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夕阳向晚的时分,六藏与自丸屋回来的亥兵卫在自身番会合。通町的自身番面向大路,格局约宽两间、深三间大小,出入口有泥土地,书记便面门而坐。来往人车嘈杂,但此时却是吵得好。
向丸屋问话时,亥兵卫全程在场并一一耳闻目睹,六藏即是为此而来。若这个月是南町奉行轮值,便能直接与石部同心商量着手办案,可惜遇到素无往来的北町同心可行不通了。即使通町是六藏的地盘,冈野大爷自然还是使唤自己手下的捕吏较得心应手。一想到这些,六藏再次深感这次能碰上亥兵卫轮值着实幸运。
亥兵卫言简意赅地将丸屋里的问话情形描述了一遍。冈野这位同心相当能干,当下要人拿纸笔来,将昨晚至今早这段期间丸屋里的人在哪里、做些什么,一目了然地罗列出来。
“话是这么说,却不是怀疑店里的人。若是店里的人下的手,更是不可能将尸身丢在自己的地方。把这些写出来,主要是为了查明哪些时刻那座油桶四周没人。”
经这一列表可清楚看出,丸屋前后门都关上是昨晚四刻(晚间十点)左右。“今天早上,下女为了打水煮饭,七刻(晨间四点)起床后才开了厨房后门。”
夜间虽无人在那油桶旁,但一关门便无法从外面进来。换句话说,可将昨晚四刻至今晨七刻这段时间排除。
“原来如此,然后呢?”
“昨晚帐簿出了问题,使得通勤掌柜待得比平日晚,大门关了之后也一直待在店里,点了一根蜡烛后便继续查帐。那里是看得到油桶的。之后为了吃晚饭,仅离开了片刻。昨晚就是这位掌柜在回家时关了门。”
“那时是四刻?”
“应该是吧。这么一来,孩子就不是昨晚扔进去的,应该是今天一早。”
六藏点点头。“早上出入的人呢?”
正如丸屋的人被问到这一点时一样,亥兵卫也为难地摇摇头。
“一早起来上工的是几名下女,老板娘也大约在同时起床了,但有谁出入实在很难交代清楚,只能说后门开着没关,自己人都从那里进出,所以如果外人有心偷溜进来,多半不会太难。”
六藏寻思:即使从后门潜进去,走到油桶也还有一段距离。想若无其事地在陌生人家里穿堂入室有这么容易吗?
正当他沉思时,亥兵卫将烟草盆拉近身边一面说道:
“虽然是在你的地盘上出了惨案,不过头子,你也是立了大功啊,这么快就查出孩子的身分。”
当时六藏一得知孩子的身分,便立刻请亥兵卫向冈野报告了。
啜饮着亥兵卫雇用的看守人端上的茶,六藏嗯了一声。
“这次运气算很好。感谢老天,运气站在我们这边。我无论如何都想亲手逮到这个杀人凶手。姑且不提地盘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事,这家伙杀了一个孩子,还扔进通町店家的生财工具里,让这种人逍遥法外,叫我这张脸往哪里摆?”
“更是对不起神六头子。”亥兵卫自神六主管这一带时,便已在此处担任管理人。
“干下这桩杀人案的混蛋,扛着孩子——当时多半已经死了,五岁的孩子身子也小,可以想像,他一定是扛着孩子进丸屋的。”六藏仿佛向自己确认般说着。
“八成是这样。”亥兵卫也点头附和。
“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竟然没被丸屋的人发现。这过程中若是发出一丁点儿声响,不就完了吗?”
“比起这件事,我倒是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费这番工夫,非得将阿千那孩子丢进丸屋不可。”亥兵卫说着,以皱眉眯眼的表情抽着烟。
正当这个时候,文吉从岗哨入口闯了进来,差点撞上架高的地板。
“头子!”他朝六藏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张折起的纸。
“什么事?”
“刚刚,相生町岗哨的人过来,说是阿初小姐托他来的,送来了这个。”
“阿初叫人来?”
六藏一把将那张纸抢过,震惊得随手丢下烟管的亥兵卫起身凑过来看。
“来人说阿初小姐很急,因此他特地坐轿子来。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文吉说,喘得像是自己扛轿来似的。
六藏看了那张纸。或许是事出突然,上面仅草草写着平假名。
“三间町被借尸还魂的吉次丸屋命案凶手初”
没头没脑的两句话使得六藏不明所以地张开了嘴。这是啥?阿初叫人送这张纸来到底想说什么?
探头过来看的亥兵卫一脸讶异地说道:“三间町说的是深川那个三间町吧?”
“是啊,但怎么会扯到那里?”
亥兵卫与文吉对于阿初那特异的能力均一无所知,六藏虽觉纳闷,仍不忘小心措词:“这里提到的吉次,与另一件不相干的案子有点关联,对方做的是收残蜡的生意……”说到这里,有如枕头被抽走而惊醒的人一般,六藏的脑袋重重一震。
收残蜡的?那不正是一早就要到处走动的买卖吗!
“喂,文吉,你到丸屋一趟,问问有没有固定收残蜡的,今天早上有没有来过。”
文吉飞也似地先离开了,六藏也跟着跳下泥土地。
“收残蜡的?”亥兵卫学舌似地喃喃重复。顿时仿佛当头棒喝一般,说道:
“收残蜡的,这些人熟悉客户商家店内的格局,而且随身背着秤……”
六藏默不出声,不过在内心暗自说道:但搞不好今天早上背的不是秤,而是孩子的尸身。
文吉跑过通町的大街,又折了回来,还没来到六藏跟前,便大声向等在岗哨前的六藏通报:
“头子!没错!吉次去过!因为每天都去,丸屋的人在回想出入的人时就没把他算进去!”
被留下来与吉次独处的右京之介对残蜡的收购行情几乎一无所知,然而他又担心万一话说得太多,会被听出措词不像商家人,当下实在是左右为难。阿初姑娘说他们是滨町料理屋的女儿与佣工,但那种地方的佣工都是怎么应对的?
“请问,矶善一天大约用上多少蜡烛?”
或许是因为对方从搞错人的一方突然变成客户,吉次的语气再次客气了起来。
“这个嘛……”右京之介喃喃也说,该答多少才对?视线落在榻榻米上,但不巧那里没有答案。
“依数量来看,要我每天去也行,隔天去也行。我做生意没别的长处,就是跑得勤。”
“唔呣。”虚应了一声之后,右京之介又想,这样像料理铺的佣工吗?
“应该说句是啊,多谢才对吗?”
“是啊,多谢。”
右京之介试着回答之后,吉次接着问道:“这么说,每天去收比较妥当吗?”
“这个嘛……”
这回,也难怪吉次眉间微微露出质疑的表情了。也许他心里正在想:这个右吉是怎么搞的?那可就糟了。
“这、这个嘛,你愿意每天来是最好不过了。再怎么说,我们一天会用上六十根……”
“六十根?”吉次惊讶地睁大了眼。“用量这么大?”
“不、不,不是的……”右京之介背上冒汗了。“不是这样的……”
吉次这回似乎怀疑起右京之介了,而且明显露出不悦的眼神。
“你真的是料理铺的吗?”他尖锐地质问。“依我看不太像。”
“不是的,这是因为……”慌张的右京之介拼命动脑筋。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突然,他灵光一闪想到这个办法。
“不如,你帮我算一算吧?”
“算?”
“对。一个月当中,用上十二根蜡烛的有四天,用上二十根的有七天,用上二十七根的有十天……”
这下换吉次慌了。“慢、慢着,我得写下来。”
当他七手八脚地拿笔时,右京之介趁机喘口气。然后,就在他吐口长气调整坐姿时,瞬间发现和服膝盖处黏了一根头发。右京之介很爱干净,立刻拈起那根头发。
那是根长约三寸的头发。
这不是吉次的头发——脑中第一个闪现的念头仅如此而已。这样的长度不足以打髻,除非剪过或理过头发,否则这一这……
“这就不是成人的头发。”
“没错,不是成人的,是孩子的……”
“孩子的头发?”
右京之介的双眼赫然从指尖的头发上抬起,并与吉次的视线撞个正着。他顿时感到两人视线交会时甚至铿锵有声,右京之介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气氛当场僵住了。
就在这时,格子门喀啦一声打开了。一看,面无血色的阿初就站在门口,注视着右京之介身后发出焦味的榻榻米。
当阿初回来拉开格子门的刹那,仅一眨眼的工夫她又看到幻象。
在幻象里,吉次的住处还未着火,薄铺盖叠起来置放在房间一角,破掉的屛风就立在铺盖旁。
然后,有个身穿红色和服的女童面向屛风,背对门口躺着。衣摆掀起来,露出胖胖的腿。脚不自然地扭着,白色的脚底朝向阿初。虽看不见面孔,但映入眼帘的手臂、脖子、小腿肚等处的肌肤都像蜡一样死白,那不是活人的肤色。
幻象瞬间消失。不,与其说是消失,不如说是离开了阿初的脑海。离去时,阿初的身体禁不往从骨子里冷了出来。
“啊啊,我知道了,真的就是他没错。”
一回过神,阿初便瞧见在房里端正跪坐的右京之介,他戴着圆眼镜张口结舌地面向她的模样,同时,也瞧见了站在灶边的吉次。
阿初什么都还来不及想,话就顺势出口了。
“混蛋,那女童是你杀的吧?”话声一落,吉次便扑了过来。
一听到年轻女子的尖叫声及纸门打破的声响,杂院的住户连忙来到门外,只见吉次不顾一切地扑向一名年轻姑娘。当下,在场所有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事后,对门的主妇是这么说的:“我以为是阿熊他们夫妻吵架呢!可是,鳏夫阿吉也跟着打起来就奇怪了。我还想,阿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了?这种事根本没道理,可是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遭到吉次攻击的阿初则是连想的余地都没有。吉次压倒阿初,伸手用力勒她的脖子。阿初哇的叫了一声站起来之后,从视野中消失的右京之介像只瘦青蛙般跳起来抓住吉次的脖子,可惜马上就被甩开,跌了一个大屁股蹲儿。眼镜也撞飞了,全然不见他的踪影。
阿初双手乱挥,一抓住吉次的发髻旋即使尽吃奶的力气猛扯,吉次嘎的一叫,手立刻松了。阿初趁机踢开吉次,爬也似地逃开,却见吉次的手追了上来,抓住她身后的腰带。
阿初知道自己又快被压住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此刻阿初才惊觉,吉次逼近的面孔所发的气息臭得令人作呕。啊啊!这个人的躯体已经死了!邪恶的灵魂附在这具已经死去的躯体上,而躯体正不断腐败。
接着,阿初的脖子瞬间被勒住了。正当她差点昏过去时,头上黑影一闪,传来喀滋一响。
是右京之介。他举起水沟盖往吉次头上使劲敲下去,后座力致使他自己站不稳因而与吉次一同砰咚倒地。这时一名杂院主妇飞身上前,伸手企图制服吉次。
就在阿初从晕眩无力中抬起头来时,她看到吉次被这名主妇抓住的手臂,皮肤就像用热水泡开来的豆皮一般,显现出细密的皱纹。接着主妇将吉次的手臂一拉,未料那起皱的皮肤却直接剥落,主妇看到自己抓住的东西时,发了疯似地叫道:
“阿吉!阿吉你——!”双手双膝着地的吉次挣扎着爬起来,迅速转身面向阿初。一看到他的脸,不仅阿初,在场所有人皆不住惊声尖叫。
吉次的双眼浊白,眼角流出泪水,而那泪水也是浑浊的。他张嘴吠也似地吼叫,露出长了苔的舌头,舌头早已转成黑紫色了。在阿初眼里,他的长相根本完全变了样。
眼前的吉次虽站起身来,却不再攻击阿初,只见他双臂乱舞,膝盖一面打颤一面蹒跚而行,撞了这扇门,又去撞那道墙,然后厉声吼叫,声音愈来愈粗哑。
“身体渐渐垮了。”阿初瞠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不断狂吼的吉次,全身颤抖不已。
这回,吉次重重地踩空踉跄了几步,咚地一声跌倒在地。他的身体半趴,发出咕咕咕的声音之后,从此不再作声。
阿初、右京之介、杂院的众人,个个或是当场瘫软,或是跌坐在地,或是僵直伫立,一时之间全动弹不得,不但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喘息声都听不见。
阿初倚着吉次住处的门,反复摩娑着被勒过的脖子,竭力调整气息。过了一会儿,她好不容易才移动脚步往坐倒在巷子对面的右京之介走过去。
阿初一来到他身边,发现他正格格打颤。适才为了救阿初而举起的水沟盖,眼下正落在他身旁。右京之介的视线死命地钉在吉次倒地后不再动弹的身上,一时半刻无法将目光移开。
“您有没有受伤?”阿初小声问道。
右京之介说道:“阿初姑娘,那是什么?”
“借尸还魂。”
轻声回答之后,阿初缓缓靠近吉次。靠近他的头那边,阿熊双手在身体两侧垂落,仅以嘴不住喘息着,茫然伫立。
“阿熊大姐……”阿初叫她。阿熊伸手盖住脸,从指缝中闷声道:“我就觉得奇怪,阿吉就是不对劲。”
阿初揽着阿熊的肩,正安慰她时,六藏穿过杂院木门赶来了。
“哥哥,你来迟了一步。”
六藏眼见倒地的吉次的惨状,脸上的表情仿佛突然挨了一拳。然而,杂院众人依然远远围观,也不敢大声分说。
“到这边来……”阿初要兄长到吉次住处。这时候,只听右京之介大叫:
“阿初姑娘!”阿初回头,六藏也顺势回头。
吉次突然爬了起来,弹也似地起身之后,企图再次死命攻击阿初。在千钧一发之际,阿初向后退开,只是腐臭难当的吉次的手擦过她的脸颊,阿初乍然惊见他的指甲险些从根部脱落。
杂院巷内再度响起尖叫声,孩子放声大哭。后退的阿初撞上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右京之介,沉沉地向后倒,两人结结实实跌了一跤。
发狂的吉次以腐烂的身躯和身而上。六藏抓住他试图加以阻止,当下却差点被甩开。六藏脸色为之愀然变色。吉次力气大得惊人,在他的手臂扭绞之下,六藏的脖子险些被扭断。六藏只好松手,吉次立刻将他推开。
他那干裂卷起的嘴唇,呻吟般发出声音。
“……理惠。”这时候,阿熊厉声尖叫:
“阿吉!你这是干什么!”
下一刻,阿初感到一阵热水泼了过来,要不是在她身后的右京之介拉了她一把,势必会热水临头。
当场只听见吉次凄厉地惨叫。阿熊站在一旁,手上端着一只空锅。
是她将锅里煮沸的水——为了简陋晚饭所准备的汤——泼在吉次身上。吉次被滚烫的汤汁泼了一身,倒在地上痛苦得翻滚大叫,不久之后便静下来了。
“真的断气了吗?”
过了一会儿,右京之介才惊魂未定地低声问。或许是因为无人回答,他便亲自上前绕到吉次脚边,手指轻戳小腿肚。一次,又一次。
右京之介指戳的小腿肚,皮肤凹陷之后丝毫未见弹回。
“吉次早已断气了。”阿初说道。
吉次的身体兀自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不知是谁反胃作呕,更有人不住地咳嗽。
六藏站起身,来到右京之介身旁检视吉次的尸体。
“死了。”他说。“不是刚死,至少已经死了三、四天了。”
“不!”阿熊抱着头呻吟。阿初一使力搬动自己的脚似地,勉强走到吉次的头旁边。
“当心。”右京之介对她说。
正如六藏所说的,吉次这次真的死了。阿初伸手想将俯伏在地的头转过来,头发却整束脱落,那恶心的情状令人几乎晕眩。
一会儿,阿初总算将吉次的脸转过来仰天而望,那张脸却已完全烫烂不成形了。阿初不禁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