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德洛·达奎·加比奥的宽袖无领白衬衫渗满了汗水。他微微喘气,把水平指向前方的长剑收回来。
他盘膝坐在巨大的石地牢中央,把长剑横放在地板上,仔细地端详。
达奎不单拥有堪称“欧洲第一”的超群剑技,其制剑的工艺也绝不输于高桥龙一郎。短短一天之内,他已按照自己所想,把康哲夫交给他的这柄复制长剑加以精确的修改。
正如他早前对康哲夫所言,剑刃的弧度加大了;刃身基部与剑柄交接处则加固了一层钢箍,令手臂挥动的力量更充分地传达至刃尖。
石牢四角的火炬光华,映照在横亘他面前的银白剑刃上,灿然生辉。
达奎目中所见的,却是那式击杀陈长德的怪异剑招。经过整整四小时试炼后,他已见出这记回斩剑式的端倪,但整体的运行方式仍未充分掌握。
瞧着剑光一会儿后,达奎感到眼睛有点疲倦。他索性翻身仰躺在地上,以双掌作枕,闭目沉思。
他的精神达到了极度集中的超脱境界,其心灵状态与东方的瑜珈冥想相近。
空旷的石牢内寂静无声。
石牢四壁挂满了西方世界的各种传统兵刃:形态长短轻重各异的西洋剑;巨大得有如教堂屋顶十字架的古代双手剑;骑士策马比试用的长矛和厚盾;沉重的战斧、战锤、戟刀……
石牢一角站立了一条人影。是西班牙历史上以武绩留名的国王卡洛斯一世(神圣罗马皇帝查理斯五世)御用盔甲的复制品。真品收藏在马德里王宫的兵器展览馆之内。
盔甲腰间佩着一柄护手镂刻细致、剑锷饰有绿宝石的长剑,正是达奎在圣依希洛节用以刺杀斗牛的那柄宝剑。
达奎依旧仰卧默想。
他从康哲夫口中得知,凶手自陈长德背后出招,反削命中其正面咽喉。这个动作达奎已大致模仿成功。
但他深信这式奇招并不是如此简单:假若从敌人背后偷袭,根本不用费力气绕向对手正面出击,人身背项便有超过十处一刺致命的弱点。
达奎认为:创制此式的高人,原意一定是设想在敌人正面发动,却出其不意地反袭其背项!
“假如真的是这样……不行,身体跃动时露出太多空隙……但假如先引诱敌人出剑,自己再配合时机出招……把剑收到左肩上,左腿跃起时再多加一些力量,腰身向前稍稍缩紧……”
达奎忽然睁眼,整个人从地上跃起,把长剑抄到手中。
他再度把刃尖直指向前,摆出西洋剑击的迎敌架式。
假如说高桥龙一郎的居合斩架式稳如盘石,达奎的对敌姿势则可用平静的湖水作比喻:湖水远观虽与岩石同样凝止不动,细看却有微微的水波起伏荡漾,不滞于物。
达奎的体势亦是一样,指向前方的剑尖以不规则的节奏微幅浮动:双足以趾尖缓缓爬行,不断地调整距离……达奎的架式就如水般无从捉摸,无法困限。
平静的湖水忽如瀑布激流急泻——
达奎的身体像飞翔的燕子般轻巧跃起,以诡异的弧形角度迅疾前冲!
达奎顺着跃冲的势道急旋身体。剑锋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斩出。
一记凌厉的破风之音划破石牢内凝滞的空气。达奎随之着地,但因前冲的势道还未充分掌握,足下微一踉跄,险些失足仆倒。
俊美的脸庞展现灿烂的微笑。
“成功了!”他凝视手中长剑,思绪沉浸在领悟了崭新剑技的喜悦中。
——哲夫,这次非要你跟我比试不可!
石牢大门旁一角阴暗处突然传出鼓掌声。
达奎一懔。刚才专心地思索剑法,竟然被人偷偷潜入也毫无所觉!
“请。”达奎仍不失贵族般的优雅气度,伸出左手向那暗角一招。
一名身穿灰色长雨衣的男人自暗处缓缓步出,步履间隐然带着极森严的气势。
男人身高体格与康哲夫相差无几,双手下垂,阔步而立,那身姿神态竟犹如古时站在百万雄师前的先锋大将。
达奎一懔。男人透出的压倒性气势实是当世罕见。
他仔细端详男人面容:脸色黝黑中带着旺盛血气,双颊略瘦,直挺的鼻梁和突出的颧骨有如历经风霜磨炼的岩石,眼神却非常年轻;黑中带棕的长发束成马尾辫,唇上和坚强的下巴蓄着黑硬的短须。
一张丝毫不像二十世纪人类的脸庞。
“阁下与那个中国朋友很是不错。”男人充盈豪迈的语音在石牢内回荡。英语的腔调颇为奇怪。“短短时日内,凭着些许线索,便还原出我苦修多年的秘招。刚才那一斩已具七成模样。”
达奎表面亳不动容,内心却感震惊:
——康哲夫正在苦苦追寻的神秘凶手,竟就是此刻眼前这个威武堂堂的汉子!
——他绝不像刺客啊……先把他擒下来再问!
达奎恢复自信满满的迷人微笑,犹如在斗牛场上面对雄牛时一般。
“先生的口音有点特别,不知是哪一国来的贵客?”
“你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男人自傲无比地咧嘴而笑,左手伸进了雨衣襟内。
达奎瞬即紧握长剑,蓄势待发,紧盯男人襟下左手掌的动作。
达奎随又放松了下来。从他丰富的剑术经验及知识,已断定男人的动作并非拔枪。
一柄连鞘长剑自雨衣下出现。剑柄长达一英尺,裹缠以细藤;鞘长三尺,以乌黑皮革制,两端包着铜色的金属,整柄剑的装饰极为简单,剑锷护手亦只是一片古拙的金属横条,全无镂饰。
男人右掌握剑,以刚猛的动作拔出剑刃。
刃形与达奎手中的复制品几乎一模一样。
达奎无语,摆出对敌的姿势。
男人的拔剑动作,已比任何言语更清楚地表达了意思。
——一决高下!
男人抛去剑鞘,以双手握剑,摆出一个达奎从未见过的异样架式。
达奎半生研究欧洲的古剑技,曾从无数典籍图画中复原出许多失传招术,他在剑术上的分析解读能力已几乎达到专门科学的层次。
他即时看出:对手的架式蕴含诱敌进击的意识。
剑术以至其他武术千流万派,但归纳而言,临阵对决时采取的战略亦不外乎下列五种:
1.直接攻击:以最迅速、威力最强、运行路线最短的招式进攻敌人。
2.连续攻击:以不同角度招式结合,连环密集攻敌,令对方招架不及。
3.封锁攻击:箝制敌人身体、四肢或兵器,再施以迎头痛击。
4.虚招攻击:以身体或武器之假动作,令敌人作出错误反应,再发出真正攻击。
5.诱敌攻击:故意露出破绽,引诱敌人出手,我方才朝着对手出招时露出的缺口反击。
如今站在达奎面前的男人,显然正是使用第五种战术。
“想引诱我进攻吗?……”达奎默想。“难道他想施出那一招绕道反斩?”
达奎了解男人心中所想,不禁对他露出微笑。
男人也从达奎的眼神中,知道他了解自己心中想法。
“不错!我要让你瞧瞧这秘招的真正面貌!”
两个剑士已浑忘生死荣辱,完全沉醉在握剑对峙的兴奋喜悦之中。
对真正的武者而言,这种喜悦比性爱还要刺激!
两人表面上并无动作,实际上四条腿正以微细的步履,渐渐拉近彼此的距离。
达奎持剑的右腕略一抖动。
——好!就让你见识西洋剑击天下无匹的刺击!
达奎右足迅疾迈出,全身拉成一条直线,利剑如蜂针般凌厉刺向男人右胸!
——事实上达奎这一剑仍保留了四成力量,以备应付预料上必将反袭而来那式回斩奇招。
达奎却估计错误了——男人的反应动作比他想象中迅捷得多!
男人自达奎眼前消失无踪。
——后方!
达奎完全捉摸不到对手的位置,只是凭着对那式奇招的了解,本能地前冲低首,顺势把长剑向后方低处反削!
达奎感觉一股锐利的急风划过后颈。他顺着前冲的势道远远跃开,方才转身。
男人定立在他前方。
达奎摸摸后颈。皮肉并无损伤,一绺长发却已被对手利刃削断。
但男人长雨衣的袍角,也被达奎的反削割破!
男人垂头瞧瞧衣袍破口,目中闪出怒火。
——火中燃着强烈的争胜雄心!
“我这秘招名为‘帕那喃斯’。”男人说出一个奇怪的字词。“在我们的语言中,那是‘回鸦斩法’(Rounding Crow Slash)的意思。”
“‘回鸦斩’吗……”达奎沉吟,瞧着自己手上那柄复制长剑。
男人扬眉。
“不称手吧?请换剑。”
达奎点点头,抛去长剑。
——他相信眼前的男人绝不会乘机偷袭。
男人果然以剑支地,静静站着。
达奎走到石牢角落的卡洛斯一世盔甲前,把盔甲腰间那柄杀牛宝剑轻轻拔出。
银刃反照出夺目光采。
“好剑。”男人不禁赞叹。
达奎凝视剑锷上的绿宝石。“这柄剑名叫‘童贞圣母的眼泪’。”
把这柄宝剑握到手上后,达奎露出一副混合着骄傲与哀愁的表情。
那神情与他在斗牛场上即将要刺杀壮牛时一模一样。
男人瞧见了,脸容顿时肃然。
达奎以沉稳的步伐走回石牢中央,面对男人。
“真正的死斗快要开始了。”达奎着魔般说,语声仍是如音乐般动人。“让我俩其中一人美丽而峻烈地死去吧——在最年轻、旺盛之际撒手尘寰,就如同殉教者萨巴斯津一样……”
男人懔然。眼前的达奎跟刚才简直有如两个人般。
男人再次摆出那引诱对手的架式。
“又再让我先出手吗?”达奎举剑。“这次你会后悔。”
银光急闪。达奎又一次朝男人右胸刺剑。
男人冷笑,准备再次以迅速的身法回避反击。
但达奎比他更快地扭转身体,动作一如曼妙的舞蹈。
“死亡之舞”!
达奎以不同的优美姿式连刺三剑,角度全在意料之外,男人只有闪躲和举剑格架的份儿。
达奎种种快速、巧妙而美丽旋动、移步身法,原是斗牛场上用以闪避狂牛冲击的姿势,如今却连贯为一套密集追击敌人的致命舞蹈!
男人完全无法捉摸达奎如穿花蝴蝶般的身法,只能不断后退回避。
达奎的“舞步”越来越急。
“童贞圣母的眼泪”的锋锐银芒,不断从男人身前或两侧划过。男人的雨衣又多了四道破口。
“舞步”一直紧迫男人向后急退的身体。
男人再退三步——背项贴到石壁上!
“舞步”骤然停顿。
男人感到一股不祥之兆。
一束极盛的银光迎面射来!
男人本能地扭头闪避,横向跃出!
男人再度以‘回鸦斩法’的身法跃起,但这次却是纯粹的闪躲,不单无力回身反斩,反而要借势往横方滚地而去。
只是相差刹那,“童贞圣母的眼泪”刺进了石壁中达一寸之多!
男人滚到达奎的数公尺外方才站起,右耳血泊直流,沾到下巴的胡子上。
达奎的身体停顿良久,方把宝剑从石壁拔出,发出一记极度刺耳的刮声。
他转身瞧着男人,露出可惜的表情。
男人摸摸右耳,愤怒地看着手指沾染的鲜血。
男人单手举剑朝天,狂暴地吼叫!
“你以为我只有‘回鸦斩法’一式秘招吗?”男人戟剑指向达奎,盛怒说。
他伸出沾血的另一手。“你要为这鲜血付出代价!我要教你明白,你们的欧洲剑技是如何不堪一击!”
“哦?”达奎以看着狂怒斗牛的眼神看着他。
男人的神情却蓦然平静下来了。他双手举剑过顶,刃尖直指向上。
“这是你一生最后瞻仰的剑招。”男人合眼,一步一步缓缓后退。
达奎感到奇怪,却并无狙击向前,只是再次举剑摆出“死亡之舞”的优美架式。
男人继续后退。两人的距离已超过二十步。
“这秘招的名堂是‘一心一步’。”男人止步,睁眼。“是我国剑坛的最高剑技之一。”
达奎无法了解、分析男人这个简单的举剑姿势。这个架式简直全身都是空隙,双手举剑过头也只能单纯垂直斩击,全无奇特变化可言。
达奎更不明白,男人何以要把距离拉得这么远。
他只好静待男人出招。
男人的架式有如一座峭拔高耸的尖山。
男人目光直盯达奎双眼。
达奎只感男人的眼瞳深睿无比,内里似乎蕴藏着一股不断狂乱流动的事物……
达奎看见了。是浪涛。
是在飓风下奔涌、旋转、吞吐不竭的浪涛……
男人就在此刻发动,迈出极宽大又极急密的步伐,直奔向达奎!
达奎把持剑的手肘收屈,准备迎击。
男人在奔跑间,轻轻把高举的长剑垂下来,刃尖直指达奎的咽喉。
剑刃降下的动作是如此轻盈,但在达奎眼中所见的,却是一座瞬息间挟着千顷气势迎头崩倒而下的高山!
达奎的心首次涌现一丝恐惧。
男人奔至达奎身前六尺时,手上长剑无声无息地刺出。
刃尖如毒蛇的利牙直取达奎喉头。
达奎眼目充血,紧盯面前刺来的剑刃。
他决定以千锤百炼、锋锐无比的“童贞圣母的眼泪”,把敌人长剑削断!
银光划出。
“童贞圣母的眼泪”削向男人长剑前端五寸处——达奎深知对方的剑以此部位最为脆弱!
两剑即将交击——
“嗖!”
“童贞圣母的眼泪”只削过空气。
全速前冲中的男人,竟在双剑交击前刹那霍然止步,双肩向后强烈收缩,手中长剑仅仅闪过达奎的削击。
男人先前那股如巨浪拍岸般刚猛的攻势,突化为静谧柔和如止水的停顿。
瞬息的时差,令达奎的反应神经暴露出无可弥补的破绽。
男人完全静止的身体,便在这破绽闪现的刹那再度跃出,速度竟比刚才快上一倍!
而他手上长剑缩而复伸的诡速,更远在达奎梦想之外!
长剑尖端两寸没入达奎的咽喉。
“童贞圣母的眼泪”剑尖刺在石地板上。
男人垂下沾血的长剑,俯视缓缓跪地的达奎。
达奎竭力以宝剑支撑着身体不倒,保存骑士的骄傲。他露出疑惑的眼神。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男人语声中竟带着淡淡哀怜。“我的名字是喀尔塔。朔国‘镇魂流’剑士。”
男人“喀尔塔”口中几个语音奇异的名词,达奎至死也听不明白。
温室内闷热而潮湿,康哲夫感觉如身在伯利兹的热带雨林。
身穿实验室白袍的乔西·曼多萨教授,带领康哲夫走过温室中央的小路,途经数以百计常人无法叫得出名字的植物。
康哲夫把西服外套搭在左臂上,右手提着公事皮包,默默随着举止文静、充满学者气味的曼多萨前行。
灿烂阳光从透明的天花板玻璃射进这所位于托利多市南郊的温室内。康哲夫仰首。
他想起初次遇到媞莉亚那间六本木“Sleepless”酒吧,露出温煦的微笑。
抵达曼多萨教授设有空气调节的办公室后,康哲夫松了一口气,安坐在教授办公桌前的木椅上。
“假如不是为了保护电脑,这里才不会装空调设备呢。”曼多萨教授把以木杯装着的冰水送到康哲夫手上。
康哲夫呷了一口冰水,环顾办公室的陈设。室内家俱大多非常陈旧,木制的桌椅带着刮痕,漆色剥落,恐怕已使用了二十年以上;没有沙发,室内一角却横着一张以粗麻绳织成的吊床;其中一面墙是整个古旧的书柜,塞满大大小小的书籍和档案,还有五、六堆塞不下的书籍和纸张叠放到地上和书桌上;另一堵墙上除了一块黑板外,全钉满了奇花异草的特写照片、显微镜摄影照片等,还有数十个细小的透明塑胶密封袋钉在墙上,袋内装着五颜六色的花瓣、树叶、种子标本。
除了书桌上的个人电脑终端机、文具、简单的化验用具之外,室内便再无其他设备。其余的空间都放满不同的盆栽植物,令办公室看来十分狭小。
实在难以想象:学术成就高如曼多萨教授,竟蜗居在一间如此细小、破旧的办公室内埋头研究,连学历证明也没有挂半张出来。康哲夫想起陈长德那间豪华的书房。
四十六岁的曼多萨教授坐在办公桌另一头,稀疏而半白的头发蓬乱。但那张晒成古铜色、皱纹满布的脸却笑得很优雅,让人觉得他生活上没有什么欠缺的东西。
“哲夫,为什么久久不来探望我?”曼多萨左手肘支在桌上,手指托着脸颊。
“我许多次打算要来。”康哲夫愉快地微笑。“可是每次一想起,恐怕你又去了苏门答腊或是秘鲁,还是免吃闭门羹为妙。”
“不对。最近我主力在扎伊尔干研究工作。”曼多萨一提起“研究”,眼瞳便发出光芒来。
植物学家曼多萨教授在十多年前曾是学术界响当当的名字,二十七岁发表的博士毕业论文已经一鸣惊人,其后远赴美国多间大学深造、讲学、研究数年之久,康哲夫正是于麻省理工攻读时遇上他。
但就在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上发表奠定性论文的前夕,他却突然失踪,抛弃一切职务、地位,隐居于婆罗洲、伯利兹、马达加斯加等地的雨林地带进行研究工作,一直只与“地球之友”等国际性环境保护组织联系。
多年来,他的名字已从学术界消失,当年的同窗纷纷赶过了他。
两年前,曼多萨回到西班牙,自资建立了这间位于托利多市郊的研究中心,经济情况颇为拮据。
“我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每当有人劝告这位被视为“过气天才”的疯子时,他只是这样回答。
康哲夫别过头,看看壁上挂着那块黑板。
黑板上只写着两行白粉字,字迹已模糊,显然写上了很久都没有擦掉:
“地球上超过一半的生物种类都居住在热带雨林里。”
“热带雨林正以每天46620.8公顷的速度消失。”
康哲夫再瞧着依然故我的曼多萨。
——这个男人的确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康哲夫不禁喟叹:看看当今学术界众多投机取巧、沽名钓誉的“伪学者”,像曼多萨这种人的消失速度不是比热带雨林还要快吗?……
“你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聊天吧?”曼多萨搔搔头发说。
“有一件事麻烦你。”康哲夫从公事皮包抽出一张纸。
曼多萨接过来看看。纸上文字以电脑打印编列,上面有五十多种化学物质名称,旁边注明了成分比例。
“这是一种不明植物的成分内容。”康哲夫说。“你能找出它是什么吗?我需要知道植物的名字和品种,还有产地来源。来源追溯得越早越好。”
这就是陈长德手指间遗留的那块纸片中分析出来的资料。
“这个有点困难啊。”曼多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份资料。“其实你也不用亲身来。”
“我知道如果中央情报局找你,你一定不肯接手这项工作。”康哲夫笑说。“我还是亲自来拜托你比较有把握。酬劳方面……”
曼多萨肃然。“如果你是以私人身份来拜托我,就不要谈金钱。”
“不。”康哲夫摆摆手。“钱反正是CIA的。与其让他们把钱花在其他无聊事情上,倒不如用来资助你们的研究更有意义。”
“说得也是。”曼多萨也笑了。“马德里政府连一个比塞塔也不肯给我。哲夫,你还会留在西班牙吗?”
“我不知道会逗留多久。也许一生也不走了。”
“啊?”
“这是我最后一次替CIA工作。”康哲夫想着媞莉亚。“此后我会在西班牙定居。离这里不太远,可以时常来看你呢。”
曼多萨观察了康哲夫的笑脸好一会儿。“怎么?找到值得共处一生的女人吗?”
康哲夫以笑声作答。
“对了。”康哲夫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知道有一种绿色的花吗?”他回想媞莉亚当天在电话中的说话:“花瓣深绿色,带着翡翠般的瑕纹,花蕊是鲜黄色的……”
曼多萨再次搔搔头发,想了好一轮。“记忆中没有见过。假如要查清楚也可以……”
“不用了。只是听说来的。好像是很久以前曾在某处盛开的野花……”
“很久以前的某处地方吗……”曼多萨的搔首动作忽然停住了。“……对了!在那本书上!”
“书?”
曼多萨几乎以飞奔的速度扑到墙壁的书柜前,四处搜弄。
“在哪里呢……”他找找堆叠在地上的书本,也看不见,再往上看看。
“我记起来了,在上面!”曼多萨把刚才自己坐着的椅子搬到书柜前站了上去。
他从书柜最高一层,抽出一本约有两英寸厚、蓝色硬封皮的书。
曼多萨把书上铺积的尘垢拍去,一边从椅子步下来,一边翻看。
“就在这里,看!”他把翻开的其中一页递到康哲夫面前。
康哲夫把书接过,循着曼多萨所指之处阅读。
那是一首题为《出猎》的诗歌。
……背着角弓
以千斤之力紧挟马鞍
我们挥剑策马
飞驰而过
被五月风吹得燃烧的
那片长满媞莉安罗吉(注5)的大地
直赴南方的尽头……
看见“媞莉安罗吉”这个字,康哲夫整个人呆住了。
曼多萨指向书页边缘。“注解5是这里。媞莉安罗吉:朔语意思为‘绿野花’,深绿花瓣,黄蕊,盛开于夏季,以六至八月间最为美丽。”
“朔语是什么?”康哲夫看看书的封面。他最初以为这本书只是诗集。封面的设计非常简单,中央是一个白色的新月形图案,缺口向右。图案上方印着书名:
《朔月王国传说》(t Kingdom)
新月形图案下方,则有小字写着“约翰·霍尔姆斯著”。
“这是什么类别的书?”康哲夫急切地问,一边翻看内页。
“这是一本十分奇异的书。”曼多萨在脑海中搜寻着回忆。“是这位作者送给我的。内容有关一个据说存在于十世纪中叶前的岛国。”
“是像阿特兰斯那种传说中的失落文明吗?”
“可以说是这样。但奇怪的是,霍尔姆斯先生在书内极详细地描述了这个王国的历史和文化,看来不像是杜撰。常理来说,这种只供人茶余饭后闲聊的传说,没有人有闲功夫穿凿附会那么多枝节。”
康哲夫点点头。粗略一看,书中分为多个部分,分别描述这个“朔月王国”的历史、民风、文化、技术、文献等。
“如果只是出于幻想的国度……”康哲夫说:“根本不会有什么文献,对吗?”
“嗯。难道全都是后人虚构杜撰的吗?”曼多萨指向书页。“可是这里刊载的诗歌已有四十多篇啊。这完全不合理……除非……”
“除非这个国家真的曾经存在?”康哲夫把书合上。
他的心乱至极点。
“那是一个奇妙的国家啊……”康哲夫想起媞莉亚的话。“它很久以前已经存在,可是如今只余下很少很少的人……”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从公事皮包中掏出掌上电脑,按键找出资料。
“……宽十三点五公分,长二十公分。”
他立刻量度这本《朔月王国传说》的封皮大小。完全一样。
陈长德的书柜中缺去的就是这本书。康哲夫整个人震住了。
“曼多萨教授,你认识这位霍尔姆斯先生吗?”
曼多萨点点头。“霍尔姆斯是一个怪诞的老头。”
康哲夫留意到他在说“是”字时用了过去式。“他已经死了?”
“就在出版了这本书的几个月后。是两年前了。”
康哲夫闭起双眼。
“霍尔姆斯是英国人,早年是一位颇负盛名的历史学家和博物学家。他对中世纪以后的历史和文物兴趣不大,却对远古文明如罗马帝国、希腊、波斯、中国、印度、古埃及、巴比伦、还有南美的印加帝国、马雅文明,甚至《古事记》、《日本书记》等记载的日本半信史时代文明都甚有心得。”
曼多萨坐了下来,续说:“至于众说纷纭的传说国阿特兰提斯,更是他早年醉心研究的项目。他一直希望证实,阿特兰提斯曾经真的存在,不过后来放弃了。四十岁之后,他停止发表著作,隐居在苏格兰一座古堡中。有人传言他在这段时期从事许多不法地下交易。想不到相隔二十六年后,他又写了这本书。那时他已患上肺癌,医生都束手无策。
“这本书甫面世,曾引起一场小小的哄动。但霍尔姆斯一直拒绝就此书的内容接受访问,书内也从未提出这个朔月王国存在的证据,热潮很快便消退。如今记得这本书的人恐怕不多了。”
“他是病死的吗?”康哲夫双眉一扬。
曼多萨摇摇头。“被杀。有人闯进他的古堡。听说警方后来归类为劫杀案,凶手却一直没有找到。”
康哲夫站了起来,把书扬一扬。
“可以借给我吗?”
“送给你。”
坐在小汽车的驾驶座上,康哲夫努力在组织思绪,久久没有发动引擎。
他从公事皮包拿出掌上电脑和无线电话,再从皮包一个小间隔找出一副小型的解调器,将电脑与电话接上。
利用无线电话的线路,他把掌上电脑接通了苏格兰新闻媒体的大型电脑资料库,从中找出有关霍尔姆斯被杀案件的报导。
康哲夫注目于电脑的液晶体屏幕。
“一九九X年八月十四日,约翰·霍尔姆斯在昂迪斯达古堡寓所中遇害,终年六十六岁……凶手以利刃割破霍尔姆斯喉部……”
康哲夫猜对了。他再拿起接着解调器的电话,拨了另一串号码。这次电脑接上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档案网络。经过保安系统核对身份后,他成功直入档案库。
CIA果然存有霍尔姆斯的档案。正如曼多萨所言,霍尔姆斯确曾从事黑市古董文物交易,而且活动范围非常广泛,包括亚太地区……
康哲夫想起了,亚洲正是陈长德的根据地。资料上说明,陈长德除了贩卖军火之外,也有沾手黑市艺术品交易。康哲夫曾在陈长德书房看见几幅书画。
一条线在康哲夫脑海内越来越清晰了,而这条线却又牵着媞莉亚……
康哲夫刚把解调器拆去后,无线电话响起来了。
“是康吗?”话筒传来夏维·奥逊威严的声音。“你现在是否一个人?”
康哲夫感到不知所措。他还未决定是否要把所知之事告诉奥逊。“对。我一个人在车上。”
“康,你没有事吧?”
“什么意思?”康哲夫心头涌现不祥的预感。
“你是不是找过一个叫彼德洛·达奎·加比奥的斗牛勇士?”
“是……究竟……”
“他昨晚被杀了。被人用利刃刺破喉部。”
愤怒和悲哀并没有影响康哲夫的思考能力。他已有太多失去至亲好友的经验了。
——他们怎么会找上达奎?
康哲夫迅速搜查自己的公事皮包,终于从一层皮革里衬底下找出一枚只有指头大小的金属圆片。
康哲夫把它放到左掌心上,猛力一握。那枚高性能窃听器随着一记响声爆裂。碎片刺得康哲夫掌肉出血。他毫无痛觉。
“是什么声音?”电话内的奥逊急问。
“没有事……”
“康,我知道你的心情,但不要冲动,把凶手交给我们处理。”奥逊以命令的语气说。“你在托利多吧?找托利多市警方保护你,我们会通知他们。彼得·卡诺斯和他的手下大约三个小时后便会抵达马德里。”托利多距离马德里只有七十公里。
康哲夫默然。
“康,跟你一起到西班牙的那个女人极有问题。她用的那本日本护照名字叫‘水野恭子’,经过我们查核是假的。如果遇上她,用一切方法把她留住。康,这纯粹是公事。”
——不再是了。
康哲夫心中这样想着,发动汽车的引擎。
他决心要在CIA人员到来之前找到媞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