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筠讲完紫色茶宴的故事,已是天亮。
周天筠的话一点儿没错,朝阳欲升前,这南面依山,西、北两面临水的陶居的确露气很重,山坡上、水面上,都是轻纱一般的雾霭,荡悠悠游曳在树叶间、草尖上和绿荷的左右。
不只外面,朱家的院子里也一样的飘荡着轻雾,白色的茉莉花、玫瑰花更加惨白,花瓣和叶子上都已经蒙上了一层细密的微露。所有的物件上都被晨雾打得湿漉漉的。
一场凶杀案让陶居本来的暗色又加上了很重的阴气。
看着眼见就要升起的太阳,感觉着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都在升温,周勤觉出:现在最打紧的事是怎么处理欧阳婷的尸体。现在只有正规的尸检,才有可能解出几个疑问――死亡时间,真正的死因,甚至凶杀的第一现场。这些都不是他这个从未侦破过凶杀案的人能在尸体上准确判断的。动真格的查这个案子,还真得从省城搬请救兵。
周勤派路晓驿往镇上唯一一所卫生所走一趟,联系车辆,将欧阳婷的尸体运往那里的暂时停尸间。路晓驿却半天没动地方。周勤本来对自己的无能就着急,生自己的气,再加上从来没碰上过这么轴的下属,这回可当起骂起人来:“你怎么回事?”
朱金涛上来为搭档解释:“您想现在就移动尸体,……合适吗?”
周勤的火气在升级:“有啥子不合适,总不能让人家陶居的人为这么个案子都不过生活了吧?大不了把有破案价值的东西都带走。”
“移动尸体会灭失许多有价值的破案线索。这,您不是不知道!”
这周勤本想接了朱家这个案子能露一手,说实话,在这古镇上,又有几人不想讨好朱家呢?可不想,自己的无能却倒给朱家添这么一堵。一个尸体问题……
“妈的,我就是不知道。你们知道,为啥还不动手查?”
朱金涛低下头:“我们的设备和器械都不够。”
争来争去,最后还是决定由路晓驿去镇上的水产冷冻厂去联系,借几块冰,足以让欧阳婷的尸体等来援兵。
这样一来,欧阳婷要等,朱家的正常日子也要等。
路晓驿去冷冻厂,一路那自行车总是掉链子。路晓驿心里哆嗦,嘴里也哆嗦,不住地叨念着:“欧阳,你可别怪我多事,我这也是为你好,不然怎么为你报仇雪恨呢?”
这自行车也不知怎么的不听使唤,骑了十几年车的路晓驿竟然在一户人家门前摔了个四爪朝天。他爬起来,定了定神,发现这正是周天筠的娘家弟弟家。周天筠的弟媳正站在自己家门前瞅乐儿:“呦!路警官,这是忙什么呢?在警校里学的那点儿摸、爬、滚、打,现在还得天天练习着?”
路晓驿让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可又不能让她就这么占了人民警察的上风。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忙什么?还不是你们家的谋杀案?!”
“呦!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家哪来什么谋杀案?”周天筠的弟媳根本没信。
路晓驿又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前进:“问问你们家最有能耐的那一个就知道了。”
周家媳妇站在原地怔了半天,突然回过味儿来。
朱家出凶案的消息本无脚,却立即走遍了古镇的边边角角。
等路晓驿驮了两个大大的冰块回到朱家的时候,陶居的前后左右都站满了来瞧热闹的人。
这让周勤很着急。他不想在古镇上老小的面前失了他派出所所长的尊严。于是又从所里调来警力保护现场,自即却向朱家借了一叶小舟,出后便门,径自往三清观去见朱老先生。
此前,他已经用朱家的电话向省公安厅汇报了陶居凶杀案的过程,还着重说了朱家和朱砂在古镇上的威望。
其实这个根本不用说,自从朱砂自己捧着毕生得意之作――《乾坤一品壶》上了法国的巴黎艺术博览会,得了金奖,又捧着六十万奖金荣归故里,朱砂已经不再仅是朱家镇的朱砂,也不仅是南省的朱砂,更可以说是中国的朱砂。
没有碰过谋杀案,或许不止是他的无能,甚至还可以说是他的成就――如果没有绝对的两下子,治安搞得好,即使这里的民风再纯朴,地域再特殊,何以会十几年不出凶杀案?
周所长划着小舟驶离朱家,觉得小舟越走越轻快,所经的水域也越陌生,水面上竟连一艘渔船也不见。
朱家镇的所在,是水乡泽国,居民大多以捕鱼为生。尤其是这湖中的蟹子,是当地一大特产,不仅朱家拿这湖蟹招待外来的客人,在这个天朗气清的仲秋季节, 别人家也喜欢吃这些籽满黄肥的蟹子。所以在这个季节,渔人们是非常忙的。
为什么一艘渔船也没有?到了世外桃源了?
他不相信有世外桃源一说,可是眼前的情景的确是他十五年里未曾到过的。
小船划出了半小时,四下里连个土山、小岛也没了,视线所及处,一片浓雾和潋滟的湖水。
越往前走,周勤的心里越没底儿。前路一片渺茫,哪里有什么三清道观?如果就这么回去,他更是没那丢人的勇气。
硬着头皮,只有往前走。
小舟驶出朱家三刻钟的时间,远处有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小黑点儿,像是陆地的样儿,在雾霭里隐现在起伏的波浪中。
雾,渐渐地消散了,周勤手里紧划几桨,小黑点儿越来越大,渐渐地,呈现出道观高高的屋脊和白灰相间的砖墙轮廊。
划到近前,又沿着小岛的边沿行了半天,终于看到了个山门。门首有一个小道童手持拂尘,站在那里。
“来人可是周所长?”小舟靠了岸,小童向周勤要过缆绳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周勤诧异道。
小童一边向一支木桩上拴牢小舟:“我奉家师之命,在这迎你。家师正在等你呢,请随我来吧!”
小童前面走,周勤后面跟着。
踏进山门,有几十级台阶。都是被雕凿成方方正正、平平整整的石块垒成。看得出,这里出入的人非常少,所以石块斜纹基本没有磨损,甚至棱角依旧尖厉。还有就是阶上有很重的青苔绿藓,只在中间一溜儿留有鞋印。
直到周勤走得满身冒汗,才上完了这几十个台阶。眼前是一座大殿。大殿门楣上黑色匾额上,“三清殿”三个斗大的金字奕奕发光。大殿正面供奉三位神仙,自然是道家最高尊神――玉清、上清、太清了。与其他道观不同的是:这些神像并不是泥塑或者铜铸的,而是山石雕凿而成的。再仔细看看这大殿,原来这并不是一幢房子。准确地说,是一个被雕凿得四四方方的山洞。殿的左右两侧各有六尊塑像。周勤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哪路神仙。小童也不讲道,在三清神像前施了个礼,便径直往三尊神仙后面走。周勤入乡随俗也学着样作了个揖,又跟上那小童。
原来那里有两扇通到山后的门。出得门,又是几十级台阶,终于到了“真武大殿”前面一个书写着“道法自然”的小亭子。
亭子里,天华道人、朱砂和朱炽正围坐在一个石桌前论道。石桌上亦如同朱家的根雕茶几一样,紫砂的茶壶、茶钟蒸腾着茶香和热气。还有几样面点。
“这是三人在用早餐吧!”周勤想。
“几位好兴致,在这里品茶讲经。可是把我紧张得一夜没睡。”周勤笑笑说。
天华道人停下了他的讲演,下了台阶,将周所长让进亭子:“讲什么经啊,不过为他们两个散散闷,不要太多思量昨夜的噩梦罢了。他们都是有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太多惊吓了。”
天华道人早就为周勤准备好了茶钟,不等小童上来招呼,亲自为周勤斟上茶,“他们两个这会儿已经把那事忘得差不多了,你这又是来说这事的吧。”
刚落了坐的周勤复又站起身来:“不好意思,两位老人家!职责所有,迫不得已啊。尤其是这远道归来的朱炽老先生。都怪我这个派出所长工作没做好,您刚回到故乡,就遇上这样的事……”
周所长此番来三清观的目的,只是宽慰朱砂放宽心,并不想提太多关于案情的事。检讨已经做完,周勤主动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天华道长,您怎么知道我会来,会在什么时候来呢?是不是悟道就能悟到这能耐?”
天华道人看了看朱砂、朱炽,笑而不答。
朱砂几乎已经从昨夜的谋杀案当事人的角色中超脱出来,笑起来:“你的人没到,你的思想可是早就飞来了。所以他就知道了!”
几个人还没聊上几句,朱炽却悄没声息地离开了。天华道人的凤眼平时就眯得只剩一条缝,与众人说笑起来,那缝就更加细小了。不过朱炽的动作早被他看在眼里,却并不拦阻。
又闲叙了好一阵儿,朱砂似乎有心事,不太参言。
见此状,周勤识趣地对天华道人说:“可不可以让我们参观一下您的这个仙家境地?”
这正合了天华道人的意,他并不征求朱砂的意见,就一口应承:“好吧!我带你们去。”
他站起身,右手从石桌上抄起茶壶,袖在袍袖里,左手携上朱砂,走出“道法自然”。
天华道人没有像周勤想的那样带他们去三清洞和真武大殿,而是从真武大殿旁边的一条小径穿过,一路生风地奔向大殿后面的二层小楼。
周勤非常纳闷他为何要走那么快,又不好问,只有加快脚步,吁吁地跟着。
这座小楼从外面看上去有些像佛家打坐念经的禅堂。青砖青瓦高垒,有高高的房脊和挂着风铃的飞檐。木隔扇的门窗都漆成茶色。双双打开着的门后有一把竹编大扫帚和一个大簸箕,又让人觉得这是个起居场所。
果不其然。厅堂里并没有打坐用的蒲团,是一张吃饭用的八仙桌和三把椅子。简约得几乎没有别的物件。
在厅堂的右侧是通向楼上的木质楼梯。
天华道人在前,并没有在厅堂里停下脚步,直奔楼上。
楼上被分为两间。左边一间窗子朝向西面,里有一张卧榻,有画着八卦图的小几和椅子,很显然是卧室。看陈设是天华道人的卧房;右边的一间拉门掩上了一大半。阳光从东向的窗子射进来,在木隔扇门的窗纱上印着一个活动着的人影儿。踢踢踏踏的上楼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似向架上放了什么东西,然后开门的样子。一系列的动作被影子出卖得个一点儿不剩。
门开处,朱炽走出门来,并没有丝毫的惊慌:“我朱家的宝贝都让你收来了吧!”这是句一语双关的谶语。在场的,只有周勤没听明白。
“既是你这么喜欢我这书房,我们不妨在这儿坐坐吧。”天华道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在书房门前环视了一番后,发出邀请。这话里,含着对朱炽不经主人同意就擅自进入的嗔怪,也用这话表明:我这书房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不用偷窥。
进了天华的书房,周勤才领会了刚才朱炽那句话明着的那面含义。书房的南墙一面都是橱斗。橱斗上陈设的,全都是各色各样的紫砂器。不太懂艺术的周勤都看得出:这些都是紫砂极品,有三十几件之多。
落坐之后,朱炽对自己不请自到的行为作了一番解释:“我刚才去后面方便一下,不期走到这楼房前。记得好像是我昨晚休息的那幢楼,想上来取件衣服,不想误闯了真人的书房。”
“这些可不都是你朱家出的。我向来喜欢收藏这些玩物,这已经是我三十年的积累了。”说着,将袍袖里袖着的那柄壶拿出来,将里面的茶叶倒进窗前的花盆,然后将壶摆到了橱上。
周勤听着这二人明枪暗箭地笑着打架,似乎有无限的玄机在里面,正琢磨着这似乎与案件有着很多微妙的联系,朱炽又开口了:“不知道真人为何对紫砂情有独钟?”
“你不曾看看我这前面大殿供的是哪一位?”
天华道人又掂起橱上最大的一柄壶,讲起来:“那是我道家至尊玄武真君。真君生于黄帝时,为净乐国太子。为了参悟道法,舍家入太和山修炼。久而得道,被玉帝册封为玄武真君。
“宋真宗时,也就是贵族祖先发迹之时,又加封为镇天真武应圣帝君。
“玄武真君原本为龟蛇合体,是司掌北方的水神,与镇管东方的青龙、统领西方的白虎以及掌控南方的朱雀一道,并做四方护法;由于我祖能为人间除却百病千灾,连我真武庙前的泉水也都显圣,遂成为一代宗师,受万民供奉。
“明朝时,皇家失火,大火七日不绝。还是我真君显圣,灭了烈火。我祖即为水神,当然小道也就格外器重这水器。”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在这道人的水故事里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