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屋的油桶里果然泡着一个才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被打捞起来后,红色的窄袖和服早已被菜籽油浸透了,齐耳的黑发也因沾满了油显得油亮生光。
好在位于吴服桥的北町奉行所与通二丁就在近处,公役闻讯很快便赶来。六藏是为南定町回同心效力,因此与北町的大爷们不熟,两名赶来的同心,他也只是曾经在哪里见过而已。
对方倒是知道六藏这个人,对他注视片刻后,问声你是六藏吧,接着,两人当中体格较为壮硕的同心立即向同样获报从岗曲哨赶来的管理人询问:
“这阵子,通町一带没有孩子走失吧?”
这个月轮值的管理人亥兵卫,上个月才刚过六十大寿,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一脸沉着老练,加上又与六藏熟识,就此而言,六藏很是幸运。
亥兵卫立刻答道:“没有,没有人来通报。”随即确认般看看六藏。
“确实没有。通町一带虽然繁杂热闹,但若有孩子被拐带绑架,或是迷路失踪,尽管有时会延误通报,但出了事的话,风声自是会传进在下耳里。据在下推论、这孩子恐怕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六藏赶紧补充说道。
嗯一声点了一下头,这位名叫冈野奏太郎的壮硕同心抬头观察高逾六尺的油桶。
“这实在令人费解。为何要将尸体丢进这种地方?”
“小的已将店里的人都喊来了。”
丸屋一行人正紧抓住彼此般挤在帐房后方,纷纷惊惧不安地往这边看。尽管值得同情,但在调查结束之前势必无法营业。冈野一转身过去,只见一行人有如风吹草低一般,一齐低头行礼。
“这家铺子在面向大路的商家当中规模虽小,但一向正派经营,以老实稳健闻名。往来的客人也都是颇具名声的料亭和通町一带的盘商。”亥兵卫一副想缓和冈野严厉的视线似地,以沉稳的声音如此说明。同心直像是担心崭新的鞋子沾到油般,一边避开脚边的油漥,在油桶旁绕了一圈。两座大小相同的油桶雄踞在泥土地上,六藏只得退一步让开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冈野行事。
另一位看来较冈野年轻的同心在店门外质问其他人的话声,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七嘴八舌中传进店内。六藏在脑海一隅想着阿初不知是否好好听话躲起来了。
一开始,阿初领着六藏来到这里并指着说“就是那座油桶”之后,六藏严厉吩咐她千万别被卷进来,必须尽快找地方躲起来装作浑然不知。一脸不知所措、远较阿初慌张的古泽右京之介也一样。只是,赤鬼古泽大人的儿子又怎么会和阿初结伴在通町闲晃?
话说回来,这次的案子实在让六藏束手无策。即便阿初明指着说“就是那座油桶,绝对错不了”,总不能光凭这句话就要求对方打开油桶来看。左思右想之后,六藏只能耐心等客人上门,看准时机再进到店里来,趁其中一名伙计为客人打开油桶底下的出油口以升斗量油时,他在一旁硬是拐弯抹角地说:“这油怎么流得不太顺?八成是里头堵住了。”才勉强找到机会叫人打开盖子。
打开一看,果真有一具女童尸身。阿初所言不虚,尽管是自己的妹妹,这等眼力仍叫人心底直发毛。
“零卖都是从这座油桶取油是吧。”绕了一圈回到原地之后,同心问道。六藏连忙撇开短暂的沉思。
“正是。”亥兵卫回答,六藏默默候在一旁。
这回是碰巧制造了发现尸体的机会,六藏才得以在场,否则照规矩来说,捕吏是台面上不存在的身分,六藏在此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因为有资格协助冈野等人办案的,只有身为町役人的亥兵卫。享保年间曾颁布目止令,一度严格撤查任何人以目明的身分协助调查案件,后来,目明这行业改称为捕吏强韧地残存下来,而且势力逐渐扩展到今日的地步,可惜在台面上仍不予承认。
“只卖菜籽油啊。”
一升要价四百文对庶民而言算是奢侈品,但由于丸屋的客人全是富户,因此仅经手菜籽油。
油桶顶部是揭盖式的,梯子靠在泥土地一角,只要有心,将梯子架在油桶上一级级爬上去,打开盖子再把东西往里头丢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孩子的尸体多半也是透过这种方式扔进去的。
然而,为何要刻意这么做?若要藏尸,还有其他更适合的场所,只是弃尸的话,往大川一扔不就轻松了事了。
“也许是有人挟怨报复。”冈野喃喃地说,征求同意般看向六藏。六藏仅以目光致意。这回也是由亥丘卫回答:
“丸屋的人都吓慌了,无法传达得十分确切,但依小的刚才大致询问过的结果,与店家有关的亲戚、客人、伙计等人,亲友当中没有人家里有这个年纪的小女孩。”
让当时在店里的所有人看过打榜起来的孩子后,所有人皆摇头说不认得。
一听这话,冈野摩娑着胡根浓密的下巴,沉思道:“话虽如此,报复这个方向也不能就此舍弃,有可能是对丸屋心怀怨恨的人为报复店家而干出这等事。无论有无关联,一般人肯定会胡乱臆测这孩子与丸屋之间的关系。”
六藏内心深感佩服,冈野大爷外貌虽是粗犷,看来倒是深谙人情世理。
丸屋的老板幸兵卫今年四十,二十五岁已继承家业当家作主,这十五年来在经营生意这方面一向稳扎稳打,美中不足的是桃色纠纷层出不穷,在町间是出了名的会享艳福。上一代,即幸兵卫的父亲,是伙计出身的赘婿,曾因大小姐出身的老板娘而吃尽苦头,因此外人背地里都说,父亲累积了一辈子的闷气总算在儿子这一代爆发。若说幸兵卫在外面有一、两个私生子也不足为奇,而这女童若为是他的私生女——
“但这也太狠心了。”亥兵卫黯然回答时,正好来人通报说派人去通知的大夫总算到了。
这位大夫名叫源庵,通町这一带凡是有死于非命或杀人案必定有他到场,他也是六藏熟识的大夫。而源庵大夫不但熟知这类公家办案的程序,而且口风紧、医术又高明,有时也会到姐妹屋吃饭。年纪已五十开外仍独身,在西川岸町租屋而居。那幢独栋双层楼的小巧楼房一楼用来诊疗,二楼则做为生活起居之用,并请了一名打理三餐的下女,不过这女人做饭的功力差劲得要命,大夫每每来到姐妹屋都会大发牢骚,即使如此仍未将她辞退,可见除了做饭之外,其他方面都颇令人满意的吧。源庵大夫好酒成性,片刻离不开酒,在姐妹屋时也毫不在意地讨冷饭淋温酒吃,是令阿好讨厌的客人之一。
“须田町的工地出了伤患,正好在大爷差人来叫之前送来,因此来迟了。”源庵摸着他的小平头说出迟来的借口。依他的年纪,是该有些白发了,却仍满头乌黑。六藏直觉地闻闻他的气息,果然略带酒味。“听说是个孩子?”
源庵以熟络的口吻对六藏问道,随后蹲在平放在泥土地上的女童身旁,揭开粗草席。
源庵以那双小得与他的身体不成比例的手迅速查看裹着油衣的女童身躯,翻开她的眼皮,让她趴下检查背部,观察手脚关节与指甲的颜色,旁人全然不清楚他到底要查些什么,连指根缝都仔细查看。六藏、冈野与亥兵卫默默地在一旁观看。
“看来不是被油淹死的。”单膝跪地的源庵这么说。他的手正抚着女童的脸,为她整理好头发。
孩子不是在油桶里淹死的,这一点六藏也猜得出来。若是在油桶里淹死,丸屋势必会有人发觉,冈野想必也有同感,先前才会说“为何要将尸体丢进这种地方”。
“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但是,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光是掩住口鼻片刻就足以令他们断气,看起来应该是以这种方式遭杀害的。”
“没有遭绑缚的痕迹吗?”
源庵抬起头来回答冈野这个问题:“看来没有。小孩子肌肤脆弱,就算只是以手巾绑过也会发红。”
“死亡时间大概多久了?”六藏一问,源庵不禁仰头望着天井略加思索,小平头后脑自然形成一段段皱褶。
“倒推回去的话,莫约是前天……或者今早相当早的时刻……”
“间隔时间很长啊。”
听冈野这么说,源庵一边起身,一边缩起脖子。“小的确实见过不少溺死尸,但为扔进油里的尸体验尸还是第一次。身上的伤口、肤色的变化、僵硬的程度,这些与一般状况可能会有所出入。若以眼珠混浊的程度来看,最迟昨夜就已经断气了,但这一点小的实在不敢断定,即使在一般状况下,孩童的验尸结果也很难做到准确。”
“原来如此。”冈野点点头。源庵转而面向六藏:
“比起查出死亡时刻,不如调查孩子是几时被扔进去要来的快些。这和扑通一声扔进大川可不一样,依我看,这凶手当下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处理尸体。”
“这我自然明白。”
听六藏如此回答,源庵嘴角微微上扬不怀好意地笑了。那双小小的眼睛正说着:通町的头子啊,这桩命案可是来考验你的真本事的啊!
“得帮这孩子清洗一下尸身。”冈野再次为女童的尸身盖上粗草席,而后站起来说。
当身分不明的人死在町内时,依规定必须由町役人领取安葬。亥兵卫说道:“若大爷许可,小的想立刻领取清理。”然后,以眼角向六藏暗示,六藏同时不着痕迹地微微点头。女童的尸身会送到六藏那里,如此一来,画人像等事都便于安排。
冈野点点头。“就这么办。还有,我这方面也会着手调查,你最好也派人到寻人告示牌调查一下。”
“遵命。”
那么,先向丸屋老板问话吧——自言自语般喃喃说着离去的冈野,却又突然回头补充道:“我家在八丁堀靠北岛町那边。旁边竖了习字先生的招牌,种了一棵南天树,很好找。能不能派个人过来?”
“是!”
“我也有个和这孩子差不多大的女儿。”同心的视线落在粗草席上说道。“衣物由我来安排吧。你派来的人只要绕到灶下叫一声,我会事先吩咐好的。”
冈野一走,源庵即转向六藏说:
“铁汉也有柔情呐!”
六藏默默点头,他心里正思忖着为女童清洗好之后,要翻出阿初以前的旧衣服为女童穿上。
“好想来一杯啊。”源庵说道。“就是啊。”亥兵卫应道。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