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计时。”秋叶说着指向座钟。
我屏息,凝视指针移动,仲西先生和夫人也没吭声。
时钟清脆移动的指针,指向午夜零时,继而越过。我在吐出胸中郁积的闷气前看向秋叶,同时倏然一惊,因为自她紧闭的眼缝间,溢出了泪水。
“秋叶。”我喊道。
她缓缓睁眼,呼地吁出一口长气,转身面对我,嘴角浮现笑容。
“时效成立,一切都结束了。”秋叶说。然后来回打量呆站不动的父亲与阿姨。“辛苦你们了,很漫长吧?”
“你在胡说甚么?”仲西先生满脸苦涩地撇开目光。他在沙发坐下,开始将白兰地注入杯中。
秋叶走近那样的父亲,俯视他。
“你的心情如何?十五年来,一直隐瞒女儿的犯行,现在终于抵达终点了,你轻松得想跳起来?或者,只想好好地沉浸在喜悦中?”
“别说了。”仲西先生举杯喝白兰地。
秋叶接着转向夫人。
“那你呢?有何感想?”
“我叫你别说了!”仲西先生的声音飞来。“你说那种话做甚么,事件都已经结束了。”
这时秋叶倏然转身,满脸愤懑地看着父亲。
“才没有结束,你别说得这么轻松,对于这起事件,你根本就不了解。”
“我哪一点不了解了?”
“没有任何一点,你们甚么都不知道,在甚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却做出那种事。”
仲西先生瞪视女儿,张嘴好像有话想说。但在那之前,他朝我投以一瞥,彷佛改变念头般叹了一口气。
“我看,还是先请渡部先生离开比较好吧,反正时效成立的事已经确认了,接下来我们自家人关起门来好好谈谈吧!”
秋叶看着我,歪起头。
“你想走吗?”
“不,没那回事……可以的话,我也想听你叙述。”
“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因为我也想请渡部先生留下来听我说──可以吧?”她向父亲征求同意。
仲西先生像要说随便你似的把脸一撇。
秋叶俯视大理石茶几,按住自己的心口,好像在忍受甚么东西涌至心头。
“妙子阿姨买完东西回来,发现本条丽子小姐死在这桌上,胸口戳着一把刀。妙子阿姨大吃一惊,冲上二楼查看我的情况。”
“二楼?”我问:“你当时不是倒在尸体旁边……”
“不是的,我在二楼房间,吞下了大量安眠药。”
“安眠药……”
这当然是头一次听说,新闻报导没有写,钉宫真纪子和芦原刑警也没掌握到这个消息。
“妙子阿姨通知了我父亲,不久便赶回来的父亲与妙子阿姨,不得不做出同样的结论。门是锁着的。窗子全都从内侧上锁。如此一来,刺杀本条小姐的必然是待在室内的人,而且那个人有动机。对她来说,本条小姐是将心爱的母亲逼上自杀绝路的罪魁祸首──父亲的情人。父亲与妙子阿姨当下商量该怎么办,本来,应该保持现场状态立刻报警,但这两人没有这么做。他们选择的路,是让人以为犯行是外人干的,因此,他们将客厅落地窗的锁打开,藏起本条小姐的皮包,把四处留下的指纹擦干净。”
“别说了,事到如今,就算说那些又能怎样。”仲西先生粗暴地将白兰地酒杯放下。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如果你认为不是事实,那么哪里有错误?请你明白说出来。”
秋叶的反击,令仲西先生脸颊抽搐地低下头。但我的脸似乎比他更僵硬。
“秋叶,你是想承认犯行吗?”我的声音已经激动得破音。
她朝我温柔微笑。
“我是在说出真相,或许很痛苦,但请你再忍耐一下就好。”
“那倒是无所谓。”我咕哝。
她再次朝父亲与阿姨露出愤怒的表情。
“等我醒来后,这两人对我面授机宜:我看到尸体当场晕倒了,被之后返家的他们俩抬到房间。所以发生了甚么事,我毫无所知──如果刑警问起甚么,他们教我就照这样回答。可是,他们一次也没问过我,是否杀了本条小姐。于是我下定决心,既然他们不问,那我也不要回答,如果他们认定人是我杀的,那就任他们这样想好了。”
秋叶以女性标准来说偏低的嗓音,在一片死寂的客厅中回响,等到回响完全消失后,我倏然挺直腰杆。凝视她的侧脸,眨巴着眼。
啊?我脱口喊出。几乎同时,垂首的仲西也抬起头。他的双眼充满血丝。
“你说甚么?”他发出如同呻吟的声音:“这话是甚么意思?”
秋叶双手掩口,不断后退,一直退到背部碰上墙壁。她来回看着仲西先生与夫人,发出笑声。但那听来实在不像自然发出的笑声。
“我在问你那是甚么意思!”仲西先生站起来。
秋叶的手离开嘴巴,脸色恢复正经。
“你听不懂吗?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你们不问,所以我也没回答。面对警方时,我也按照你的吩咐回答,我没有机会说出真相。十五年来,一次也没有。”
“慢着,秋叶。”我说:“你……没有杀人吗?”
秋叶朝我看来,一脸歉疚地摇头。
“对不起,即使是你问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回答。就像刑警与钉宫真纪子小姐质问时我不能回答一样。我能回答的,只有在这个人发问时。”说着她指向仲西先生。“早在十五年前,我就这么决定了。”
仲西先生站起来,朝她走近一步,他的脸色苍白。
“人不是你杀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秋叶的眼眶迅速泛红,彷佛内侧有甚么东西逐渐膨胀,正欲自她体内穿透而出。她的红唇蠕动。
“不是,不是我杀的。”
我听到用力吸气的声音,是夫人发出的。她以手掩口,杏眼圆睁,看得出她在微微颤抖。
“不可能,怎么会……”仲西先生呻吟着说:“那么,究竟是谁?”
“那时,要是你肯这么问我就好了,只要你肯问一声出了甚么事,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也就没必要整整痛苦十五年了。”
“出了甚么事?”仲西先生问。
“那天,我在二楼吹奏竖笛,我连楼下发生了甚么事都不知道,还在悠哉吹奏。后来我口渴了想喝点东西,于是下楼,就发现了死掉的本条小姐。”
“你说甚么?”我脱口而出。
仲西先生与夫人都没说话,那是因为他们发不出声音,看他们俩的表情就知道。
“本条小姐她啊,是自杀的,是她自己拿刀往心口戳。”
“怎么会……”仲西先生嘶声喊道。
“听来或许难以置信,但这是真的,因为她留下了遗书。”
“遗书?我根本没看到那种东西。”
“那当然,被我藏起来了,因为那种东西,我觉得不能让警方看到。”
“那上面到底写了甚么?”我问。
秋叶悲伤的眼光转向我。
“这两人是最低级的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他们为了隐瞒自己的不伦关系,牺牲了一名女性。”
“你说这两人?”我交互看着仲西先生与夫人。两人的沉默说明了秋叶的说法是真的。
“不会吧,”我喃喃低语:“可是,你父亲的对象不是本条小姐吗……”
“她也爱着我父亲,打从心底深爱着,但我父亲真正的外遇对象是妙子阿姨。打从与我母亲结婚时,两人便已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说甚么离婚不是因为外遇根本是鬼扯!我父母正是因为那个而离婚的,但是,我母亲并不知道父亲的外遇对象是谁,因为父亲不肯说。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嘛,居然勾搭上妻子的亲妹妹。”
“那么,你父亲与本条小姐是……”
“我之前不也说过,父亲与本条小姐发生进一步的关系是在他与我母亲分居后,那是事实。”
“意思是说他与本条小姐也有外遇关系?”
“她呀,是被当成烟幕弹。”
“你说甚么?”
“我母亲向父亲要求,若想要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便得说出外遇对象是谁。站在父亲的立场自然不能说真话,如果那样做我母亲绝对不会答应离婚,于是父亲为了蒙骗母亲,就利用了本条小姐。他与她发生关系,然后才好向母亲交代外遇对象就是本条小姐。自分居到正式离婚之所以拖了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我母亲不肯妥协,而是因为他必须先让本条小姐变成真正的情妇。”
“不可能,那种事怎能……”
“想必一般人都会觉得不可能,但是千真万确,我也上当了,我一直认定从母亲身边抢走父亲的是她。因为这么认定,所以母亲死时我很恨她,就连本条小姐自己也深信自己是父亲唯一的情人。”秋叶用哭得通红的双眼瞪视父亲。“她是真心爱着爸爸,那份爱意有多深,我直到看了遗书才明白。对于这样的她,这两人,却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残酷行为。在‘情人是本条小姐’这个没有明言的共识背后,他们一直在偷偷幽会。怎样?我说的有哪里不正确吗?”
仲西先生剧烈耸动胸口,徐徐开口。
“我也喜欢本条,绝非单纯只是利用她。”
“你少信口开河了!”秋叶尖声反驳:“亏你说得出那种话,如果不是利用,难道你是同时在她与妙子阿姨之间劈腿?那么,妙子阿姨为甚么没对这件事提出抗议?她为甚么没有要求你别和别的女人上床?不就是因为要维持你们的关系,这是莫可奈何之举,所以她只好勉强接受?”
夫人彷佛崩溃了,当场歪身一蹲。仲西先生痛苦扭曲的脸孔垂得低低的,他的手放在胸口,在我看来就像被利刃在那里戳了一刀。
“本条小姐她呀,得知爸爸你的爱是假的,所以在大受打击下选择自杀,她不惜拿刀戳自己的胸口,可见她的心情有多么绝望。”
我想起有一次秋叶曾经说过,刀子要刺中心脏的困难。她说面对抵抗的对象要那样做是高难度动作。意思是说,如果是不抵抗的对象──也就是自己,那就有可能吗?即使如此,那毕竟是个惊人的自杀方法,不惜选择这种手段,可以感到本条丽子的绝望有多深。
“遗书上写了全部的真相,我看了遗书后,你知道我作何感想吗?我甚么都无法再相信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对于过去一直憎恨本条小姐的自己也感到气愤。我心想,干脆我也死掉算了。于是我回到房间,吞下大量的安眠药,那是我从妈妈那边拿到的安眠药。可是,那样并未让我死掉,因为我立刻反胃恶心,把药几乎全吐出来了。妙子阿姨回来时,我虽然意识不清,却并未睡着,但也没有力气起床。最主要的是,我根本不想看到你们的嘴脸,所以,我才假装睡着。”
秋叶靠着墙,就这么一路往下滑,最后跌坐在地上。
“爸爸与妙子阿姨打算怎么做,我当时不知道。等警察赶来就得说出一切,所以我以为你们两个一定会身败名裂,我觉得那样最好。没想到两人做出的结论实在很夸张,这两人居然认定是我杀死本条小姐。而且,还私下动手脚企图伪装成强盗杀人。”
不知几时,仲西先生已肃然正坐。他的头垂得很低。
“她说的都是真的吗?”我问他。
仲西先生的脖子稍微动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是秋叶杀的,我压根没想到那会是自杀……”
“在我按照爸爸的吩咐撒谎的期间,我就已下定决心了。在时效届满之前我绝不说出真相。只要我保持沉默,对于爸爸与妙子阿姨来说,我就是杀人凶手,这两人就必须保护我,就等于背负起隐瞒莫须有犯罪的十字架。我认为那就是惩罚,也是对本条小姐的赎罪。”
夫人──滨崎妙子趴在地上,忽然放声哭喊,声音听来甚至令人怀疑喉咙会扯破。她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转眼已晕开一片水渍。
秋叶缓缓站起,她看着我的脸,握住我的右手。
“我们走吧,这里已经没我们的事了。”
“这样好吗?”我看着不断号泣的滨崎妙子与宛如石像文风不动的仲西先生。
“没关系,之后的事就让这两人自己去想。”
走吧,她说着拉扯我的手。
我迈步走出,背后传来的滨崎妙子的哭声中,开始混杂着咻咻喘哮宛如鸣笛的声音。
走出大宅,空气的冷冽令我不自觉缩起身子。我搂住秋叶的肩,开始迈步。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秋叶出其不意地止步,从我的怀中倏然抽身离开。
“我自己回家。”她说。
“你自己……”
“你也回家去吧,现在还不算迟,只要说出差计划临时取消,你太太应该不会起疑。”
“可是我本来打算,今晚要一直陪着你。”
“谢谢,但是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了。”
我赫然一惊凝视秋叶的脸,她没有避开目光。
“我,利用了你。和你发生婚外情,是为了折磨那两个人,因为无论我做出多么不道德的事,他们都无法指摘我。”
“你骗人。”
“很抱歉,这是真的。你还记得在我家门前,头一次见到我父亲的情景?我父亲看到你面露不悦时,我就灵机一动想到这个扭曲的计划。虽然对你很抱歉,但外遇本来就是不对的行为,所以你也算是自作自受吧?另外若要再说一点,那就是我想体验外遇,我渴望知道那会是甚么感觉。所以,当初对象是不是你都无所谓。”
骗人,我在心中不断重复。没说出口,是因为我很清楚那已是白费力气。
秋叶不是杀人犯。这点令我安心,但不容否认的是,隐藏的真相也令我不知所措。能够把自己不是犯人的这句话,埋藏在心中整整十五年的女人,不可能毫无觉悟就与我交往。
“其实你自己想必也松了一口气吧?”
我不解其意,回视她的双眼。
“我已决定把你当成我的了──被我这么一说,你一定有点害怕吧?你想必非常苦恼,不知能否把一生都赌在一个也许是杀人犯的女人身上吧?关于我之前对公司的人说打算结婚,你八成也很焦虑吧?但是,这下子已经统统解决了,你再也不用烦恼。”
秋叶的话令我恍然大悟。这段日子她莫名积极的言行举止,原来一切都是刻意为之吗?
“我最怕的,就是你在冲动之下离婚,我并不想破坏你的家庭,唯独那点我希望能够避免。如果我态度积极,你一定会退缩迟疑,我是这么猜想。我想,我应该还算了解你的个性喔。”
“秋叶……”
“刚才说的是假的。”秋叶微笑。“对象并非不是你也行,我还是很庆幸对象是你,跟你在一起很快乐,也充满了兴奋与惊喜。谢谢你。”
即便在昏暗中,也能看出她的眼瞳因泪水而闪闪发亮,表情天真无邪犹如少女。也许她已重回十五年前了吧,我想。
我上前一步,想给她最后一吻。但她似乎猜到我的意图立刻往后退。
“不可以,游戏已经结束了。”说着秋叶举起手,一辆计程车紧贴在我们身旁停下。
“我送你回去。”
听到我这么说,她摇头,虽然满脸泪痕,还是给了我一个最后的微笑,就这么默默上了车。我隔着车窗凑近看她,但她不肯把脸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