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箱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山本禾太郎 本章:慈善箱

    一个惯犯的自白(一)

    我最后一次的服刑期是八年,是在S监狱度过的。

    虽然原本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恶劣,但是不知是上面的人出于恶心,还是因为我有过十五次前科的经历,当刑期最终被裁定的时候,我所想的去工厂劳作、住在多人间牢房的期待,却全部落空了。在S监狱的审讯室里,我换上了红色的囚衣,衣领上还印着我的编号。接着,我立刻就被送入了“东监九号房”。

    S监狱的东监九号房,当然是个单间。我自己觉得,虽然自己是有过十五次的前科的惯犯,但我不过是个扒手专业户罢了,就算放入多人间、让我去工厂劳改,也应该没有什么危险。现在把我投入单人间,还不让我去工厂,这一点实在是让我愤愤不平。我不断地在牢房里大声呼喊:“差爷、差爷!”一直执拗地想要表达我的不满。可是这些看守们完全不理会我。

    无可奈何之下,我在这间六尺四见方的牢房的板床上,铺了一张席子。捡起分配给我的劳动任务材料,但是我深知,像我这样前科累累的人,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在定量的一个钟头里,我根本完不成。即使是拼命地干,这么大的工作量,我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特别是有规定,对于多次的累犯,白日的工作是不予报酬的。

    就这样,我变得更加自暴自弃,就连那些原材料,也扔在了一边。我一下子横躺在了板床上。就在这时候,那天当班的一名绰号“肥舌”的看守闪了过来。

    “喂!一百一十号。不准躺着,好好劳动!”

    我甚至已经如此地自暴自弃了。我躺在席子上面,回首咒骂道:“你说什么,叫我认真做?要想让我认真地做,就好好地对待我,让我能认真做!把我放入单人间,还不让我去工厂,这是怎么回事?你快去和看守长说,只要一百一十号,没有受到正常的待遇,他就不会老实服刑!”

    “不准任性!你小子不怕惩罚吗?”

    “什么?惩罚、惩罚是什么?关禁闭,还是穿勒得死人的紧身衣?有什么都放马过来,大爷不怕你们这些。”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自己真是下狠心,说了不少恣意妄为的狠话。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宣布减少饭量五天。

    如果没有真的吃过监狱里的饭菜,是绝对不可能感受到,这种惩罚的痛苦。刚开始时,自己只是觉得,身体有些疲倦的疼痛感。然后就是晚上渐渐被噩梦所侵袭,怎样也无法入睡。接着大概从第三天开始,身体连痛感也消失了。

    我第十六次服刑的第一天,就这样度过了。接下来的日子,我当然不会老实地度过。于是各种惩罚也就接踵而至。

    但我并不想在这里,诉说我受到的那些惩罚。我只想诉说并忏悔,在这八年的刑期中,自己所做过的一件罪孽深重的事情。

    一位老看守的自白(一)

    因为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我在S监狱的执勤时候,所以,已经是相当久远的故事了。

    当时在S监狱的东监九号房的那个单间里,住着一名男囚犯,一百一十号的久山秀吉。这个犯人是个惯偷,异名“隼之秀”,是个有着十四、五次前科的家伙。他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是个顽固的男人。

    同事当中有位桃木先生,这个桃木先生,曾被人起了个绰号“毒舌”。在同僚之间,可以说是一个十分粗暴的人。犯人们无一不惧怕他。但就是这样,他也没办法处理这个“隼之秀”。大部分的人只要被惩罚减食七天,或是穿上紧身衣三十分钟,不管是多么残暴、多么没有人性,都会乖乖地就范,变得听话起来。但是只有这个隼之秀,却是个可怕的家伙,不管怎样惩罚他,他都是不服软。他声称只要一天不把自己调入多人间,或是送入工厂去劳动,不管接受怎样的惩罚,他都会让看守永无安宁之日。但是,虽然他这么声称,我们当然不能就此听了他的话。

    因为我个性比较温和,所以,每次换班执勤,轮到我的时候,都会对他进行一番循循善诱的教导。但是完全没有作用。身为教务主任的教导员,也对他进行了劝诱,但还是完全没有作用。他完全是个不可合作的石头块儿。后来这个“隼之秀”,渐渐地不再被人叫做一百一十号,而是开始称呼起他的本名秀。囚犯也不再被称呼其编号,而叫本名了。

    就这样,这个“隼之秀”在服刑的一年半左右的时间内,接二连三地受到了处罚,是个谁也管制不了的滚刀肉。照这样下去,秀最终可能就会命丧监狱之内,于是我试着去劝了秀,可是他仍然像往常一样,执拗地继续作恶。

    但是在这之后的一年半刚过的时候,秀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得十分听话起来。由于《刑事被告人服役规定》中有严格的条款,即使犯人们再怎样听话,也很难做到不触犯其中的条规。但是,忽然转变的秀,即使是按照这个服役规定来看,也几乎是没有犯过任何过错,变成一个十分柔顺的犯人。当时秀一心编织着和服用的绳子,他的成绩也是越来越高。眼瞅着他的编绳成绩,无论从量还是制品的成绩来说,都排在了监狱里的第一名。这完全是一个令人震惊的转变。

    我伸手指着贴在木板墙上的“课程检査表”上的“奖金”一栏说:“这个月末,大概能写上一日元五十钱吧!你干得很不错啊!”

    “隼之秀”冲我呵呵一笑,低下头去说了声“谢谢”。

    他不仅仅是超额完成任务量。因为他一直以来听话的表现,当然给他授予了三等奖励。作为编织工,他的伙食量也从每顿十六勺,增加到了十八勺。每五日一次的洗澡,也增加成了两次。奖金也涨了五分钱。

    桃木君他们几个都说,这大概是对秀的惩罚起了作用吧。可是我却不认为,秀如此突然间的转变,是因为惩罚时受的痛苦。如果要真是因为受苦,他才变得听话,那么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应该变得老实才对。在一年半以后,忽然变得老实,只能叫人生疑。

    相比那个原因,我更加怀疑,能给秀如此强烈的动机的,是进入秀隔壁单间十号房的二二二号。果不其然,我的推测并没有错。

    一个惯犯的自白(二)

    就在单衣要换成棉衣的时候。一日下午二时左右,迄今为止,一直空着的左边十号牢房里,突然收进来了一个新犯人,对于监狱中的犯人来说,能看见一个新人的到来,这也是一件非常值得髙兴的事情。

    不说监狱的监狱长,就连看守们也换人了,犯人们也是满心期待地等候着。更何况是和我一墙之隔的邻屋,要来新主人了,我的好奇心更是被激发起来了,于是我对当看守的“福助”(看守田中的绰号)问道:“隔壁来的是个新人吗?”

    他答道:“嗯,是个初犯。罪名是抢劫伤人。”

    听说犯的是抢劫伤人罪,我感到有些失望。但还是心急地等着明早放风时间的到来。到了放风时间,如果能看见他的话,小心防着看守,就能够和他说上话。

    第二天一早,吃完当值犯人们做好的早饭,终于到了出外活动的时间。我走出牢房的时候,其他单间的十一名犯人,已经被看守押着,在走廊站成了一排。每个人之间隔着三、四尺的距离,在我站到第十二个的位置处时,看守就下令,让我们走了出去。

    正想着那名新人在哪儿,我一瞥,看见站在我前面四个人的位置处,有一个脖子白皙、长相清瘦的男子,他光着脚走在廊道上,走到庭院后,终于看清了那男子的长相,皮肤细嫩,细长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睛,就好像是包含了露珠一样,微微湿润着,挺拔的鼻子好像被雕刻出来似的。这容貌深深地吸引了我。这种修辞可能有些过时,但是,他那红润的嘴唇,就好像是牡丹花一样。看到他那张嘴唇的刹那,我不由得开始发抖起来。

    自这之后的二十分钟活动时间里,还有列队返回房间里的时候,我一直都好像处于梦中一样,完全没有办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虽然我己经了解到,那男子犯的是抢劫伤人罪,但是,我完全没有觉得,有任何稀奇的地方。如果是平常人,一谈到强盗杀人犯,联想到的多是鬼熊般残暴的人,可是像我这样,多次“进宫”的犯人,经常可以看到一些性情温和的抢劫犯。

    就是那一日,我在狱中,就仿佛是重生一般,我开始变得老实起来。为什么在遇到那名男子之后,我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就连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当时自己的心境。自己一个人,在牢房里工作的时候,只要一想到隔壁一边住着的,是那个有着美丽的唇的男子,我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甚至连大声也不敢出一下。不仅仅是大声,就连咳嗽一声也不敢。

    就在这期间,我了解到隔壁的二二二号,也正在做着照例的工作。他的食物供应量,只有最低的十二勺,虽说只有二十四、五岁,但是,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所忍受的那种饥饿感。终于,他那美丽的嘴唇,也变得黑黢黢的。每当想到这儿,我就坐不住了。

    我拼命地完成定量的劳动,并且努力想要完成更多。说实话,我就是想让二二二号能够填饱肚子,还想哪怕仅有一天,也要保护好他那美丽的红唇。我超额完成了任务,因此,得以增加饭量到十八勺,这其中的约一半部分,大概八勺,我用手帕包好,通过位于墙上一丈多高的电灯的洞,将食物递给他。二二二号吃完以后,就会将那个手帕再从原处返回。这个手帕带给我以无尽的魅力。

    在谷崎润一郎老师的小说里,好像有一段描写有人大口大口地舔着,沾着女子鼻涕的手帕的情节。当然不是鼻涕,不过,我是舔着那些饭菜所在的位置。不用说,因为这些地方,也是二二二号曾经尝过的。

    一位老看守的自白(二)

    我一早就注意到了,“隼之秀”把饭分给隔壁的二二二号吃的事情。但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随便干涉。如果报告上级,他肯定是会受到惩罚。可是,能够自己忍受饥饿,将食物分给他人这件事,虽然是在监狱里,但这也是不容许的。但在凡人尘世来看,这却是一种值得赞扬的行为。

    过了一段时间,二二二号也开始了编织工作。于是,饭量也被升到了十六勺。也就是说,现在“隼之秀”再也不用忍着饥饿,分饭给他吃了。

    后来有一天,秀转向我问道:“让二二二号编织,是差爷你打的报告吧?”我回答说:“不是,没有那回事。那个是工务所的决定。”

    “不可能,一定是你写了报告。此外,你也知道我把饭分给二二二号吃的那件事吧。你为什么没有报告这件事,却申请了工作调动呢?我根本不介意,你就尽管报告处分我们二人吧。”秀回应说。

    那时候我并不清楚,为什么秀要说那些没头没脑的话。

    二二二号的抢劫伤人罪是这样的:他是一名演员,在旅途当中,剧团遭了难,整个团都解散了。不得已,他只好徒步返回家乡,却苦于没有旅费,一直饱受饥饿。就这样,在经过一个小镇时,忽然见到了一所没人看家的房子,于是就闯了空门。恰巧又遇上了回家的主人……因为是这样的一个犯人,性格又如此的柔顺,作为看守的我们,也就在职务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对他很亲切。

    虽说“榫之秀”变得老实了,但是面对桃木他们的时候,偶尔还是会反抗一番。但是,他对我却是客客气气,从来没有像那样反抗过。可在我对待二二二号,就像对待他一样亲切之后,秀渐渐地、总是用很阴险的目光瞪着我。当然了,因为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现象,所以,也就不知道秀的眼中燃烧的嫉妒之火,是因为什么而引起的。

    我并没有理睬秀的那番话。但是第二天,守卫换成了桃木先生后,秀好像是希望能够受到惩罚似的,将分饭这件事告诉了他。因为对方是桃木先生,接着就立刻上报,很快就偿了他的愿。翌日起,二人就被惩罚减少饭量五天。可我仔细观察发现,从削减饭量那天起,秀每天只吃两顿,必然有一顿饭,会通过往常的那扇小窗子,递给隔壁的二二二号。虽说是发现了,但我还是装作没有看见,并没有干预。

    繁忙之中,转眼间就过去了三个月左右。听话的二二二号,被移送至多人间,同时也获得批准去工厂服刑。

    隔壁的第十号房间空了之后两、三天,隼之秀看起来变得十分可怜,就连工作也是无心再做。又过了两、三天,也许是他回心转意了。他比以前更加听话,目不斜视地一心只顾着劳作。

    东监的多人间,位于秀所住的单间前面。二二二号就住在位于最西端的第六监房。

    一个惯犯的自白(三)

    打扫完自己的房间后,我正坐在屋里,等待着早饭的到来。这时候,对面多人间里的狱友们,在看守的带领下,朝向工厂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其中有一位,在经过我的房门口时,对我小声说:“秀,你也早点来工厂啊!”

    在那列队的队尾跟着的,是二二二号,像往常一样他低头走着。当走到我的门口时,他总是稍微抬起眼,朝我这边看。当然他是不可能看得见我的。可是,从我坐的位置,却可以透过门口的格子窗户,清楚地看见外面。有时他也会蠕动着嘴唇,仿佛在说些什么,在我看来他说的是“快点来工厂啊!”

    从哪一方面来想,这都是他对我的一种表扬。我于是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做起工作来。

    终于,我的夙愿得以实现了。因为其他的五个牢房都满员了,只有第六个多人间里,还剩下一张床位,而在那里住着二二二号。二二二号还是在第一工厂(主要是为部队编织袜子的工厂)里工作。现在我每天的供给饭量,已经是二十四勺了,我现在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是待在监狱里。我竭尽全力地工作着。不出两、三个月,我就突破了自己的任务量——六十双,达到了八十双。我偷偷地背着看守的注视,每天都不间断地向二二二号的竹笼里面,扔进去十五双,他仅仅编了五十双左右。

    如果能够这样度过刑期的话,那么这八年的刑期,对于我来说,反而是一种享受也说不定。在尘世中的享受,也莫过如此,更何况,我现在还在没有自由的监狱里呢。

    但是,事情是不可能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的。在这之后过了大概四个月,我们五个编织工,被移送到了裁缝工厂做工,这五个人当中,当然也包含二二二号。因此,不管是被送去哪一所工厂,只要是能和二二二号在一起,我就不会叫苦。然而,就在我刚被移送到裁缝工厂不久,我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这也是我想要向大家叙述的一件事情。

    等我们到达裁缝工厂以后,我们发现担当工厂管理的看守,就是我在第九单间时的那个绰号“福助”的看守田中。

    田中看守是一个非善善良的好人。如果我没有和二二二号在一起的话,那么,我将不知道对于田中担当看守这件事,会感到多大的喜悦感,然而,由于我是和二二二号在一起的,因此那候我把田中看守,看成是我的一个恐怖的敌人。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虽然我也曾再三咬牙切齿、紧握双拳地克制过自己嫉妒的神情,但是头两、三个月,还是平安地度过了。

    终于有一天——我记得那是一个暖和的春日,工厂里运来了一批夏天服装用的白布料。这批夏装,是要给我们服刑所在的S监狱的看守们穿的。裁剪工将布料按照各种尺寸,裁剪完毕,上面还缝着每个看守的名字。犯人们对待自己喜欢的看守的衣服,简直就像是对待恋人们的衣服一样。要是有一个很有人缘的看守的衣服的话,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犯人们之间,还会相互争夺一番。那个时候二二二号拿到的衣服,就是田中看守的。

    田中看守站在聚精会神地踩着缝纫机的二二二号面前,说道:“哈哈,二二二号,原来是你来为我缝衣服啊,认真点做啊!”

    人如其名,就像他的“福助”这个绰号一样,田中看守满脸都堆满了笑容。但是当我看见这张脸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升起了一股不明原因的怒火,甚至想要克制也克制不住。

    一位老看守的自白(三)

    榫之秀猛然间,向二二二号那边飞扑了过去。他将放在缝纫机上,正在加工的我的衣服,一把抓了起来,然后用脚狠狠地踩着,两只手拼命地拽着,想要撕破它。秀一边撕,一边还喘着粗气,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

    就如同我之前说的一样,秀的性格中,有着粗暴的一面。但是对秀迄今为止的胡作非为,我从来没有评论过一句。此外在某种程度上,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这次秀为什么会做出这般行为,我确实全然不得其中原因。

    假设我要是知道了他当时的心情的话,一向温情主义的我,想必也不会仅仅因为一件衣服,就摆出那样的态度。然而,正是因为我全然不知道其心里的想法,所以顿时大怒。特别是这件事发生的地点,还是在工厂里,而且,还是在众多囚犯的环视下。即使说是为了压制住其他的犯人,我也绝对不能让这件事情这样过去。如果我要是不对这样违纪的秀,做出惩罚的话,那么,接受惩罚的就一定会是我。

    隼之秀单手扯着已经破碎的布料,呼吸急促地瞪着我,站在那里。我抬脚忽地朝向他的小腿踢了过去。秀单腿推到了地板上,下一个瞬间,他猛然地朝我扑了过来,好像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下意识地吹响了警笛。看守部长带着四、五名看守,立刻冲了进来,将秀扭按在了地板上。转眼间几条绳索,就将秀捆了个结结实实。

    “秀,你又开始了啊!……这次,我非要把你这混账的劲头给拧过来!……”部长冷冷地斥责道。

    接着,他向看守们命令道:“把秀押入三监!……”

    三监就是犯人们最为之害怕的铁监房。时值春日,在严寒中还有些凌厉的冰冷。这个所谓的“铁监房”,就是监狱当中的监狱。在被收容的三天后,秀从铁监房被放了出来。可是接着,监狱长又下令惩罚他“重型禁闭三日”。

    我之前曾再三说过,隼之秀是一个多么残暴的人,最后,甚至对我都开始动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秀却是一点也恨不起来。

    说起重型禁闭,就是一种类似暗室禁闭的极刑处罚。人们甚至说,要是蹲上七天的重型禁闭,人就会彻底地疯掉。我不由得开始同情起秀来。

    重型禁闭的红漆铁门的边上,挂着“一一一号”秀的囚号。秀现在怎样了呢?想到这儿,我噗地打开了电灯的开关,从嵌着放大镜的视察口,向里面窥视。

    黑暗当中,秀好像是闭着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环境的秀,对于突如而来的灯光,感到一瞬的迷惑,仰起脸朝我这边张望。

    仅仅有四分之一那么大的地方,地板上铺着一张草席子,秀就端坐在那上面。看到他的身影以后,我更加可怜起了他来。

    一个惯犯的自白(四)

    这重型禁闭有多辛苦,就全凭您的想象了。不过,这期间确实让我感到了,那种活着却仿佛陷入地狱的感觉。一天三顿饭,倒是一顿不少送,因此,三天的禁闭,总共就是九顿饭。每次吃晚饭,我都会数着还剩下的次数,借以来推算时间的流逝。

    关禁闭的三天里,我一直考虑着二二二号的事情。另外,我对田中看守的痛恨之情,也随着在重监里,感觉到的增加而增加。这种恨之入骨的感觉,不断地堆积着。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会对如此和蔼的田中看守,产生如此深的恨意,自己居然完全不清楚原因。

    我一直思考着,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向田中看守复仇。

    三天已过,我被从禁闭的牢房里,再一次放回单间里。没有想到的是,也不知道是缘分,还是什么原因,我从禁闭牢房,被放回北监四号的单间时,在那儿负责的看守,居然还是那个叫“福助”的田中看守。

    原本田中看守应从东监牢房,荣迁到裁缝工厂当督管。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田中他被降职到了北监的牢房区。这大概是因为我的动武、乱来所导致的吧。

    那位曾经让我变得异常柔顺、又异常暴躁的二二二号,在这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造成这一切的田中看守,却每天都在我眼前出现。是他夺走了我的二二二号,还导致我蹲了重闭。现在,与其说我是对二二二号执著,不如说我是莫名其妙地,一心想要对田中看守进行复仇。

    田中看守还是像往常一样的亲切,可是我越是感到这种亲切,就越是在心中感到更大的反感。这该怎么说呢,大概就是一种扭曲的犯人心理,在暗暗作祟吧!

    我一直等待着我的复仇计划,能够实现的机会……

    首先,我变得比在东监九号时还要听话,每天的劳动任务,也是努力地超额去完成。我尽力博得田中看守的信任和同情,不出一年半的时间,我就成为了一名模范犯人。

    但是,也许还是有做破坏的可能性,监狱并没有将我调入多人间,也没有将我调入工厂劳作。我原本是那么期望进入多人间,或是进入工厂,但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却一点也不希望这样,甚至还有些害怕这些希望成真。我只是一心努力地,装成认真劳动改造的样子。

    大概是在那年十二月十日,田中看守请了两天的假。在我的推测里,一直这么努力工作的田中,居然请了两天假,想必如果不是因为生病,就一定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不得不请假的大事。

    果不其然,假期过后,第三天前来上班的田中看守,绰号“福助”的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是满心愁楚,与往日满脸微笑的情景不同,现在看起来,脸颊两侧也消瘦了很多。于是我揣测,这一定是自己实行复仇计划的一个绝好机会。

    一位老看守的自白(四)

    大概是那年十一月份,我妻子那个开一日元出租车的弟弟撞死了人,被判罚赔偿三百日元。仅仅是靠开出租车为生的他,哪有偿还这三百日元巨款的能力?只能来到自己唯一的姐姐处哭诉。但是,比出租车司机还要贫困的监狱看守,家里又哪里能筹到这样一笔巨款呢?如果在朋友之间筹措的话,三十、五十还可能筹到,可三百元前的话,就完全没有希望了。还有,如果他交不上这笔罚金的话,就要被判罚在劳役所服刑六十天。家里那位就好像是精神失常了似的,各处奔走。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办法。

    随着缴纳日期的临近,妻于只好想到最后的办法,她返回乡下老家,将祖母现在一个人居住的那间房子抵押出去,终于换得了三百日元。

    但是,你猜怎么着?屋漏偏逢连阴雨。妻子拿着钱返回家的时候,却将这笔钱在公交车上,被扒手给偷走了。现在回想起来,尚且能心平气和地来叙述。但是当时,我真的是进退维谷啊。于是我产生了一种想法。这些扒手们就是些犯了罪的贼子,如果不偷我这笔如此重要的钱款,别人的闲钱,不也是要多少就能偷多少的吗?

    接着,我并没有一个人不断地发着牢骚,也没有责备妻子的不小心。我请了两天假,为这笔钱四处奔走。但正如我最初预想的一样,完全没有筹到钱。于是,我只好劝说妻子弟弟,下决心去接受这六十天的刑罚。

    两日的假期一过,我就上班了。我的班次是整整一个昼夜。也就是早上去上班,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能下班。

    事情就发生在那一晚。那一晚,我和西川两个人负责看守。正好我是在凌晨一点至三点,替换班次。穿上草鞋,我就开始了自己的巡视工作。即使是走到走廊巡逻的时候,我的脑袋里,也全是那三百日元的事情。说句坦白的话,比起妻弟被惩罚的事情,我更加介意的是,那三百块钱被贼子偷去的事情。

    在深夜的监区里,能够听见的只有犯人们的鼾声。在阵阵鼾声当中,我走到了走廊上。不由得觉得,比起犯人们的悠闲,我现在才更加可怜,境地更加悲惨。

    正想着,忽然一阵低沉的呼唤声传了过来:“差爷……差爷……”监狱里当然是严禁就寝后谈话的。如果打报吿的话,当事人一定会受罚。但是一直以来,我都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可是那一晚却不是这样。

    我正想装作没有听见,挪开脚步的时候,“差爷……差爷……”呼唤的声音,却渐渐变得高昂起来。猛然而来的呼唤声,使我一时没有意识到声音的来源。但是待我正好走到了四号监房门口时,隼之秀正扒着监房门口的格子门上,呼喊着我的名字。我仅仅是望了一眼秀的脸色,接着就走开了。

    但是秀这时候,更加提高了声音朝我喊叫道:“差老爷!”这时,我就不由得稍微考虑了一下,按照秀的性格,如果我就这样走了过去,那么他一定会更大声地叫嚷起来。这样一来,事情变得更麻烦。索性不如花个五分钟、十分钟听他说完。

    于是,我就折返回去,走了两、三步问道:“秀,什么事?”秀一边提防着四周,一边答道:“差老爷,实际上我有一件久久未能得偿的夙愿。”顿了一下,秀接着说道:“实际上在我被抓的那天,我想着要找些活儿来做,就前往了容乐镇。容乐镇在我们这一行,被称做黑金区。老爷您也有所耳闻吧,这是一片银行街区。在那天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瞧准了机会,轻松地得了两个我的‘宝贝儿子’,一个是蛙嘴荷包,另一个是钱夹。接着我溜到一条背街处,打开来看。那个蛙嘴荷包里面,装着四、五张十块钱的纸币,还有几个五十钱的铜板。我一边抱怨着就这么点钱,一边打开了另外一个钱夹子。那里面装着五、六张百元纸币。刚刚思忖着,这回可以收工了,但就在我刚走了两、三步的时候,却追来了一个巡警。鄙人可是迅速地藏了起来,但不料这巡警竟紧咬着我不放,最终追着我从天神山的后门,跑进了神社的院子里,慌乱之间,我想着这要是被逮到,那可就完了,顺手将钱夹扔进了天神那里,横着摆放的那个慈善箱里,接着,我就被那名巡警给逮个正着。平日里我很是得意,自己干活儿从来不需要搭档,但是这次,我着实犯了个大错。”

    秀的这番话,比我预想的还长,我本想要草草应付一下就离开的,但不知为何,竟对秀的这番话有些着迷。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当时正苦于那三百元钱,才对秀的话产生了兴趣。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您……想必您听过这件事情后,一定会感到十分愤怒,但是,我已经下决心,这次刑满释放后,一定努力工作,绝对不再作恶。虽说这本来并不是一件,可以向老爷您坦白的事情,但是,我还是想要拜托,您能为我取来那个钱夹,相应地……可能您会对此十分愤怒,但是只要老爷您为我取来那个钱夹,作为还礼,我将奉上其中的一半——即三百日元。老爷,我毕竟是被人称做‘隼之秀’,即使是有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对他人提的。老爷您也应该清楚我的脾气,还请老爷您一定要实现秀的这个愿望!”

    在监狱里,犯人竟然拜托看守,为自己帮忙,这着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一名惯犯的自白(五)

    我深信我的这个骗局,能够得以成功。田中看守对我的胡编乱造,完全没有戒心,他一定会去天神的慈善箱那里的。不用说,在那儿当然不会有什么装着钱的钱夹。实际上,按照我的计划,田中看守去不去慈善箱那儿找都没有关系,只要让他听到这件事情,就己经成功了了。接着,我只要每天都追着,要他快点儿把钱给我就可以了。

    当然,我完全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把钱真的给我。最后,我只要见势,向监狱部长申诉,说他把我的钱侵吞了。这样一来,就可以威胁到田中了。我希望的就是能够掌握他这样一个把柄。

    我焦虑地等待着第三天晚上的到来。只要我一想到那个“福助”,会以什么样的表情出现,我的心情就难以平静。

    然而,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像平常一样,田中看守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来巡视牢房,当他走到我的房门时,从门的格子缝里,嗖地递过来一个钱夹。我完全呆住了。

    “爷们儿,果真是放在那个慈善箱里的吗?”我问道。

    “嗯,在里面啊,里面有三百日元,你打开看看。”田中看守扔下这句话,就离开大门径直走开了。

    打开钱夹一看,里面当真放着三张日元纸币。我开始为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试想了很多种解释。我想,这一定是田中后悔自己的失误,为了封住我的口,而忍痛自己掏的腰包。可即使这样想,这还是一个不合情理的事情。但在我看来,除此之外,更是没有别的好解释了。

    后来再也看不见二二二号身影的我,也渐渐消失了以往那种变态的兴奋感。由此产生的对田中看守的怨恨,也渐渐冷却了,失去了往日对实行复仇计划的热情。但是,这也可能是因为那三百日元,总是能够不断地告诉我,它是复仇之后的果实。

    想要在监狱里,保存这笔飞来的三百日元,直到出狱是极其困难的。我思来想去,想要将这笔钱拜托田中,帮自己保管。但是钱还是有着钱的特殊性的,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自己保管。

    于是,在经过了百般思索后,我确定了一个最安全的保存方法。首先,我请求用自己积攒下的工钱,来购买三本书,因为这书必须是菊型开本那么大,所以,我就指定了要《日莲圣人传》的全三册。购买回来的书,根据我的请求,我每次可以借回一本阅读。我将痰盂洗净在里面置满水。首先用水将书的封皮四周充分地浸湿,等待能够剥离开的时候,我将书外皮上包裹着的布,和书封皮分开,然后,我将里面的硬纸板,从中间一分为二。接着我从便器下面,取出我用米粒粘住的三张百元钞票中的一张,插入刚才的硬纸扳中。再用米粒将其照原样粘好。读完以后还完书就完事了。

    就这样,同样的方法,反复做了三次,我就成功地把三百块钱,分别藏在了三本书的封皮里了。接着,只要我到刑满释放的时候,请求将我购买的书给我,那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将它拿出去了,经过两次大赦,我的刑期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一,现在只需一年半左右,我就可以刑满释放了。

    不用说,我当然是拿着我的那三本《日莲圣人传》离开的。走出监狱的我,想要返回t市,于是便前往h车站。然而,就在我为了买车票,朝自己装着工钱的口袋里,摸索的时候,挂在腰上的那个装着三本书的包袱,却被人给偷走了。虽然自己也算是个惯犯,但被偷这件事,不能说是我的过错,这只能说惯偷也还只是个人。

    我真是沮丧到了极点。本以为自己有了这个资本,在此之上继续挣钱,没多久就可以舒心享福了,可是出了监狱,还不到一小时,就把钱给丢了。这可太令人失望了啊!不过也算了,那我也勤奋地工作吧!于是我产生了一种无奈的想法。

    不,现在看来,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过,对于在看守所对田中做的那件事情,我却一直耿耿于怀,我觉得很对不起他。

    以上整个经过,我在不同的场合和地点都听说过了。听完最后秀的这段自白,我立刻回到家,打开书箱,从里面取出了那三本《日莲圣人传》。剥开书衣,割开其中的纸板,果然分别找到了三张百元的纸钞。看起来这好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偶然事件,但是,从因果关系的角度来说,这些钱却是注定会返回到我手里的。因为在天神的慈善箱里,放入六百日元的就是我。

    也不记得是何时,在电车中被摸去钱夹的那名受害者,就是田中看守的妻子,这样看来,那笔钱不过是返回到了原来主人的手里罢了,所以,缺少这三百日元,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他们两个人忘记了我的长相,这也难怪。但是住在西监多人间的我,却是监狱的常客,就在我被释放的前一天,我被移入了单人间。只有那一天的那一晚,我才被移送至单人间。就是秀所在的北监四号的隔壁——北监五号。

    那一晚,我清楚地听到了秀一个人发泄着自己的满肚牢骚。我看穿了他那卑鄙的计划,同时也十分同情田中。于是,在我第二天早上被释放的时候,我立刻迅速前去向慈善箱中,放入了装有六百日元的钱夹。

    现在我已经上了岁数,只能借着唱念《法华经》聊以度日。即使这样,我也是曾经被人称过“神手万吉”的,在K市也还是有着“盗圣”的尊称的。

    在h车站偷走秀的那个装着书的包裹的家伙,当然是我手下的一个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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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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