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银座的人类,总是一脸幸福的样子。沐浴在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下,穿着时髦的恋人们互挽着手臂漫步街道,无忧无虑的嬉笑。人潮中很稀罕的,也有冲正造这么一位自觉孤单的人。
转过尾张町的角落,正造机灵的向后张望。相隔约十公尺处,有一位男子像根木桩,杵在来往的人群当中,心不在焉的仰望广告牌。戴着被称作“康康帽”的麦杆草帽、短袖衬衫、粗框圆眼镜、腋下夹着黑色皮包,一眼看去很像推销员,可是很容易辨认出是一名刑警。正造从公司出来,男子就一直以十公尺间隔,跟屁虫一样黏着不放。
被刑警跟踪,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正造第一次尝到被尾随的不快感。战前所谓的左翼份子被特务警察迂回跟监的故事,常常在书刊杂志上读到。现在自己被跟监,终于才体会出那种精神上不寻常的压迫感。
正造叼着烟,慢慢的用打火机点上。然后快速的转个弯,往前面大厦的入口奔去。刚巧搭上停下来的电梯直上七楼。刑警恐怕就在一楼电梯门前,盯着移动的指针。想到这里,正造到达七楼后走出电梯,随即走楼梯下五楼。从里面的逃生门经由逃生梯来到大厦外的小通道。沿着大楼与大楼间灰色的谷底小路来到林荫巷道,正造总算松了一口气。
将熄灭的香烟再次用打火机点燃。到底往哪里好?回到住处,不啻飞蛾扑火。这期间警方非常卖力的侦查,好像准备随时将自己送上绞刑台似的。
我不要被绞刑!我不想死!那,怎么办才好?忽然眼睛向上看,是北海道奶油的广告。奶酪色的灯光斜向一边,一点点一点点溶化似的暗下来,然后啪的亮起广告文字。对呀!逃到北海道!比起狭窄的东京,不如隐身广大的北国,等待风平浪静。还好,口袋里还有公司保险柜里偷来的九十万。
他再次往电车道走,穿过数寄屋桥,在日本剧场的旁边转弯,准备从有乐町车站远走高飞。出租车响起震耳欲聋的警笛声从耳旁呼啸而去,正造的身体不禁后退,却哐当撞上背后的男子。正要慌忙道歉的正造,突然换上一副惊怒的脸孔,原本以为已经甩掉的刑警,不晓得什么时候又紧紧的跟在背后。
两人的身影一纠缠,战斗很快结束。康康帽滚进人行道,粗框眼镜的男子直飞出去。正造环顾四周,很快的往车站的反方向逃逸。直到跑进帝国大饭店,才放慢步伐。他这时才注意到右手指头流血了,大概是握拳挥出时,擦过对方的皮带扣吧?
正造边慢慢走,边调整纷乱的呼吸。倒在地上的刑警恐怕很快会被人发现吧?警戒网马上会张罗起来;这么一想,彷佛已经听到巡逻车的警笛声。正造不得不放弃远走高飞的计划。很明显的,各车站的出入口早晚会被封锁。
“嗨!交个朋友吧?”
黑暗中传来女子的声音。正造反正需要一个藏身之处,和这女子同宿一夜也许不失为好办法。在警方取缔下钻营生活的女人,也许正合乎正造此时的情况。这么一想,对女人的呼唤也就不拒绝。
女子带他到国铁高架线对面,一家三流的便宜旅社。入口的墙上,红色的圆形霓虹灯冒着热气。早就站在门口的服务生,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带领他们到一间西式房,放下钥匙准备离开。女子叫住他,塞了几张百圆钞,说“有人问起,就说白天已经住进来了”,把钥匙放进口袋。
电车发出叩叩的声音经过。正造掀开一边窗帘,侧身隐着身子往外看。
“看到了喔!”电车的轰隆声远去,女人低声说。
“看到?看到什么?”
“从头到尾。你从公司出来,在有乐町附近把刑警打趴了,全都看见啦!为了不让你会错意,给你张名片!”
她从衬衫的口袋拿出小型名片,轻轻的用指头弹过去。正造一看,印的是有名的报社,还有社会部记者多多罗如美。
“新闻记者?你……?”
“是的!负责姊带田鹤子事件。抱歉,扮成卖春女郎。不过,不这样的话,很难和你搭上线。实在情非得已。”
女子抖出香烟丢给正造,自己也叼了一根。正造以打火机点燃。
“我们报社认为警方的说明不足以解释一切。把你列为嫌疑犯是警方的错误。怎么样?愿意相信我吗?告诉我事情的原委。你有必要为自己的清白努力喔!或者你想先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女记者口齿伶俐。她不像是那种媚惑男人的女子,脸上的少许雀斑,让人连想起美国漫画里的金发美女。穿着低跟鞋,五呎二吋左右,身材苗条,弯弯的眼梢散发着魅力。从对方的口气,正造感觉可以充分信赖,不自觉的接受了她的话语。
“你的立场非常尴尬。等会儿报社的车会载你到安全的地方。在此之前,可以告诉我事情的大概吗?先说说被害者和你的关系吧?”
女记者拿出记事手册,翘起匀称的腿。
“认识姊带田鹤子,嗯,也就是,那个,夜晚在街角的时候。”
正造第一次说出这种事。女记者对于他目前的困境,如此积极的参与,让他不得不说出实情。
“后来她攒了点小钱,就停止夜晚的买卖,而以上班族为对象,经营起高利贷。因为以前从事过那种买卖,对于公司职员倒是个好宣传,高利贷做得有声有色。那时……”
房间内的空气颤动起来,拖着长车厢的列车通过。正造不由得闭起嘴。
“……那时,我沉迷自行车竞赛,亏空公司的帐务。因为我是会计,能够自由的支配金钱,也因此种下恶因。”
现在他的口袋就装着九十万圆,以他的地位确实可以轻易的监守自盗。
“田鹤子这样的女人,外表看来,两个酒窝一副可爱的样子,其实个性非常冷酷,自己的妹妹向她借钱也要付八分利息,还严厉的催讨,对我当然更不会客气。老实说,薪水、奖金都被卷走不少。这样的田鹤子被杀,警方就怪罪到我头上来,实在是毫无理由。”
女记者一边拿着铅笔速记,一边不时观察这位男性。头发是最流行的慎太郎发型,桃红的西装蓝色的蝴蝶结,装扮有点矫揉造作,很难博取女人好感。
“警官一出现,劈头就问当时的不在场证明。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已被陷害了。”
“被陷害?”
“嗯,的确是这样。四日快到中午的时候,公司总机打电话说,我的朋友受伤,被送往新桥的仁和医院。我一听,立刻依照总机所说,搭地下铁到达新桥。但是再怎么找,都没有找到那家医院。匆匆忙忙问过行人、上班族女郎,东奔西跑还是找不到。最后不得不回头到派出所询问。他们告诉我新桥没有这家医院。我不死心的翻电话簿,知道新宿有这个名字的医院。我以为自己太慌张,误听总机的话,把新桥和新宿搞混。于是我试着打电话到仁和医院,外科部有三个新人院的患者,但,名字不同。我想还是去一趟就明白,所以招呼出租车飞快赶去……”
“然后……?”
“结果我被骗了。仁和医院没有我要找的人。当时还没有怀疑,只是一心挂念我的朋友,一直跑到大街上。那时候路边的红色公共电话忽然映人眼帘,我就打电话到朋友工作的地方查问,结果被吓了一跳。电话那头传出的声音是我的朋友,完全没有受伤。我安心之余也有点泄气。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公司。那时候想都没想,理所当然把这件事看成是恶作剧……”
女记者边写边听。
“等等!假电话是谁打的,查不出来吗?”
“总机说,听起来是男性,声音有点尖锐。”
“有点尖锐……?”
“因为自称是刚做完紧急处置的医生,所以不疑有他。”多多罗女士耳垂上的耳环无声的幌动着,“那位受伤的朋友是谁?”
正造被问得有点窘。男人就是这样,在美女面前总是想隐瞒自己有未婚妻、有恋人、有妻子。
“……叫做江田岛。”
“哦,是女性呀!怪不得你那么在意。”
新闻记者特有的敏锐,让正造抵挡不住,一五一十把江田岛忍江的姓名和工作地点说出来。
“另一件比较令人在意的事。上个月三十日晚上十点,你人在哪里?能够确实的回答吗?”
女记者挑了挑眉,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改变主意静下来写字,正造只好一个人继续说。
“我对西班牙语很有兴趣,每星期六晚间十点开始,我都收听日本电台的讲座。那一天也是一个人在公寓的房间读书,偏偏没有人可以证明。如果是平常,晚上大都和朋友一起看电影或散步,这样就没事了……”
“也就是和江田岛忍江小姐一起去散步啰!”多多罗女士露着洁白的牙齿说。
“警察为什么要你提供三十日晚间的不在场证明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给我看一只绿宝石的领带针,问我有没有印象。当然,我见都没见过。”
“警察正在为这个东西伤脑筋吧!”
女记者用笔杆轻戳着脸颊,眼珠转向上盯着壁纸。突然,楼下人声鼎沸。连忙把头探出窗外。
“糟糕!临检!”
“临检?”
“是警察!一定是找我!”
“哎,真麻烦!”
多多罗女士急转身环顾室内,冷静的说:“没办法啦!上床去!”
“上床……吗?”正造一听,吓了一跳。
“先把门锁起来吗?”
“傻瓜!这种场合要开放才能逆转胜。鞋子脱掉,裤子穿着没关系。”
嘈杂的人声似乎走上楼来,不久有人敲着隔壁房间门。两人急忙上床,面对面躺着,不怕热的盖上毛毯。
“这种戏都演不好!被人知道的话,连结婚的对象都没啦!”
正造的鼻端哈着多多罗如美甜甜的气息。看起来隔壁的检查已经结束,鞋子的声音往这里移动,正好停在门口。
“哎,摸摸我的胸部没关系。”女记者用鼻音说。
正造小心翼翼的试着碰触。却发现衣服下似乎藏着坚硬的金属制品。
“知道了吧?这是小型手枪。有什么不规矩或太过份,我就一枪轰过去。只要说是正当防卫,就没罪啰!”多多罗严厉的说,正造除了默默点头也别无他法。
刚发出喂喂的声音,冷不防的门也打开来。警官大概想,再怎么说门都会上锁吧!所以习惯的转转手把。看到床上相拥的男女不禁面红耳赤。
“搞什么?浑蛋!”千钧一发之际,正造用奇怪的发音大喝一声。
“啊呀,不行的老朴,这里不是朝鲜。随便骂警察可要吃亏哦!哪,乖乖……”
两个人浑身是汗,当然未必是盖了毛毯的缘故。警官简直快心脏麻痹了,对着服务生问,“朝鲜人吗?”
“是的。今天中午左右就住进来。”这么说警官似乎也接受了。
“抱歉,打扰啦!”打过招呼,再往隔壁房间。
“浑蛋!”
“好了吧!挺难受的。”
女记者踢开毛毯穿上鞋子。正造一边注意听一边穿鞋,站在镜子前把歪掉的领带调整好。
“这种事传到母亲耳里,不杀了我才怪。”
她边说边整理散乱的头发。正造也有同感,却因占了便宜而暗自高兴。非常理智的女性,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动脑筋的话,好像和江田岛忍江有得比。可是,如果娶这种女人为妻,生活一定如坐针毡。不久她从胸口取出一个金色匣子,正造不目瞪口呆。一直以为是手枪,什么时候暗藏在胸前的东西,竟然只是个小化妆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