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秀山县境内的溪口时,天已蒙蒙亮,我们准备乘船渡过溶溪河,在渡口听见有人围成一堆,讲述癞子岩刑场发生的一幕。
“你们知道吗?那白莲教的人厉害得很,其中有一人,脖子似铁打的,硬是砍不断。听说换了五个刽子手,刽子手都吓得尿湿了裤子,最后砍折了十几把刑刀,才将头砍下来。那头落地之后,还在地上滚了几丈远,一直没有瞑目呢……”
“刚才听从酉阳过来的人说,凌晨的时候,官兵抓住了一个白莲教的人。那人打扮成一个赶尸匠,趁着夜色去刑场替同伴收尸,结果被官兵团团围住,直到天亮的时候,才被抓到。抓到之后,那人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是白莲教的人,硬说自己是贵州过来的赶尸匠。那官兵哪里肯信,也不审问,就地将人砍了,听说砍人之前,雷声大作,蛇鼠乱窜,估计是白莲教的人使的邪术……”
听到这里,我与田古道一惊,那贵州佬果然出事了!我在心里念了声阿弥佗佛。
我们租了一艘船,那船家见了我们的打扮,露出怪异的眼光,我们搪塞了几句,说是去秀山唱木偶戏的。
那船家也不多问,渡我们过了河,匆匆上岸。我们改行陆路,避开人群,且行且歇,在暮色西沉之际,抵达了妙泉,准备渡船过梅江。听得一干人在扯闲谈,居然还是癞子岩的事:“听说官府发出公文,要求各地对赶尸的队伍严加盘查,免得白莲教冒充赶尸匠将叛贼的尸体移走……”
夜色里,一群人见了我们来到码头,纷纷以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们,似乎我们就是冒充赶尸匠的白莲教教徒。我对田古道使了个眼色,田古道会意,我们随即赶着尸体,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免得再生出是非。我与田古道编好了对付官府盘查的故事,决定找个地方歇脚,等夜深再走。
在一偏僻山洼地,歇了一阵,吃了些干粮,无话找话。
我说以后这种与反朝廷沾边的活计还是别接为好,弄得人心惶惶,那贵州佬就丢了性命。
田古道不同意我的观点,说我胆子太小,要有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胆识:“秀才,你太书呆子气,做事太规矩,永远成不了大事。赶尸也一样,剑走偏锋,往往可以赚大钱,比如你们考科举,如果打点打点考官,中举的机会定要大些。”
“别和我谈贿赂考官的事,再说我和你急!”冷氏一门的读书人,一直遵循五叔祖的规训,以凭借自己真才实学通过科举为荣,绝不搞旁门左道。
两人一阵嚼舌,已是夜半。
我们起身赶往渡口,那渡口已经没有人影,只有几叶扁舟静静地躺在江边,我让田古道去联络船家。
一会儿,田古道回来了,说找好了船只,我们立即赶尸前往。
来到渡口,见一艄公。约五十岁模样,尖嘴猴腮,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我直起鸡皮疙瘩。那船家审视了一遍之后,突然说自己有东西落在家里,要我们等一会儿,他马上就来。
我总觉得这船家不地道,看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就感觉不是正经人。
一般来说,我们赶尸的人,不到万不得已,都尽量不坐渡船。因为船只人多眼杂,如果同船的人知道是赶尸,会觉得晦气,不愿意同船。同时,也怕船客的异常举动,惊了尸体。即使要坐船,也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单独喊船过江,当然船资比平常要高,否则船家也不乐意做这种生意。
望着那船家鬼鬼祟祟离去的背影,我总觉得不踏实,让田古道尾随而去,看他到底有何举动。
没多久,田古道气喘吁吁跑了回来,说那船家压根就不是回家,而是往相反的方向去了,只怕是上衙门报官领赏钱去了。
我早预料这船家为人诡异,果然被我猜中。
我决定戏弄吓唬他一番。
我立即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在中间再画“井”字,在“井”字中间画点,然后喷了一口符水,念起“扯脚咒”“扯脚咒”即“鬼扯脚”,它能让一个人总在原地打转,永远走不出去。
我们将两具尸体移到了幽静处,然后在一边静观。
只见那船家还在原处打转,我们在一边看着他的样子很滑稽,他那猴脸露出贪婪而不易察觉的笑容,估计是想象着官府的赏金马上就要到手了。开始两只脚步履轻盈,过了一会儿,缓了下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愁容,最后有些困惑,并露出一丝惊恐。大约他已经知道应该过了到达衙门的时间,却依然没有看见衙门,心里开始打鼓。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船家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睛里也充满了恐惧。
我对田古道说,是演双簧的时候了。
田古道走到船家的身边,问他回家东西拿好没有。经人一喊,他如梦初醒,抬头一看,见是田古道,因为心里有鬼,憋了半天说,就快了。
田古道念了咒语,出了那圈。那船家突然不见了田古道,他脸色大惊,又开始在原地打转,一副混沌状态。
少顷,田古道又进去喊醒他,接着再出来,如此反复四次,那船家开始崩溃。
当田古道最后一次进去的时候,他一下跪在田古道的脚下,直呼大爷,要田古道领他出去。田古道哪里依他。
他双手紧紧抱住田古道的大腿,生怕他再次离去,并惊恐地哭嚎:“大爷,我知道自己该死,不该有邪念,以后我再也不会了,你救救我吧!”
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样子实在可怜。
田古道将他领到我跟前,我在他额头上拍了三下,念了几声咒语,他才渐渐稳定了情绪。
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他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知道了,我不该贪图那赏金。”
我说:“做人要厚道,否则下了地狱也会进油锅,过铡刀的。”
那船家点头不已。我拿了道符,让他用水服了,不久,即恢复了常态。
我让他送我们过河,然后直接将我们送到里耶。
船家不敢吱声,我知道他是怕我们继续折磨他,或是加害于他,又不敢说出来。就对他说:“我们要是想害你,就不会救你出来,刚才不过给你一个教训罢了。”
于是,他点头答应。收拾了一下,我们登船,朝湖南方向而去。
日夜兼程,一路无语,当船至秀山石堤时,我们靠岸,这是刽子手危某的家乡,我让田古道将危某赶回家,我们在船上等候。
危某的家就在离河岸不远的地方,没多久,田古道就回来了。
我问了一下情况。原来危某家里已经没有其他亲人,只有一个八旬老母。危某的父亲也是刽子手,五十岁才娶妻生下了危某,他临死之前,就吩咐儿子千万不可再走他的老路去做刽子手,哪知儿子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道路,落得如此下场。危母见到儿子的尸体时,竟然没有流泪,只说了一句“报应啊”。田古道见危可夫的老母亲步履蹒跚,家徒四壁,就留下些银子,告辞而回。
师父说田古道宅心仁厚,果然没错。
从石堤到里耶,水陆不过二十里,一个时辰光景,我们即到了终点站。
船至里耶,我们在一个偏僻的地方靠岸而上。
与那船家临别前,田古道问他:“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船家说:“不记得,什么也没有发生。”
田古道吓唬他:“如果这几天的事,你向别人说起,你就会毙于暴病!”
那船家脸色微变,赌了毒誓。
我们将报酬给了那船家,那船家死活不肯要。
田古道发了脾气:“这是你该得的报酬,记住,以后不义之财千万别沾手!”
那船家才肯收了银子,驾船而去,头也没有回。
我们将宋果离的尸体径直送回了家,嘱咐了几声,领了酬金,道谢而去。
田古道摸着鼓胀鼓胀的荷包,脸上一片春色,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以坚定的口吻说:“本祝尤科只接疑难杂症。秀才,我们以后面向特殊群体的宗旨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