乎一瞬间被伤心失望所击溃,不再认识这张熟悉的脸孔了。然而她那与生俱来的理智,立刻冒了起来。
婵娟咬住了嘴唇,道声“谢谢师父”,径直走出了神殿。
巫姑看见婵娟已经走远,便道:“朱宣你出来吧。”
隔壁的朱宣早已是心如刀绞。他盯着巫姑平静的脸,不知说什么好。
“你是否觉得我狠心呢?”
朱宣不语。
“我像她这样年纪的时候……”巫姑叹了一声,并没有说下去,“家破人亡算得了什么呢。”
“师父,”朱宣忽然道,“刚才婵娟说,青王和白定侯捉拿庆首辅一家,用的是云浮飞车?”
“是啊。否则,怎么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是说,是我们冰族的云浮飞车么?是您——给了他们图纸?”
“是的。”
朱宣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庆首辅知道了我的存在,所以他们家就得被血洗?”
巫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作回答。
少年被她的沉默所激怒。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因她的作为而感到彻头彻尾的不解和悲哀,“也许,在您看来,家破人亡真的是不算什么。”
“彻底血洗庆家是青王的愿望,我只是促成了他罢了。”巫姑淡淡道,“你忘了,只有人的愿力才能够真正做成一件事情,其他的方法不过是推动了它,咒术也是如此,权谋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强烈的欲念吞噬了人心,那么再厉害的诅咒也无法发挥作用。”
他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巫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多了一根珠灰色的丝带。那一刹那,她想起了什么,仿佛受到了当头棒喝。她想要唤住朱宣,可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婵娟跨出了神殿的大门。年轻的她,第一次发现整个世界都已背转身子,弃她而去。她目光僵直,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晃荡,等待着路过的士兵将她捉拿归案。雪越下越大,埋没了她跋涉的双脚。这时候有个细细的声音从墙边传来。
“采小姐……”
循声望去,墙角躲着一个年轻女子,穿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裳,面孔似乎有些熟悉。婵娟正要问询,那女子已经凑了过来,“采小姐您果然在这里,夏妃娘娘临走前,要我把这个交给您。”
她只觉得手里忽然多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那女子就倏忽不见了,仿佛只是一场旧梦留下了一个哀伤的片影。低头一看,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把亮闪闪的黄铜钥匙。
婵娟再一次落下泪来,姑母已经不在人世了,一切发生得这样快。
那钥匙极硬,极细,几乎能割破她细嫩的手指,但却是她眼前最后的救星。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它。
因为一个偶然的伏笔,使得婵娟逃离了命中的第一场真正的劫难。她独自走向荒芜的郢都城北,高唐庙如太初遗留的一块顽石,兀立于冷漠和遗忘之间。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用黄铜钥匙试探着生锈的大锁。令人惊奇的是,那门居然一捅就开了。她张皇着钻了进去,于是整个颠覆了的世界就被她远远抛在了身后,遁入了另一个永远静止的时空里。
刚刚踏入这个领地,她就感到了一阵逼迫。她发现高唐庙的天空与众不同。湘夫人遗留的法场,甚至可以把漫天大雪都阻隔在外。这里是永久不变的阴天,连云彩都是永不变换的铅色,似乎有着异常凝重的质地。好像千万年的牺牲骸骨,历经烧灼焚炼,淘洗挫扬,最后都积压于此,成为一色的沉甸甸的炉底香灰,压在头顶上,令人喘不过气来。就连日光,也在这香灰的阻隔下,变得晦暗冰冷,有如冰峰的背影。
婵娟打了个寒战。
她不免揣想,很多年前,十五岁的巫姑被囚禁于此时,又是什么心情呢?她在这间庙宇度过了全部的青春岁月,老来仍是性情诡秘。这高唐庙中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可怕事件?那时的婵娟,那时的朱宣,都还没有降临这个世界。只有眼前这座黑塔,曾经如神灵一样俯瞰过这一切。
婵娟仰视黑塔,叹为观止。平日在城中的某些角落,可以偶尔瞥见黑塔的身影,除了黑黢黢惹人生厌,并无太多触目的特别处。可是真正来到塔下,她才发现它竟然高不可测。塔顶没入云层而不可见。她毫不怀疑,如果坐在塔顶,定可鸟瞰整个青夔国土。原来它才是郢都真正的内核,是这个华丽之城的冰冷无情的心。
怀着这样的敬畏和期待,她毫不犹豫地奔向黑塔,就像奔向最后的结局。她心中多年的疑问即将得到解答。黑塔的震慑力使她忘却了自己的处境,也护得她安全。无人靠近的高唐庙,将她隔绝在屠戮厮杀之外。所以,对于青夔历四百一十八年冬天那场血腥政变,她多少有点像个局外人。她后来离开此地,也再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亲友族人,并不知道当时他们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青夔的正史中,亦没有多少笔墨留给政变的失败者。后来在一些稗官野史和文人笔记里,婵娟读到过这样的记载:“青王借云浮飞车之神力,直捣庆延年宅第。庆延年毙命。宅中匿藏兵械,一律收缴,私养军丁,当场绞杀。家眷仆妇,圈入宗庙,着人看守鞭挞。同时御林军提督携主手谕,抄查司徒、阮遇、木保、道衡、采梦溪等十二朝臣之家宅。是日午,青王宣布庆延年十大罪状,诛九族亲眷亦不足抵其罪,其朋党师友亦连坐,谓之诛十族。遂按册拿人,满城搜捕,所累不下万人。十岁以上男子,一律处死。妇女儿童尽皆发卖为奴为娼。飞车日夜巡城,躲无可躲。有抗旨拒捕者,当场处死。一时郢都城中,血流成河,城外郊原,哀鸿遍野。王孙贵胄,抛尸大道。相府千金,流落勾栏。庆延年幼子庆昆仑举兵于青水北,飞车驱而剿之。主曰皆可杀,遂活埋军汉千名。昔司礼监御史采梦溪抗旨自裁,陈尸闫闾。日久无人收殓,为野狗争食殆尽……”
看到这些,已经是很多年后了。那时她早已是颠沛流离、历尽沧桑,困顿到只剩一声叹息,用于告慰那些死去的灵魂。
青夔末年,历史的记载语焉不详。一贯温和内敛的青王清任,在暮年忽然挑起了如此大规模的血腥屠杀,以至于坏了他的二十年的仁政清名,使得他身后庙号只能是“东君”,不能比拟其父“东皇”武襄。清任为何如此行事?正史中对此没有任何解释。有好事者猜测,清任当时已经病入膏肓,神志不清,故而有此乱命。事实上晚年清任的确性情难测,但也未必到了狂乱杀人的地步。又有人说,青王这个决定,肯定经过深思熟虑。他穷尽二十余年心力与门阀贵族斗争,倘若芸妃产下继承人则前功尽弃,故而不得不提早下手。又因为病体时日无多,担心继承人不够得力,所以宁愿放弃清明声誉,把一潭深水的青夔朝政扫除干净,不留隐患。然而以清任的周全,也应该想到,过度的屠戮会带来更复杂的仇恨和矛盾,是将来国家颠覆的祸根……
也有人作出较为诗意的猜想,说清任早年间爱慕巫姑瑶姬,欲立其为后,遭到庆延年的蛮横阻拦,还把自己的女儿塞给他,生生拆散一对爱侣。清任隐忍多年终于爆发,杀庆氏十族以泄愤。所以说红颜祸水云云……
这个解释当然更可笑。其实,一切都是清任自己的选择。即使在他无力选择的时候,他也只能勉力挑出一步棋,走下去,一步一步走下去,而无法计较自己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夔历四百一十八年岁末的腥风血雨,持续了整个冬天。被屠戮的门阀贵族们有小规模的反抗,但在青王的铁腕控制以及云浮飞车的震慑下,全都遭到了惨败。来年开春时,残局收拾得差不多了。冰雪融化,洗去了郢都城大道上的血迹,一切似乎又归于正常。于是青王封赏了平乱有功的白定侯父子,尤其嘉奖了操纵飞车的少年海若。他的出色表现使得肃清庆党的步伐加快了一倍,因而清任对他极为赏识。在青王赏赐朝臣以庆祝新岁的紫宸夜宴上,清任命白希夷带海若入宫,与他的心腹大臣们一同饮酒作乐。
于是,紫宸夜宴上,发生了一桩震惊夔国朝野的事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白定侯忽然问及青王,王储之位空虚了二十余年,怀孕的芸妃又丧了命。此时此刻,青王心目中究竟意欲选择何人继承王位呢?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一直这个问题都是众人困惑的核心,然而从无人敢于向青王提出。
清任淡淡道:“我不幸命中无子,所以只要拥有青族王室血统者,即可继承王位。”
众人一阵迷惑。经过武襄一朝的南征北战和清任一朝的政变风云,眼下偌大的云荒,除了清任本人,并没有谁还具备青族王室的血统。细心的人想起了流落九嶷的濂宁,湘夫人的小儿子。然而濂宁是个傻子,在九嶷山出家修行,让他继承王位,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他也没有结婚生子。
“我的遗诏已经写好,将来自见分晓。”清任微笑着解释,一面向众大臣举起了酒杯。
这话甚是不吉祥,众人连忙举杯应和,敷衍过去。不料白定侯又说话了,“主上,眼前就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他的勇气和能力,已经赢得了主上您的青睐。”
清任微微皱起眉头来。
白定侯不慌不忙,起身离座,向青王叩拜,道:“老夫斗胆,请主上考虑立海若为储君。因为,他是主上您的孩子。”
清任站起身来,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他扭头去看春妃,春妃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时候,在座所有的人敏感地觉察到了,看似消散的政治危机忽然又回到了郢都上空。他们屏住了呼吸,板起了脸不显露任何表情。只除了那个淡金肤色的少年本人,站在地上,抬起眼睛来,对着清任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庆延年毕竟没有猜错。”得知这个消息的巫姑,心里暗暗地想。
按照白定侯的话,为了逃避宫中那只残害储君的毒手,海若刚刚出生时,就被春妃送出宫去,交由白定侯教养。
宫中又有了新的流言。原来多年沉寂的春妃,竟然是可以生养的?然则又不像。整个过程中,春妃都在保持沉默,或者这孩子并非她亲生,只是抱养了某个宫人的。
青王似乎并不是那么高兴,他开始怀疑白定侯一家的野心。他似乎看见,眼前的白定侯父子很快地走上了庆延年一家的老路。然而清任不能不忌惮的是,他们手握重兵,还有那个名叫海若的。能够操纵云浮飞车的少年。
他微笑着接纳了海若,然而却宣布,需要神殿大祭司巫姑为海若验明正身。
朝野哗然,验明王室血统的血镜祭典,只在几百年前举行过,如今终于又一次搬上了青夔的历史。
与血镜祭殿的命令同时传到巫姑的书案上的,还有青王的一纸密令。王问巫姑索要克制云浮飞车的秘法,还有,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海若的王子地位。
巫姑有些茫然无措。
克制云浮飞车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造出更为高级善战的云浮飞车。那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办到的事情。另外一件事情令她更为迷惑。
当然,谁也不知道那个叫海若的年轻人,是否真的是清任的孩子。谁又能保证,白定侯父子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可是,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膝下犹虚的清任,不愿意接纳海若呢?只是为了防止白氏的势力坐大吗?
那个叫做海若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她好奇地想着,虽然现在还未曾谋面,但不久就会见到了。比较奇怪的是,春妃一直保持沉默,白定侯父子也没有来拜访她,似乎对于巫姑的占卜毫不在意。这与当初庆延年的态度截然不同。
想来想去,巫姑忽然领悟到一个骇人的事实:
“莫非——清任已经知道朱宣的存在?”
芸妃庆洛如的丧事是暗中举办的。作为罪臣之后,芸妃不可能享有礼葬,棺椁亦不可葬入王陵,只能像庶民一样葬到郊外的荒野里。动乱期间,清任一直将她的遗体停在紫竹苑中,命人击鼓焚香,日夜祝祷。直到血镜祭典的前一日,方才秘密地发送出城,送回绵州庆氏老家。据说芸妃发丧那一日,青王清任亲自扶了灵柩出城。即使是相伴多年的夏妃,身后亦未受到青王这等礼遇。
其实送芸妃时,清任并未亲扶灵柩——这大约是后来的谣传。尽管前首辅庆延年声望不佳,但年轻早逝的王妃却赢得了后人的一致好评,大家也愿意相信她死于无辜,相信青王清任对她的宠爱是真心实意的。
青王清任只是一袭青衫,一骑斑骓,遥遥跟在后面观望着。
暮云春树,芳草连天。芸妃的灵车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上。清任信马由缰,在城外的青草原上徘徊良久。彼时春寒料峭,侍臣小声奉劝青王返驾,青王却显得神不守舍。
云之彼方,有一个白影在闪烁。
这情景似曾相识。漂移不定,却牢牢地吸引了他。清任勒住了马,凝神看着。那白影仿佛一只低飞的鸟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绿色的岚霭中显出了一个轻盈的人形。
——是他?
青王认出来了。其实那样遥远的距离,他根本无法看清来人的面目,但他分明认出了那个人,不由得心情激荡。他立刻策马迎了上去。
相隔一步之遥,他们彼此停了下来。来人长靴斗篷,是一身流浪算师的打扮。风帽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虽然双眼用一根珠灰色的丝带紧紧蒙住,还是能看出这是一个容颜绝美的少年。
清任沉默良久。此情此景,片言只字都如此孱弱,含在嘴里不敢说出口。生怕一说,就被青草原上的风吹得支离破碎,无可挽回。而那少年显然有着同样的心情。丝带显然并不影响他的视力,他静静地平视着清任,无人可见的目光中隐含了某种微妙的悲伤。
“青王可安好?”末了那少年算师终于说。
“安好。”
“我可以看一下您的命运吗?”
清任伸出了左手。那只手苍白枯瘦,犹如铁树的落叶被时间洗褪了颜色,依然硬冷脆利。少年算师将这样一只手捧在掌心,细细端详,像是要从这些神秘的叶脉中读出所有的前尘往事,缘起缘灭。末了他终于开口:“您的将来……”
清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少年算师呆了一下,遂道:“请多保重。”
清任想了想,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朱宣。”
“朱宣,朱宣,朱宣……”清任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朱宣,你要到何处去呢?”
“离开郢都,去我应该去的地方。”
清任从怀中解下一个水晶佩,放在朱宣手中。朱宣的手抖了一下。清任道:“这是我多年携带的护身法物,让它送你一程吧。”
朱宣遂接了,小心地挂在颈项上,然后道:“那么就此告别。”
清任点了点头。
他看着那少年转身离去,踏着初春青翠的嫩草,走向沉默的荒野,心中一阵酸楚,似乎离开的那个人并不是朱宣,而是自己的某个未知的魂灵。它正如抽丝一般慢慢离开生命,步履缓慢,百感交集。
他忽然脱口而出:“请你留下——”
朱宣停住了。
“请你留下,”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说,“你将是郢都的主宰。”
清任似乎看见少年蒙着眼睛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宽厚的微笑。朱宣当然没有回应。这个平静的年轻算师已经踏上了逆旅,天高地远,永不回头。而清任只能目送着他的背影,飞一样地消失在青草长天之中。一切发生得那样快,就好像一个来不及回味的幻觉,好像还未开始就已经失去的梦想。
青色的天空下,只剩下他一个人。
清任挽起长弓,一箭破空而出,呼啸着划过碧色的南方天空,消失在云外。
侍臣追赶了上来,连连称贺:“到底是主上,箭术精绝不减当年呀。”
清任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撕裂。他强忍住咳嗽,把一抹殷红的手巾掖入袖中。
青夔历四百一十九年,立春后第一个月圆之夕,是青王和大臣们共同选定的、鉴定海若公子血统的日子。据说这一日的月华,受过天神目光的浸染,具有洞察人间万事的力量。
暮色初笼,一个淡青色的影子飘到了神殿前。青王公大臣们尚未莅临。殿门洞开,空无一人。彼时月华初上,微红地挂在门廊上方淡蓝的天空里,仿佛一块洗不净的血迹。
大殿上架起了一面巨大的铜镜,是巫姑用于作法的道具。镜子上本来蒙着厚重的幕布的,此时揭开了一角。巫姑跪在铜镜之前,低头默默地祝祷。
殿中并无旁人,巫姑的默诵只有她自己聆听。这样的祝祷词并非出自某一部上古典籍,而是全由她自己随口说出,就像行吟者唱给自己听的歌。很多年以来,都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他们只是远远地瞻仰她神秘莫测的身影,却并不了解——神秘莫测的巫姑,她到底发出了怎样的声音。
巫姑抬起头。风吹帷幕,面前的铜镜在微光中闪着莹莹的幽光,仿佛遥远的绿野上,灵异的湖泽星罗棋布。镜光中映现出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容。那一刻,她仿佛看见青水上的那个少女,面朝山水,笑靥如花——却只在宿命的刹那间,鬓发都已斑白。镜光烟水之中,乍见熟悉的一袭青裙,不知何时浮现在她身后,如不定的浮云。
巫姑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公主,你老了。”
巫姑骇然。
傀儡的声音,永远清澈而平静,但“公主”这个称谓,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呼唤过了。她颤颤地站起来,转过身,正视着薜荔。
惟有这个幽灵一样的女子不曾老去。傀儡凝视着她的、她们的年华飞散如风,只露出一个永恒的微笑。
“薜荔……你为什么回来见我?我并没有召唤你。”
薜荔牵裙跪下,恰与她比肩。镜中的两个面孔,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公主……我们本来就应该一直在一起的。”
很久,是二十年的意思吧。
“二十年前,因为你的孤独,我来到你身边。后来你有了朱宣,我就随那人而去。如今我回来看你,是因为朱宣走了,你重又孤独了。”
“朱宣走了吗?”巫姑淡淡道。
“他逃走了,你知道的。”
“嗯。”
“为什么不拦住他?”
“他的心已经走了,拦住又有什么用?”
“你可以看到他在哪里,难道你不想看看?”
“我不想看。”
薜荔道:“你觉得,只有放他在遥远的地方,遥远到自己都不知道……他才会永远属于你?”
“也许吧……”
“没有关系,公主,我陪着你。即使他们都走了,还有我留下来。你终究会像一朵花那样枯萎,但我还会永远陪伴你。”
巫姑垂首默然。再抬头时,镜中依然只有她自己苍白的面影。
月上华堂,人都来齐了。
巫姑第一次看见了少年海若。春妃白雍容亲自领着他来到神殿之下,就仿佛他是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少年身着华服,高大英武,月光镀上他挺拔的鼻梁,像冰刀一样锐利。
巫姑一见之下,心中大为宽慰。
“他绝对不会是清任的孩子,”她心想。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她也说不出所以然。然而这么多年的巫祝生涯,使她拥有了一种超乎占卜的直觉。何况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和事情。
这样想着,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不提防正撞上了春妃的目光。白雍容笑容中的深意,竟令她不寒而栗。
青铜镜已经被抬到了神殿前的台阶上。
空地里,放了一只巨大的水晶方鼎。鼎中满晃晃地盛着淡绿色液体,那时巫姑用各种独特的草药提炼出的汁液。东方射来的月光,穿透水晶方鼎,投射到青铜镜上,碧沉沉的镜光随着水波宛转,扭出无穷无尽的奇特图案。
线香燃尽,时辰已到。巫姑站起身来,远远望向对面廊檐下,万众簇拥中的那个人。
她已经不记得,距离上一次看见他,已经隔了多么久远的时间,多么漫长的距离。她依稀还认得他。他两鬓斑白,面带病容,就像是老去的树,翻旧的书。任谁也不难看出,他的身体里已经堆积了太多太多不堪承受的重负,即使君王的华丽衣饰也难以掩盖他临近溃灭的身体状况。只是她的眼睛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再难辨别他的神情;她的面容已经被风雨冻得僵冷,再难浮现哀伤笑容。风从神殿大堂中穿过,她的视线里飘过一丝雪白头发,像是凝重的空气中撩动一丝不安的情绪。她想那大概是他的,他像她自己一样,也老了。
她只是如常行礼,示意万事皆备。
朦胧中看见,清任微微抬了下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海若走到巫姑面前,跪下。巫姑则站在台阶上,漆黑的裙裾直拖到丈外。她念着咒语,然后高高举起了一把银色的匕首。当海若把手伸向她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蔑视的笑容。巫姑被他直视的目光逼得有些恼怒。她凌厉地扫了一眼这个倨傲的少年,旋即抓住他的手指,一刀扎下去。
三滴滚烫的血液滴入了水晶鼎,一缕烁目的红沿着水纹迅速滑开。
少年挣出他的手指,急速地离开。
巫姑专注地凝视着水晶方鼎,一面从侍从的金盘中端起琉璃羽觞,将其中粘稠的红色液体缓缓注入鼎中——那是青王清任的血液。
如游蛇吐信,如风卷烟霞。两人的血液,在淡绿色的药水中凝结成线。碧悠悠的水晶方鼎中,两条红丝延伸着,缠卷到了一起。
人们期待着这两股血液能够融合。它们扭在了一处,彼此并行,不断拉长,拉长,却始终不肯合为一体。
月光穿过水晶方鼎,投射在青铜镜上。镜光闪烁中,只见两条青夔在缠斗,一个身姿遒劲,咄咄逼人,一个略显老态,却灵活机变。一时间未分胜负,只是并在一处飞舞。
已有明白人,看出些端倪了,不免暗暗诧异。巫姑凝望着铜镜上的图腾,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此时万籁俱寂,大家都等着她的阐释。
“他不是青王的儿子。”
巫姑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群死寂。过大的震惊使他们不敢擅出一语。他们等待着青王的评判。
“那么就此作罢。”清任道,“白定侯,你……有何可说?”
他忍不住瞪了春妃一眼。是帝王的震怒,然而震怒之下却掩饰不住失望与伤感。他第一次对白雍容感到不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会——欺骗他?
春妃沉默不语。
老白定侯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主上明察,臣并未一口咬定海若是主上的儿子。”
众人大骇。
“臣妾和臣妾的家人都只是说,海若——他拥有帝王之血。这一点,巫姑也不能否认吧?”
巫姑猛然抬起头。远远的廊檐下一团漆黑,她看不清白定侯的脸,却分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犹如利剑向自己刺过来。她快速搜寻着清任的眼睛,想知道他的意愿。然而,他离她太远了。
“巫姑,我相信,刚才你的话并没有说完——你为什么不说完呢?其实你早就看出来海若的真实身份了吧?”
巫姑已经察觉出了事情的蹊跷,是以不肯言尽。
按清任的想法,无论这孩子是不是王子,巫姑都将予以否认。但是巫姑决定说实话,她并不希望清任以朱宣为继承人。何况朱宣已经走了。
但可怕的是,这孩子竟然真的不是王子,非但不是,他还有着更为令人诧异的身份。是什么使得白定侯一家,竟然走出了这么险恶的一步呢?她静静地立在铜镜面前之时,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个问题。此时白定侯咄咄威逼。他们的武士,正守在城池的各个角落。他们敢于这么做,显然是成竹在胸了。
“清任,你居然也有今天。”巫姑有些苍凉地想着。
青铜镜上的图腾,不停地虬曲,争斗。
“巫姑,请你把话说完。”白定侯重复了一遍。
巫姑想要探看青王的暗示。遥远的廊檐下,似乎只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不错。海若,他,不是,青王的儿子。”巫姑一字一句地说,似乎还想拖延着,听到清任的回应。然而青王什么也没有说。“但他,确实拥有纯正的帝王血脉,并且——与青王极其相近。”
众人哗然。
巫姑凝视着青铜镜上的图腾,“两龙并驾齐驱——所以,他是青王的亲兄弟。”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失聪了。她不敢去倾听众人的话语。虽然她仍旧不明所以,却已经感觉到阴谋的潮水,正在地平线上汹涌,转瞬就要到了眼前。
然而此时的青夔国诸臣,仿佛还不曾了解。他们听到了“亲兄弟”,觉得豁然开朗。清任的父亲武襄,一生妃嫔无数。众所周知者有息夫人之子——便是青王清任,以及湘夫人之子濂宁。濂宁是个傻孩子,早已流落九嶷山。而这个海若,应该是青王武襄宫中某个不知名的小宫女,甚至是某个被武襄偶然临幸过的民间女子所生的孩子。
“所以,请主上恕臣大胆举荐海若。二十年多年前,他还在襁褓中时,湘夫人将他托付给臣抚养,一直隐瞒身世。臣担心惹人多言,使得主上不愿为其验明血统,故而事前未曾说明。如今真相大白,主上既无所出,幼弟成为王储,也是合情合理。”白定侯道。
神殿中一片安宁。如雷雨降临大地前的死寂。
白定侯利用了青王无子的焦灼心理,畜养一个拥有青王族血统的孩子,并且带入京城散布传言说是青王所出。种种因缘之下,清任也确实喜欢上了这个勇武的海若。只要青王肯立海若为储,继而为新君,将来的青夔国,必然是北方白定侯的天下,如同当年的绵州庆氏一样。谁说白定侯一家忠肝义胆,就完全无所图谋呢?
惟一遗憾者,便是这个海若,并非是青王之子,却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宫中的知情者一直猜度,多年来,青王对其口口声声尊崇的“先父青王武襄”的态度,其实是相当厌恶的。他必定不愿接纳这个或许是通奸所出的兄弟。
也正是为此,白定侯才大费周章,怂恿青王弄出神殿验血的一幕,逼迫青王。
其中尤其可怖的是,据白定侯所言,是湘夫人将这个孩子交给了他。那个传奇女子在她的一生中究竟埋下过多少伏笔,竟然在她身后二十余年,还能对青夔的朝政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事已至此,清任只能表态支持海若了。毕竟,白定侯是他的自己人,这个“自己人”现在有一百精锐驻扎在郢都城内,并且拥有制胜的绝密武器——云浮飞车。
清任并不是执拗的人,当暂处下风,他一样能够面不改色等待时机。所有人都这么猜想——这个时候,清任会用他一如既往的端睦态度,走下大殿,扶起自己的亲兄弟,流着眼泪说一些祝福的话语,仿若失散的家人重聚。
所有的人都等着这一刻,并打算为青王和他年幼的兄弟山呼万岁。
然而青王只是沉默,长久地沉默着。
甚至白定侯父子也开始猜疑,如此作为是否已经超越了青王的忍耐限度。他孤注一掷,却并不完全知道清任的心里面究竟会如何想。而青王的沉默,一点一滴地加深了他的惊惶。
只有春妃忧虑地皱起了眉头。她离清任很近,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急促而带着嘶声,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她猜测清任身体里的某件东西,忽然碎掉了。他正在压抑着剧烈的痛苦。春妃本能地想上前搀扶他,但立刻止住了。假如让人看见青王在这个地方病得无法正襟危坐,那么等待他的将是彻底的倒下。王座就是这样脆弱的一个位置,明明从臣无数,却不能向任何人呼救。春妃只能和众人一样,看着他挣扎而不置一言。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远处那个黑裙的女子。巫姑立在铜镜前,似乎正朝这边看过来。
这时候有一个人打破了尴尬沉默,就是眼前的主角海若。只有他,毫不在意周围的气氛和旁人的感受,自顾自地露出带有残酷意味的笑容。他再次走到巫姑面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巫姑能否查知我的母亲是谁?”
“难道你的母亲不是湘夫人?”巫姑道。
“湘夫人是我的义母,我想知道生母是谁。”
“那么你去问湘夫人好了。”巫姑冷笑道。
淡金肤色的少年说:“我以为巫姑是仁慈的。”
忽然,一个人影从神堂的后面冲了出来。本来紧张肃穆的人群,被惊了一下,立刻骚动起来。有人甚至准备逃跑了。
然而不久人们就看清,来者是个手无寸铁的少女,并非白定侯手下的精壮武士。谁也不知道这少女是怎么进来的,祭典之前,神殿中肃清了闲杂人等,然后锁紧了大门。来人仿佛是情急之中翻墙越树而入,发辫弄得散乱,衣裙也被枝条划破了,沾着星星点点的云萝叶子。她满面通红,不顾一切地推开人群,忽然扑向了巫姑。
“婵娟——”春妃看清了她的脸,惊呼一声。
忽然出现的婵娟,根本没有留意到神殿里在发生着什么。她冲到巫姑面前,大声说:“师父,我全都知道了。”
“你说什么?”巫姑漫不经心道。
婵娟“呵呵”地笑了两声,重复道:“我全都知道了——高唐庙的秘密。”
巫姑明显地抖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呆呆地望着昔日的徒弟,宿命的恐惧袭上心头。
“您放心,师父,”婵娟忽然抹去了嘲讽笑意,底下尽是哀戚绝望的面容,“我是来恳求您的。”
“什么?”她竭力镇静。
“我求您救救朱宣,他离开神殿了。”
巫姑听见“朱宣”二字,面上一滞,慢条斯理道:“那又如何?”
“他走了!他走了你不知道么?”婵娟绝望地嘶叫着,“我终于能够逃出来找他,却发现后院的小屋已经空了,到处都没有,我都找遍了!”
巫姑不语。
“离开神殿他会死的!”
“难道不是你怂恿他走的吗?”巫姑愤怒道,“不是你给了他月影绡,他怎么走得出去?他在神殿中住了十七年安然无恙,现在如果他死了,也是你害了他!”
殿中众人皆不知朱宣为何物,面面相觑。巫姑的事情本来就神秘,此时似有重大的秘闻揭晓,人人侧耳倾听。
婵娟听见巫姑的话,脸色煞白,“我从来没有害过他。走出神殿是他最大的心愿,我只是帮助他去实现。我爱他,所以要让他得到自由——”
“得到自由?那么他就同时得到死亡好了!”巫姑怒道。
婵娟呆住了,她渐渐悟了过来,“原来你是……宁愿他死?”
“对他而言,自由和死亡是等同的,但他执意要做这样的选择,怎么叫做我宁愿他死?”
“可是你救他不过举手之劳啊,师父!”婵娟仍然不肯放弃。
巫姑瞳孔缩了缩,背过身,不再答理她。她从铜镜中,看到了自己依然镇定的脸,看见婵娟支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轻蔑和愤恨,那种神情令她害怕。
终于婵娟不再哀求,“你无耻地欺骗了朱宣……和我,其实你心里最明白,为什么他不能走出神殿,恰恰是你自己的诅咒,害了你亲生儿子的一生!”
“你住嘴!”巫姑狂喝道。
“你拦着我没用了。”婵娟毫不示弱,反而提高了声调,“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我全知道了。高唐庙的秘密,你的秘密。”
巫姑浑身发抖。她抓起银匕首朝婵娟掷过去。少女躲闪不及,前额被撞破了,鲜血沿着眼角面颊流下,仿佛判官的朱笔,画出了猩红触目的一竖。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巫姑有一个亲生儿子的事实,神秘诅咒的存在,这些东西忽然间浮出了水面。大家看着这个大胆冲撞了巫姑的少女,不知所措。
有人偷看清任,青王只是沉默着,呆呆地盯着巫姑和婵娟。春妃垂着头。白氏父子也说不出话,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像。没有人敢于开口说话,更没有人敢上前拉住这对几乎要发狂了的师徒。
婵娟没有擦拭血迹,她只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平素文雅的巫姑竟会有如此举止。“我曾经那么仰慕你,师父。”她慢慢地说,“甚至你不肯救我,将我逐出神殿的那一天,我都不曾怨恨你。我对自己说,师父太过于爱护朱宣。可是我在高唐庙中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前所未见的可怕诅咒。令人作呕的是,那粉墙上的咒语,还是用尚未凝固的人血写成的!你们——你们这些巫姑的信徒,你们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吗?那上面写着:我用这个死去婴孩的血液,诅咒他的家族将不会有后代,诅咒他所有的血亲在罪孽中度过残生,诅咒这个王国终将以最可怖的形式覆灭!”
即使最谨慎的人,也在这句话的震撼下,发出了恐惧的惊呼。
“甚至——这个诅咒最终也害了朱宣,你都不肯取消它!对你而言,亲生儿子的性命,甚至比不上一个复仇的意愿。你根本不爱他,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你只会无止境地占有!”
“你懂得什么?”巫姑根本没有被婵娟的话语击倒。那些恐惧愤恨的人群,反而使她高高地扬起了她的头,“你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你根本不懂得任何苦难!你看见过你最尊敬的人在你面前血溅三尺吗?你经历过自己的国家在入侵者的铁蹄下覆亡、亲族们沦为贱民被异族的武夫蹂躏吗?你曾经有一个不到十岁的亲妹妹一边叮嘱着你复仇一边跳河自杀吗?你知不知道被人当作猎物来射杀来进贡是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被凌辱是什么滋味?那种如蛆附骨永不超脱的孤独和绝望,像烙印一样打入灵魂,生生世世都无法解脱!你的那些牺牲的情趣,那些正义的幻想,跟这些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哈!但愿你有机会将这些苦难一一经历,否则你对我的指责永远都是苍白可笑的!”
她站在神殿前高高的台阶上,骄傲地望着惊惧不已的人群,就如同征服者睥睨失败的敌人。呜咽的夜风吹起了她长长的黑袍,像一只鬼魅的大鸟在乘风起舞。很多年前那个毅然绝决的少女瑶姬,似乎又回到了她身上。
“不要谴责我对你们施下残酷的诅咒,没有一个孩子是我杀死的,”她说,“任何诅咒,都需要人心的信愿才能实现。而你们——你们这些贪婪虚伪的青夔人,本来就心怀恶意,罪孽深重。你们末日不远,先谴责你们自己罢!”
巫姑凄厉的话语,就像刀锋扫过众人的胸口,冷得让他们哑口无言。神殿的上方,犹如被死亡的神灵所俯视,从而一片死寂。
“公主……”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飘了过来,“公主……”
巫姑悚然一震。那熟悉的声音就像一盆清凉的冷水兜头浇下。声音的来处不远,就在台阶下不远处,然而听起来,却像是遥远的虚空中有人在叹息。青裙傀儡的脸上,浮着难以言喻的哀伤。
“公主,你看看清任,你看看清任啊……”
巫姑蓦然抬头,并不遥远的彼方,隔着重重的人墙,她看见清任惨白的脸。他的眼睛被悲伤浸透,呈现出雾蒙蒙的冷色,就如同冰雪后荒无人烟的原野。“瑶瑶,”她仿佛听见他的声音,遥远而陌生,仅仅传到了她一个人的心底里面,“瑶瑶,这真的是你吗?”
巫姑两眼一黑,忽然跌倒在台阶上。
“师父——”婵娟吓了一跳,扑上去扶起她。巫姑悠悠醒转,推开了婵娟想要站起来。然而她双膝发软,无论如何也动不得了。
就在这时,人群骚动起来,因为青王终于站了起来。他恍若幽灵一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主上有话要说。”人们低语着。细心的人注意到,不知何时,青王的脸改变了,某种精神已经消散殆尽。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发生了什么样的巨变,但似乎就在刚刚过去那么短短片刻,时光在他身上跑过了几十年,前所未见地显露出了衰朽之态。眼前的青王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僵冷的躯体里只剩下了哀伤和麻木。
“你们……谁说我无所出!”
都没有想到,青王会忽然尖啸起来。一直沉默不语的青王,忽然发出了异常诡异的声音,嗓子里似乎含了一块冰,那语调异常奇特,冷而且锐,生生地拉破每一个人的耳膜。
从来没有见过青王像这样讲话。他发了狂,他拍着椅子的扶手,大声疾呼:“你们没听见吗?我有孩子的啊!有的啊!”
所有的旁观者,都在月光下改变了面色。只见青王狂乱挥舞着双臂,把身边的从人打得龇牙咧嘴,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巫姑,嘴里不停地念着朱宣的名字。
“朱宣——朱宣在何处?你没有走,你一定还在的……朱宣,朱宣……”
巫姑坐在地上,浑身瘫软。她眼睁睁地看着困兽一般的青王冲了过来,一把捉住她的领口,将她提了起来。
“把朱宣还给我啊,瑶瑶。”
他的脸几乎要贴到巫姑的鼻尖上,手指的瘦硬的触抵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放弃了挣扎,任他咆哮。他眼底里的绝望,像洪水一样立刻就要决堤。而她只是像一堵墙一样地沉默着。
“你夺走了我所有的欢乐,怎么可以把我的孩子也夺走啊……”
他终于跌倒,跪在她的裙下泪雨滂沱,不顾一切地哭喊着,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就像一个饥饿无比的婴孩,像一个失去了利爪的老兽。仿佛仅仅是这样的呼喊,就能换回他不能拥有的一切,就能弥补他生命中全部的空虚。
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看着青王失态。奇异的变故接踵而至,是否真的暗示着青夔的末日快要降临了?
终于,春妃第一个清醒过来。她蓦然起身冲了过去,一面招呼侍从们,“主上病了,把他扶下去,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她像拖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把清任从巫姑的脚边拖起来。侍从们很快弄来了肩舆,七手八脚地把青王抬了上。春妃道了声:“主上请回宫休息。”便立刻带着人匆匆离去。
清任神志不清,任人摆布,犹自呼唤着瑶瑶和朱宣的名字。
巫姑不自觉地扶住了身边的婵娟。方才清任哭泣的时候,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再次跌倒。春妃临走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不清是哀悯还是责备。此时没有人敢于上前和巫姑说些什么。意兴阑珊的白定侯站了起来,说:“那么,王的继承者,就是海若了。大家有什么意见么?”
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于是白定侯说:“今晚就到此吧,我们父子打算进宫探望主上的病情,各位可愿跟随?”
朝臣们纷纷附和。于是大家三三两两地起身,跟在白定侯后面,朝神殿外走去。
巫姑看着人群黑压压的影子,渐渐朝远离她的方向移动,就像一块大幕慢慢拉上。她忽然觉得,其实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臂,朝空中抓去,可是什么也抓不到。清任的哭声终于消散了,亘古不变的月轮悬挂高空,夜风依旧吹起远年的歌谣,但她的故事已经落幕。
“师父。”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狂舞的手。
她惊恐地瞪着她的徒弟,不明白她何以还在这里。
“还有机会……”婵娟的眼睛,仿佛夜色中的萤火,“我能够感觉得到,朱宣还没有死,救救他……”
巫姑呆呆地看着少女的脸,她仿佛已经听不懂婵娟的话了。
“师父,如果我伤害了你,请你加倍惩罚我。”婵娟不死心地说,“但是,你要报复的人,都已经报复了。剩下来的,只有朱宣,他……他也是你们冰族的孩子,请你救救他……”
巫姑下意识地摇摇头,“我救不了他,我谁也救不了的。”
“只是像一个母亲一样地救他!”婵娟尖叫道。
巫姑叹道:“你不明白,那诅咒有多么的怨毒……我快要死了,以我现在的力量,已经无法修改了……朱宣他,一定会死的,我也马上会去陪着他。”
婵娟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
“对不起。”巫姑转过身,缓缓地朝神堂里面走去。神堂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她踩着冰凉的石阶,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向自己无可救赎的结局。黑色裙裾拖在地上,仿佛一个紧紧相随的孤独的影子。
这时她看见一个背影,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听见她的脚步声,便站了起来,面对着他。黑暗中无法看清那人的脸,但他身形高大,犹如一个鬼魅的铁塔一般,高高地俯视着。
“你是谁,”她问道,“是来审判我的人吗?”
“不,”那人道,“我只是趁着没人,到这里来,把你那个恶毒的诅咒解除了。”
“你?”巫姑听出了这个声音,是那个刚刚被承认为王储的武将海若。
他竟然没有走?而且——他竟然声称可以解除诅咒?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这个少年与湘夫人深有瓜葛,那么他会使用法力破除法术,也并不奇怪了。
“那很好,将来你登上王位,就不会再为这个问题所困扰。”她淡淡地说,“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解除的吗?这是一个很厉害的诅咒,一般的巫师是无能为力的。”
“的确是很残忍的诅咒,即使湘夫人本人,也拿它毫无办法,所以容忍你到如今。只是,对于我来说,它恰好非常容易解开。”海若道,“我只在庇佑青族子孙的神殿念一句咒语,让那些涂在高唐庙墙上的血,重新吸回自己的身体,这就可以了。”
一阵钝痛,头顶仿佛被慢慢劈开。她迷茫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似乎难以理解他话语中的含义。海若那一张英俊的脸孔,在黑暗中发出幽魅的淡金色光芒,“你从来没有想到过,为什么所有青夔的王室子孙,都因你的诅咒而死,惟独我可以例外?”
那一刻,巫姑觉得脚下的世界忽然急速地转动起来。她仿佛再次来到了那座高塔的顶端,孤冷的风吹得她四肢僵冷。死去的婴孩下坠着,下坠着,像是在时间的无底深渊中穿行,永远坠不到尽头。忽然,他紧闭的小小眼睛蓦然大睁,露出一个纯洁无瑕的微笑……
很多年前,她罄尽所有而加诸这个世界的残酷,终于随着天风的永无止境的回响,反施于她自己身上。当这个微笑再次浮现于眼前的这张成熟而诡秘的脸上,并且弥合得天衣无缝时,仿佛冰冷的潮水一点点上涨,即将没过她的头顶。海面上漂浮着黄白的泡沫,乌黑的海草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骸骨和半腐烂的尸体,他们随着波浪一漾一漾,仿佛地狱里所有黄沙掩埋的怨鬼,所有不得超升的魂灵,都一起漂了出来,趁着末日的微光,争先恐后地重返这个世界……
“我要感谢你,甚至都不曾给我一个坟墓,”那个叫做海若的还魂者说,“否则我只能安然睡去,无法等到大祭司扶苏为我招魂的那一日。这些事情是湘夫人告诉我的,她是真正仁慈的女人。她挽救了我,并且教给我解除诅咒的方法,叮咛我不要忘记拯救自己的家族。我一直记着这件事情,但是直到今天才付诸行动。因为……这个诅咒,对我来说也是那么的有用。我还要感谢你,用你毕生的心血维护了这个诅咒,使得我在通向高处的路途中,一块绊脚石都没有留下……
“所以,就这样……我从地狱里回来了,母亲。”
巫姑扶着墙裙,慢慢滑倒在地。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海若俯身,微微笑着,伏在她的耳边低语:“湘夫人让我守住自己的秘密,连白家的人都不能知道。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海若微微笑道,“反正你快要死了,不是吗?”
忽然,他看见神堂的门口,有个苗条的身影晃了一下。他吃了一惊,立刻追了出去。
巫姑知道那是婵娟,但是她不再想去理会任何事情了。
她倒在冷硬的青砖地上。黑暗之中,大殿上的神明似乎全部消失了,只有无尽的空虚。她慢慢蜷缩起身子,就像油灯底盘曲着的灯草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