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两座位的浅蓝色迷你型小汽车,在晚上十一时多穿过马德里市的心脏——“太阳门广场”。
小汽车走得不快。深夜街道的交通仍然繁忙。
坐在助手席上的媞莉亚好奇地望向车窗外。
林立于街道两旁的各式餐馆、酒吧、咖啡室依旧灯火明亮。游人密布,在店门和人行道穿梭进出。
汽车偶尔在指挥灯前停下时,媞莉亚清楚看得见酒吧内挤满了酒酣耳热的顾客,还有正忘我地演奏的乐师,和在桌子间钻来钻去的侍应生。
纵使隔着玻璃窗,她仿佛仍听闻他们热烈豪快的对话,碰杯痛饮的清脆声音,当然还有热情奔放的西班牙旋律。
她转头瞧向握着方向盘的康哲夫。
“都快要午夜了,街上还是那么多人跟车子。”
“对于马德里人来说,如今才是晚餐刚结束的时刻呢。”康哲夫微笑。“马德里一天的划分方式,跟世界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
“怎么说?”
“马德里人的午饭时间大概由下午二时至四时才开始,这一顿最少也吃两个钟头,不到下午六时是没有人回去工作的。”康哲夫扭动方向盘,车子往左转入另一条较宽阔宁静的大道上。
他续道:“晚上九时半至午夜是他们的晚饭时间,不过之前也会喝一杯下班酒,来一点小吃。至于迪斯可舞厅或摇滚音乐酒吧的高峰时段,则非到次天凌晨二时不会开始。”
“哇!”媞莉亚两眼依旧望向车窗外。大道旁的景物已变成中世纪风格的古典建筑:又尖又高的塔楼、粗壮的大理石柱、矗立广场喷泉上的铜像……“那么他们什么时候睡觉?”
“天晓得。”康哲夫加快了车速。“总而言之,在主要的卡斯特拉大道上,凌晨三时的交通与下午三时的情形毫无分别。”
车子进入了市广场地带,这儿是马德里酒吧与小吃店最集中的一区。马路上拥挤得多,车子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据说马德里全市有超过八千家酒吧,大约每六百个居民便有一家。”康哲夫在等候指挥灯变成绿色时说。“据说马德里一条街上的酒吧数目,比整个挪威还要多。”
媞莉亚终于放弃了观看,把背项倚到座椅上。她穿着纯白色的丝质衬衫跟牛仔裤,衬衫下摆没有卷到裤腰里,任其潇洒地盖在外面。
“老实说,马德里人这种生活方式很是懒惰。”康哲夫瞧着身旁的她说。
“不。”媞莉亚露出小而洁白的牙齿微笑。“他们是太热爱生活享受而已。也许是受到东方文化影响而产生这种浪漫的价值观吧。”
“对的。”
“哦?”
“西班牙分别曾被腓尼基人、希腊人、罗马帝国和西哥德人统治。”康哲夫说。“到八世纪笃信回教的摩尔人从北非而来征服西班牙多地,直至十五世纪末才彻底败亡。就是这段时期,摩尔人把伊斯兰文化带来了。还有血统呢。看看许多西班牙人,不论头发、皮肤跟眼睛的颜色都比其他欧洲人深。
“说不定连美洲阿兹特克族的古文明也对西班牙人产生影响呢。西班牙殖民者在美洲肆意蹂躏时,也不免受到鲜烈的古印第安文明熏陶……”
“于是也就培养出现代西班牙人这种热爱享受的性格吗?”
“大概是吧。西班牙曾是十六世纪的‘海上霸王’,拥有最庞大的殖民帝国。但多年以来,把持财政的贵族就是只爱享受,专注于掠夺、收藏稀有宝物和艺术品,忽略了工、农业的投资,导致西班牙向欧洲邻国欠债累累,经济陷入泥淖。最后在一五八八年五月,西班牙向称‘无敌舰队’的一百二十七艘战舰被英国舰队击败,一代霸权从此衰败。”
“这也活该。”媞莉亚神色变得凝重。“我在想:他们只是为了自己享乐,多少印第安部落被残酷地摧毁、奴役?是灭族啊!”
康哲夫发觉她语音有异。“怎么了?”
“没什么……”他瞥见她眼角有些湿润。
“这是没办法的啊。”康哲夫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文明。”
“包括我们现在的文明吗?”
康哲夫凝视前方已变得疏落的长街。路灯有如带着凄艳颜色的黄昏夕照。
“我也不知道。”康哲夫苦笑。
辽阔的草原上渗满了露水的淡淡香熏。原来黑沉的穹苍已渐渐转化为海洋般的深蓝。一层浅灰色的云雾凝留在极处的地平线上,趁着曙光未露之际作最后的安眠。
康哲夫与媞莉亚相拥,躺在一片平缓的草坡上。鸟语打破宁静,间歇的啁啾在风中远扬。
康哲夫感觉到,媞莉亚娇小的身躯在他怀中冷得如雏鸟般微微颤抖。他脱下西服外套盖在她身上。
媞莉亚带着朦胧欲睡的眼神,仰首亲亲他的下巴。“谢谢。”
“要回车上去吗?”
媞莉亚摇摇头。
“假如现在就是世界末日,那有多好。”
“为什么?”康哲夫抱着媞莉亚瘦小的腰肢问。
“就这样一直跟你拥抱着,躺在这片草地上……”她像梦呓般说:“……静静地等待黎明,直到地球历史的尽头……假如是核子大战,就让我们紧拥的身体一起化为尘埃……”
“就这样死去,没有任何遗憾吗?”
媞莉亚像个孩子般咬着下唇,搔搔短发,然后慢慢点头。“有两件事。第一是还没有画过一幅自己真正满意的作品。”
“另一件事情呢?”
“还没有听完你上次说的往事。”媞莉亚把脸埋进康哲夫宽厚的胸膛上。“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说完吗?”
康哲夫原本微笑的脸僵住了。他感到有点冷。
“伤口勉强地结疤,只会在下面一直肿痛腐烂啊。”她的嘴巴贴在他胸前,语音有点模糊不清。“诚实地面对它吧。男人要哭的时候,便应该痛快地流下泪水来。”
强烈得闭起双目仍能透过眼皮袭来的眩光。超越了听觉的极限、仿佛令全世界也停顿了一秒钟的隆然巨响。刚服用过毒品的康哲夫,对那一刻的记忆便只有这些暴烈的音影。
背项的剧痛把他从深远的蒙昧中唤醒。睁开眼皮后,好久才再度习惯非洲的阳光。耳膜仍隐隐生痛。
背上插着六块爆飞碎片的康哲夫,勉强撑起乏力的身躯。软弱的双腿感觉大地似在震动。
军营已经“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大片焦黑的废墟。散布的残缺肢体上聚集着乌黑的苍蝇。灼热空气中流漾汽油弹爆炸过后的呛喉气味。瓦砾下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莱利!你在哪儿?
康哲夫拖起蹒跚的脚步,四处寻觅。
——莱利,你不会死。战场是你的家。世上哪有在自己家中不明不白死去的笨蛋?不。连我这个只会吸毒的废物也活下来了,你一定也活着。你在哪——
康哲夫的眼睛找到了答案。
一具无头尸身的军服上别着“第六空降连”的纹章,下面加缝了一个绣着“第四分队”字样的长方型小布章。再下方有两条“V”字型的黑布横杠,代表分队长。
死尸右手上紧紧捏着一张照片,一角已被烧焦。照片上的美丽金发女子露出幸福的微笑。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道理可言?”康哲夫凝视已透出晨光的地平线。“敌方轰炸机来临的时候,连莱利这种人都逃不过死神的呼召;而正沉醉在毒品药力中的我却生存到今天。”
离开军部医院后,康哲夫不但未有戒除毒瘾,反而更习惯了注射止痛药。
身体比前更消瘦的他还要面对三年多的兵役期。由于第六空降连的第四、第六分队已在空袭中全灭,他被改为编配入第七分队。
第七分队有两个别称。在雇佣兵团的正式文件上,它被名为“特殊任务分队”,除了它之外,只有专门保护重要人物的第一分队和负责刺探侦察的第二分队有此名衔。
第七分队在军队中更广为人知的另一个称号是“蝎子部队”。
康哲夫伸出左臂。暴露在晨风中的是前臂外侧一个红色的蝎子刺青。
媞莉亚凝视那个因岁月而变得色泽黯淡的刺青。简单的赤色线条勾划出一只静静伏卧的小蝎子。尖利的蝎尾弯成钩状。刺针般的蝎足四张。锯齿状的双钳呈弧形守在头部前,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我以为自己已到过地狱最底的一层。”康哲夫以仍带悸惧的眼神瞧向自己臂上的刺青。“谁知那儿下面还有更深之处。”
步进远离其他军营的“蝎子部队”营房后,康哲夫有一种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疏落地点起蜡烛的营房内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乐。暗室里烟雾迷朦,当中有康哲夫熟悉的大麻气味。胡乱悬挂的吊床如热带雨林中垂下的藤枝。康哲夫蹲身越过时,踏破了地上一个空空的注射针筒。
空气闷得令人作呕。康哲夫全身冒出黏稠的汗。一条条爬虫动物般的身影,在阴暗处随着摇滚乐狂怒的结他声蠕动。
身影渐渐靠近康哲夫。他恐惧,却无法动弹。两边腋窝不知何时被人紧紧托起。他像玩偶般被抬进营房深处。
那里比较光亮。烛光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型海报,是“猫王”皮礼士利迷人的微笑。
一名高大得像灰熊的男人盘膝坐在海报前,赤裸上身,下面穿着迷彩军裤与长靴。除了在健身运动杂志上,康哲夫从未见过身体如此魁梧、肌肉如此发达完美的身体。光滑、绷紧如卵石的健肌,组成一副常人难以负荷的重型胄甲。男人犹如一座有生命的堡垒。
男人双手捧着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刮得光秃秃的头颅低垂,研读《启示录》的经文。
康哲夫被抛到男人面前地上。男人的光头缓慢抬起。
这是康哲夫第一次与雷诺·霍勒少校见面。
正如有人天生害怕蛇或老鼠、畏高、惧怕处身狭窄空间里一样,每个人一生中总会遇见一、两个令自己毫无来由地极度恐惧的人。
对于康哲夫来说,霍勒少校无疑就是这个人。
在烛光晃动下,霍勒那张圆宽而颧骨高隆、没有半根眉毛、胡须的脸庞,令康哲夫心脏急促乱跳,四肢发麻。
霍勒一双充满奇异欲望的眼睛盯视康哲夫的脸。他伸出厚重的手掌来,抚摸康哲夫的下巴,再扫扫他的额头。
霍勒咧嘴而笑。
“欢迎到‘蝎子部队’来。”
第六空降连第七分队的成员,在雇佣兵团中拥有特殊优异的待遇。由于这支分队对雇主收费特别高昂,队员薪饷也较丰厚,或可按比例把兵役合约期缩短。
然而从来只有极少数雇佣兵自愿被编入这支“蝎子部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它专责怎么样的“特殊任务”。
那种任务在书面文件上,称为“消除非军事人员任务”。
所谓“非军事人员”,也就是平民。
雇主在怀疑某条村落匿藏有敌对间谍或重要叛乱分子时,便会雇用“蝎子部队”出动。
结果只有两个:间谍或叛徒被确认捕杀,或是“蝎子部队”把整条村落的“非军事人员”全部“消除”。
大多数情况是后者。
“蝎子部队”就是恐怖的死人贩子。
康哲夫却无从抗拒这头红蝎的诱惑,只因它能供给他当时最需要的东西——毒品。
太阳已从地平线露出五分之一,康哲夫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媞莉亚紧紧拥抱他微颤的身躯。
“在第一次任务中,我完全无法制止呕吐。把胃里的东西吐光之后,我还在吐。”
“怎么样?吐完了没有?”
康哲夫大力喘着气,嘴边沾满唾涎和胃液。他抬头。霍勒少校的眼神令他的胃袋顿时停止活动。
霍勒沾着血污的手,递来一柄背带锯齿的求生军用刀。是刚才康哲夫呕吐时掉下的。
霍勒把刀柄塞到康哲夫右掌里,无言向一旁指指。
康哲夫随着那方向瞧过去。
一个黑种女人像猪般被绑在树干上。下身赤裸,双腿无力地张开。
康哲夫不忍地别过头去,却再次看见霍勒那带着鼓励性的亢奋眼神。
康哲夫宁愿再瞧向那个年轻的可怜女人。
女人肿胀的脸木无表情,看来已完全失却思考的能力。
但她双眼深处的痛恨和悲哀,康哲夫知道自己毕生也不会忘记。
——去吧!
心理上的“自卫机制”在呼喊他。
——干吧!解除她的痛苦!
康哲夫紧握刀子,一步一步走向她……
把沾血的刀抛去后,霍勒少校从后拍拍康哲夫肩膀。康哲夫如感触电。
“你现在真正成为我们‘蝎子部队’的一员了。”霍勒向康哲夫展示手臂上的红蝎刺青。
“回军营后,我给你弄一个。”
毒品的药力已充分散发,康哲夫却仍感到左前臂上那股火辣辣的痛楚。
在重金属摇滚乐音中,凶猛的红蝎子爬到他的皮肤上,永远俯伏在那儿。
三个月里,康哲夫跟随霍勒少校出动了六次。
要剿平这些村落,他们的雇主——当地军阀原本只需出动轰炸机,在上方投一个固体汽油弹便完事。然而为了防止这种“处刑”的丑闻传出而令外国中止援助,他们宁可雇用“蝎子部队”伪装成敌对叛军或是逃兵流匪行事,把自己的丑行推得一干二净。
正是为了伪装保密之故,“蝎子部队”绝不在目标村落内留下任何活口——包括婴儿。
一次又一次的任务,并未令康哲夫的神经麻木,每次他仍是禁不住呕吐。这时霍勒就会站在他身旁扫抚他的背项,以奇怪的眼神瞧着他痛苦的侧脸。
康哲夫知道霍勒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每夜他在营中睡觉都有队员“陪伴”。
康哲夫再一次开始想到自杀。世上已再没有任何理由支持他生存下去。
——妈妈,我到你那儿去,好吗?
自杀念头的种子一旦在心里萌芽,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自行生长。
——是时候了。
再过五天,就是康哲夫离开母亲,加入雇佣兵团的三周年。
他决定就在那一天。他掏出那颗早已准备好的子弹,拼命把它擦得发亮。
就在“那一天”的两日前,雇佣兵团的宪兵部派遣两名人员进入“蝎子部队”那座昏暗军营里,把康哲夫带走。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霍勒少校向康哲夫挥手说。他的表情像是一头没能把眼前的羔羊咽喉咬破的老虎。
四个小时后,宪兵把淋浴洁净的康哲夫推上军用直升机。直升机飞返该国首都机场,康哲夫在宪兵陪同下,转乘民航机直飞巴黎,返回雇佣兵团总部。
媞莉亚掏出雪白的手帕,抹去康哲夫眼角的泪珠。
“命运是个奇妙的家伙。”康哲夫握着媞莉亚的手。“那个人再迟一点出现,我的人生早已结束了。我也永远遇不上你。”
媞莉亚激动地把嘴唇凑向他的脸。
由于毒瘾发作而浑身颤抖、唇色灰白的康哲夫,勉力把会客室的门打开。
室内那个理平头、穿着毕挺西服的壮年男人,霍然从沙发上站起来。
康哲夫看见男人的脸,激动之下昏厥了,软瘫在地上。
“哲夫,真的是你吗?”高桥龙一郎急步趋前蹲下,把康哲夫的头颈抱起来。“为什么?”
高桥龙一郎到雇佣兵团总部,是亲身从雇佣兵中挑选成员,组织“高桥重工”企业的私人卫队。
大型企业组织私有武装部队,并不是什么特殊事例。美国便曾有一名跨国公司的富豪派遣了企业的突击队,把在中东国家沦为恐怖分子人质的员工救出,一时传为轰动新闻。
高桥正好在雇佣兵团精锐突击兵员的档案中发现了,七年前他到纽约拜见中国剑术大师顾枫时认识的这个英挺青年的名字。
日本京都市郊,一座古拙的佛寺半隐在丛丛樱树之间。
古寺深处一间阴暗的禅房,日复一日传出凄厉的惨叫声。
“……给我!……嚎……喔……给我……打……针……杀!杀了我!……我……死……死……让我死……”
古寺的住持老和尚盘膝静坐在正堂的不动明王像前,双目轻轻闭上,对惨烈的吼叫充耳不闻,口中念念有词:
假使兴害意,推落大火坑,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
或漂流巨海,龙鱼诸鬼难,念彼观音力,波浪不能没。
或在须弥峰,为人所推堕,念彼观音力,如日虚空住……
“救我……给我打针!痛……啊……好冷……死……我想死……”
或囚禁枷锁,手足被杻械,念彼观音力,释然得解脱。
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
或遇恶罗刹,毒龙诸鬼等,念彼观音力,时悉不敢害。
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
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逼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冬去。雪融。春至。樱花盛开。
樱花落尽那一天,禅房的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体重只得一百二十磅的康哲夫,蹒跚向禅房外迈出第一步。
尽管举步如何艰辛,他仍毫无向旁人求助之意。密密围绕着髯须的嘴巴紧咬住下唇,专心致志地一步一步走下去。
眼神中重现失却了许久的生存欲望。
走进佛寺正堂时,他已恢复了往常的步履。他凝视在不动明王像前打坐的老和尚。
老和尚背朝康哲夫,眉毛没有抬一抬。
“康先生,恭喜你。”
“大师,代我告诉高桥先生,我已经痊愈了。”康哲夫瞧向庄严威武、单手持剑的不动明王。
“你不当面向他道谢吗?”
“我要先回去……”康哲夫闭目:“到家母的墓前。”
康哲夫转身后,老和尚忽然说:“康先生,肉体的病痛容易克服,心灵的创伤却难复原……人寻找不到生存于天地间的意义,则不论身体如何健壮,家财如何丰厚,地位如何尊贵,也不过行尸走肉……”
媞莉亚和康哲夫挽手在草原上漫步。晨光洒遍一身。虽然彻夜未睡,他们同时感到浑身散发一股对明天充满希望和期待的活力,连步伐也不觉轻松起来。
“整形医生替我把臂弯上的针孔疤痕都消除了。”康哲夫伸出左臂。“但我决定一生也不消灭这个红蝎刺青。我要让它提醒我地狱的模样,告诉我把握从今开始每一刻的生命。可是我总是做不好,许多时候总沉缅在过去的悲哀中……直至我遇到你……”
媞莉亚听得满心欢喜,紧紧挽着康哲夫的手臂,但心头又不禁有点疑惑。“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帮不上忙……我只是静静地听你说过去的事情啊……”
“这已足够了。”康哲夫凝视她微笑。“也许你年纪还小,不明白要寻求一位好的聆听者是多么艰难的事啊……”
“我才不小呢。”媞莉亚像小女孩般跃向前面,奔跑开去。“已经二十三岁啦!”
康哲夫笑着追逐过去,却见媞莉亚驻足在小路旁竖立的一块木板前,凝视观看。
“什么事?”康哲夫凑前时,媞莉亚伸手指向前方草坡下。
一座面积不大的牧场背靠着小树林而建,四周围起木栅栏,十来头乳牛在栅栏内静静嚼草,还有几头小牛则伏地睡眠。庄园中央的两层高木屋外墙简单地漆上深棕色,烟囱后冒出早餐的炊烟。
“这座牧场要出让呢。”她指指身边的木牌。
“价钱不算贵。”康哲夫搂着媞莉亚,细心阅读求售广告上的字句。
媞莉亚忽然默默无语,凝视康哲夫。
他从她的眼神中,已经了解她心中所想。
“待我完成手上的工作后,我们便回来这里。”康哲夫说。“好吗?”
媞莉亚蓦然露出悲哀的眼神。
“现在不行吗?”她像哀求般问:“把一切都抛弃,现在就留在这里,不行吗?”
康哲夫像看着淘气的小孩子般。“手头的事情总要干完啊。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媞莉亚打断他:“不!现在!除非你根本不想……”
康哲夫摇摇头。“我想。可是……为什么非要现在不可?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催逼着你?告诉我啊……”
“男人总是这样的吗?”媞莉亚回复了梦呓般又带点冷漠的语气。“总是让幸福从身边溜走……”
她奔跑朝着小汽车停泊的方向离去。
康哲夫茫然瞧着她娇小的背影。纯白衬衫在草坡上轻轻飘扬。
他蓦然想起:
——她还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到香港去……为什么?这么凑巧?……
他猛力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但那一点点疑惑,还是在心头渐渐扩散。
汽车停在马德里市郊一座废弃的仓库外。引擎和车灯随即关掉。
身穿长雨衣的瘦削男人跨出车门。他步向没有一丝灯光的仓库。
仓库内的空气透着霉味。男人借着窗户透来的月光摸索前行。
走到仓库中央时,男人突然止步,立定,膝盖微屈,双手护在头脸前,腰背拱起,身姿犹如一只欲扑向猎物的野兽。
“很好。”仓库内传出另一名男人的声音。“警觉没有减弱。证明你没有喝酒。”声音回荡间显得充盈而粗豪,具有古代堂堂武将般的言谈语气,透露极度的自信。
瘦削男人把戒备放松了:“你也来了吗?”
“你的‘工具’。”黑暗的一角忽然飞出一柄长棒状物件。
男人把物件单手接过。“喀尔塔,你来干什么?”
“跟你的任务一样。”
“还有另一个目标吗?”男人右手握住长棒的一端,双手拉动,拔出一抹银白的光华。
凶厉的剑刃反射着月光。
“我要去找那个中国人。”“喀尔塔”恨恨的说。
“不行!”男人挥动剑刃。“他是我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亲自找那中国人吧?”
男人点点头。“是为了‘她’?”
喀尔塔在黑暗中无语。
“放心吧!”男人豪笑。“我代替你干掉他!”
喀尔塔似乎默想了一会儿。“好吧。你负责中国人。我去找另一个。‘主公’叫我传令:可以动手了。”
“‘主公’已决定放弃这个中国人了吗?太好了。你说另一个,是什么人?”
“一个很好的对手。”喀尔塔兴奋地说:“这人可能领悟出我的秘招‘帕那喃斯’。我不能容许这种事。我要把它收回来。”他顿一顿,又说:“我有一个要求。”
“……?”
“别斩那中国人的咽喉。”喀尔塔一字一字的说:“不要让他死得太舒服。答应我吗?”
男人无言,以豪迈的手法把剑刃收回鞘内,转身步去。
那记剑锷与剑鞘吞口撞击发出铿锵之音,兀自在仓库内激烈回响。
这无疑是最有力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