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代,邻居有个温柔的阿姨。
说阿姨,其实是以幼儿的观点为基准,她的年龄应该还不到中年。
凭藉模糊的印象来推测,她当时应该只有二十七、八岁,比现在的自己还小个两、三岁呢。
当时前一句阿姨、后一句阿姨地叫着她。
——原来自己也叫人阿姨啊。
叫人老太婆无疑地是一种坏话,但阿姨这个称呼本身仔细想来似乎没什么贬意。
“阿姨”与“阿婆”原本应该指父母的兄弟姐妹及祖父母的词语,不是用来表示年龄的称呼,而是一种表现亲戚关系的言语。
——带着亲密之情。
曾几何时,却变成了一种歧视用语——纯子想。
古代或许曾有过一段幸福时代:个人的年龄、性别与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没有冲突。在这种时代里,这形容性别或年龄的词语足以表达个人特性而不造成任何障碍。但是随着人不断进化,个体的型态细分化与多样化后,这些词语便失去了原有机能。
这些过去累积而成的对各阶层个体的刻板印象今日依然存在,可是实际上的个体与这类印象之间难免有所差异,这些差异便会成歧视的来源。
但是幼儿无法辨识这些差异,这类词语对他们而言并不具有歧视意义。
总而言之,纯子当时毫无恶意地称呼那位女性为阿姨。
纯子并不知道她的本名。
那名女子经常亲切地向她打招呼,给她糖果,唱歌给她听,似乎很喜欢小孩子。
阿姨总是穿着漂亮的衣服。
只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总是浓妆艳抹,头发用梳子挽起,衣着打扮有些不拘小节,和服的花纹亦过分花俏抢眼——在孩子的眼里或许很漂亮吧——简言之,那名女子像是从事特种行业的小姐。
纯子的双亲都投身教育工作。
父亲有如父系制度的化身,正是为纯子所轻蔑的封建主义者;母亲则像是为了与这种父亲对抗才结婚的勇敢女性。
父亲总是大声怒吼,母亲则总在眉间刻划出深刻皱纹。
冥顽不灵的父亲与神经质的母亲,怒吼与静谧,恰好形成对比。长期以来,纯子以为所谓的父亲就是强加要求的人,母亲就是与之抗衡的人,她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纯子并不认为自己成长的家庭环境异常,从来就没这么想过。因为她的家庭双亲健在,在经济层面也很稳定,是个标准的中产家庭。
她并不觉得缺乏亲情的滋润。父母亲或许不善于表达情感,思考也有点偏激,纯子还是充分感受到双亲的慈爱与关照。
只是,她的家庭里没有笑容。
严肃的父亲认定这个无常的世界没有任何乐趣,所以纯子从来就没看过他的脸颊搐动过一下。只在要压迫别人、攻击别人时,他的表情才有所变化。
崇尚高雅的母亲认为笑是一种低级行为,所以纯子也从没看过她的眉毛抖动过一次。只在感到十分苦恼或要威吓别人时,她的表情才有所变化。
所以,纯子也不习惯笑。
那女人——阿姨很喜欢笑。
真的很喜欢笑。
她在树篱围绕的自家庭院里种植了山茶花等多种植物,总是很愉快地照顾它们。明明是稀松平常的光景,但对于当时的纯子来说却很异常。
纯子记得起初以为阿姨疯了。对于不知笑容的孩子而言,在笑的女人看起来就像怪物。所以纯子当时只是楞楞地望着她,阿姨和善地对她微笑,对她开口说……
小妹妹,你是转角的老师家的孩子嘛——
真让人羡慕——
你们家好气派啊——
爸爸妈妈对你一定很照顾吧——
说完,阿姨又笑了。
纯子觉得她很漂亮。
她的脸蛋肌肤雪白,嘴唇嫣红,眼睛闪亮动人,年幼的纯子没看过如此美丽的容貌。
阿姨用纸包了些糕饼送她。
这个给你吃,别跟别人说喔——
阿姨说。
后来纯子好几次隔着树篱与阿姨说话。
也曾经受邀进入阿姨家里。房子里有股香气,令她觉得轻飘飘的,心情很好。阿姨身上也有这种难以言喻的香味,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便宜脂粉的气味吧。
这是她的秘密。
纯子对父母隐瞒事情,说来这是最初也是最后一次。不论在这之前或之后,她都不曾有过秘密。
在这之前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想藏也藏不住——在这之后她则坚信只要无愧于心,就没有必要隐瞒,所以也不需要秘密。
纯子当时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坏事,只不过她有所自觉,知道这是必须保守的秘密。
阿姨——每一次纯子去找她,她都会温柔地对纯子微笑。虽然母亲认为笑是下流的行为,看到阿姨的笑容,纯子实在难以认同母亲的主张。
阿姨笑的时候绝对不会发出声音,与其说哈哈大笑,更接近嫣然一笑。纯子每次见到她,总尝试着模仿她微笑。
但是不论如何就是办不到,她就是不知道如何笑。不可爱的孩子只能挤眉弄眼做出怪异表情。
两人维持这样的关系,过了半年左右。
某一天,突然起了变化——
纯子与母亲一起经过阿姨家面前。阿姨隔着树篱,一如既往和蔼可亲地对纯子微笑,但没有出声打招呼。回头看她的纯子没有笑,反而用瞪人的表情望着阿姨。
就只是如此。
明明就只是如此而已,母亲却在双眉之间挤出了深深的纵纹。母亲对阿姨投以寒冰刺骨般的冷彻目光,阿姨似乎觉得有些困惑,仍然带着微笑,有点抱歉地向两人点头致意。
从那天起——纯子与阿姨的秘密关系结束了。
母亲洞悉了一切,次日立刻登门拜访阿姨。纯子没被斥责,母亲只对她说了一句:“不要再去那个家了。”短短的一句话,反而让纯子深刻地了解一件事。
那就是——再也无法跟阿姨见面了。
但她并不觉得悲伤。
那天之后,纯子真的再也没去过阿姨家。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
那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阿姨。
事情始于突如其来的叫骂声。
大街上似乎发生骚动,纯子没作多想地出门一看,见到阿姨被人从家里拖到树篱前,趴倒在地上。阿姨的面前站了着一名身穿昂贵的细碎花样和服的妇人,对她大肆护骂,有许多看热闹的民众围观。
你这头母猪——
妇人口吐与昂贵衣物不相称的下流话语。
你这只不知羞耻、爱偷腥的猫——竟敢拿我家的钱住这么豪华的房子——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还敢穿这么漂亮的衣服——
妇人抓住阿姨的领子。
给我脱掉——还我!还我!——
妇人伸手欲将阿姨身上的和服剥下来。
她满脸通红,怒不可遏。看来阿姨应是某个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包养的情妇。正妻忍受不了嫉妒,找上门来大闹一番。
当然,当时的纯子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复杂内情。年幼的纯子眼里,就只见到一个咄咄逼人的女人,与不断低头忍耐的女人而已。
妇人自以为行为正当,认为正妻的地位绝对优于情妇,但这是错误的,这种高下之别只在重视嫡子的父系社会当中有效。
受男人包养的生活方式或许并不值得褒扬,但是真正该受到抨击的是包养女人的男人而非情妇。是否结婚登记,谁先谁后,就女人立场看来所作之事并没有差别。只要正妻不是自力更生,必须仰赖男人扶养的话,可说与小妾亦无不同,因为两者都是处于被男性剥削的立场。这两种身分地位的差异由男人所赋予,在男人观点看来,男人分别剥夺了正妻与小妾的人格,令她们只能唯唯诺诺地仰其鼻息过活。
淫妇——
妓女——
妇人骂尽了各种脏话。
这些都是男人的语言?
纯子呆呆地看着这副光景。
母亲从纯子背后现身,以袖子遮住了她的眼睛,要她别看。
那个人是坏女人——
母亲说。
四周一阵哄笑,纯子从袖子的缝隙偷看,见到阿姨的衣服被人剥掉,躺在地上。
给我滚,滚得愈远愈好——
妇人叫喊。
阿姨静静地站起来,在众人嘲笑之中摇摇晃晃地走向纯子家的方向。
她似乎遭到妇人殴打,脸有点浮肿。
但是——
阿姨脸上还是浮现了淡淡的微笑。
经过纯子家时,阿姨瞄了纯子一眼。
一如既往地,
温柔地,
——笑了。
此时纯子了解了一个道理。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
会笑的人与不会笑的人。
纯子在母亲怀里想,自己应该属于不会笑的人吧。
——因为,
纯子到最后还是无法用笑容来回应阿姨。
——长久以来……
一直忘却的……
纯子试着回忆起埋藏于记忆深处的阿姨的笑脸。
她的脸部特征几乎完全消失,只剩下鲜明的红唇与近乎抽象画般的神秘笑容。
——笑。
女孩们的笑声。
是的——笑。
纯子之所以生气,并不是因为被学生嘲笑年龄,也不是因为被人在背后讲坏话。她们笑什么其实都无所谓。纯子对于被笑,不,对于笑本身有着深深的心理创伤,如此罢了。
为什么有人能如此天真无邪地笑?
究竟有什么好笑?
为什么笑?
“为什么笑!”
嘻嘻嘻。
嘻嘻嘻嘻。
就在纯子出声喊叫的同时,分不清是大笑还是嘲笑的下流笑声响彻于砖石砌成的坚固校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