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和二年(西元一八〇二年)六月底,深川三间町的一幢十户连栋的杂院发生了借尸还魂的离奇事件。死人复生,同一座大杂院里的人听了都感到莫名惊恐。
死者名叫吉次,年纪约莫四十,是个靠收残蜡为生的老实人。杂院的人都喊他鳏夫阿吉,因为他自从十年前失去恩爱的老婆阿夕之后,便没再续弦了。
三间町北端隔着二条小弄与北森下町相望,背后便是五间堀,这幢杂院正位在其中一隅,而且是当中最深处,不但日照不良,加上堀边吹来的风总带着湿气,久而久之,更显杂院穷酸破烂,让没口德的人来说,管叫“连穷神都待不住”。而吉次住的那四叠半大的屋子,条件又是最差的,甚至紧邻着公用茅厕,只是没想到他一住就是十年多。隔着薄薄一道墙住在邻室的木工竹藏和阿熊夫妇也是这杂院的老房客。这里的住户生活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比杂院管理人更清楚(尤其是阿熊,连对门三家与左邻右舍攒了多少房租都了如指掌,这也就罢了,连人家夫妇所生的小娃儿是几时怀的都一清二楚)。即便是消息如此灵通的他们,也看不出这个沉默寡言、不事逸乐的邻居,日常生活中有什么不对劲。吉次这个人就是这么不起眼。
“阿吉那个人啊,我告诉你,简直就像画在纸上、贴在墙上的画似的。”每当闲聊时提到吉次,阿熊必定会加上这句。
“画在纸上,像这样,抹几颗饭粒往墙上一贴,之后便任凭风吹。那个人哪,回到家以后连个声响都没有。”
其他主妇也频频点头对阿熊的形容深表同感,唯有住在对门的主妇回嘴道:“还不是你家太吵,听不到罢了?”直到现在,阿熊跟她还是不和。
其实,也不是没人想替吉次做媒续弦,无论是好管闲事的管理人啦,还是收购吉次的蜡的蜡烛大盘商老板,都曾向他提过好几次。但每次他都客气地回道:
“我已经有个叫阿夕的老婆了。”抬出亡妻的名字,他的语气无限平静,回绝却是无比坚定。
“你就是这样才不成啊!也不想想,你老是这样孤家寡人地过日子,在天上的阿夕比谁都难过啊!”
即使管理人如此恳切相劝,吉次也只是露齿一笑,说道:“管理人,我从不觉得寂寞啊!因有我有阿夕。”
说着,回头往阿夕的牌位瞧。阿夕的牌位就摆在一只简陋的柜子上,随时擦得一尘不染,那可是他房里唯一像样的家具。这下子,管理人也没辙了。
不过,吉次的心情管理人也不是不能理解。吉次的亡妻阿夕当年死于难产,连孩子都没保住,听接生婆转述,胎位不但头上脚下,脐带还缠住了脖子。
上天便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一次夺走了吉次的两个幸福,他因而深觉难辞其咎,毕竟让阿夕怀孕的是他。
从此以后,吉次像只头上被火熏烤的小乌龟,缩起脖子关进自己的壳里。或许这也无可厚非,好比烫伤过的孩子就算笨得无可救药(我家那呆头孙另当别论——管理人不甘不愿地承认),也决不会再将手放在滚烫的茶壶上,这道理是一样的。
吉次自此平静度日,平静到自阿夕过世以来,甚至没人听过他的笑声。早上天一亮就起身,匆匆用过早饭后,六刻钟(早上六点)准时出门。收残蜡这门生意尽管也算是有点地盘之分,但生意毕竟会落入走得快、走得远、走得勤的人手里。况且,当时蜡烛是高级品,一般家庭根本用不起。正因如此,收残蜡才会成为一门生意,但想以此为生,自然得一一走访大店家、餐馆、中低阶级的武家宅邸,个性过于急躁的人可做不来。在这一点上,态度恭谦又沉默寡言的吉次再适合也不过了,久而久之,他甚至得以进出以威猛慑人着称的先手组旗本府,拉拢到地位如此高的客户。
每天早上六刻一到,吉次如常轻轻地打开格子门,包袱往腰间系好,背起小秤,头上绑上干干净净的手巾,出门做生意。这身影隔壁阿熊已经数不清看过多少次了,他每天早上的习惯便是这么精准,万一哪一天钟没响,只要他家的格子门打开,等于宣告天明六刻到了。偶尔阿熊夫妻俩前夜灌多了黄汤,直到太阳早已高挂半空中依然蒙头大睡时,隔壁格子门拉开的声响仍旧会隐隐约约传到酒梦酣沉的阿熊耳里。
然而,六月底的那天早上却没传来格子门打开的声响。
起初,阿熊以为是自己错听了。早上钻出薄被时,打了老大一个喷嚏,或许是被喷嚏声盖过去了。
“可是这也不太对……”
接在格子门开关之后,理应是吉次踩在水沟盖上往杂院门口走去的脚步声。连这脚步声也没听见,又该怎么解释?
阿熊当然不是每天都竖起耳朵注意着吉次的开门声或脚步声。无论春夏秋冬,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即是下床铺来到泥土地上再喝一杯水——这是她贪杯的丈夫的习惯,不知不觉中也影响了她——在这段期间里,那些声响会在不经意中从她脑际闪过,声音虽钻进耳里,却是听而不闻,简直与阿熊本身的呼吸声一样自然。
这些习以为常的频率致使阿熊确信没听到那些声音时,立刻察觉到情况不太对劲。
“阿吉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
她和竹藏的独生子爱凑热闹与赖床的毛病和他爹如出一辙,被她视为“无可救药的饭桶”,但儿子多少还是有一点和竹藏不同,那就是只要她一吼,儿子立刻乖乖听话。就阿熊来看,丈夫是就算吼了也只会蒙上被子继续睡,儿子则是一吼随即不顾一切地飞奔到她身边问:“妈妈,什么事?”
今天一早,她将熟睡中的儿子喊醒后,儿子一脸睡眼惺忪,无奈地拖着松垮垮皱巴巴、一半已经垂到肩下的睡衣去打探隔壁阿吉叔的情况。只见阿熊双手插腰,完全顾不得在灶里生火,直挺挺地站在泥地上等着儿子回来,她的胸口仿佛吃芋头吃撑了哽住一般,满溢着说不出的郁闷。
“阿吉叔,阿吉叔。”儿子叫着,还把格子门敲得喀塔作响。
阿熊心想,阿吉会来开门吗?鳏夫阿吉竟睡过头了?
“妈,门上上了顶门棍。”搔着头回来的儿子这么说。
“你出声叫也没回应吗?”
“嗯。”
“有没有听到哼哼唉唉的声音?”
“阿吉叔人不舒服吗?”
阿熊一听,旋即闪身绕过儿子匆匆走向隔壁。她不但块头大,步伐也是豪气,只消两、三步便走到邻家,但在这短短两、三步之间却感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阿吉!”阿熊扬声叫。“天老早亮了,你今天不出门吗?阿吉,是我阿熊。”
喊了两次,吉次还是没应声,对门与斜对门的邻居早已闻声探头来看了——喂,有人死了吗?谁半夜潜逃了?
阿熊又叫了一次,然后无视于一脸好奇的街坊,赶紧跑回丈夫枕边。
“老公,阿吉的样子不对劲,怎么也叫不醒。”
情况如此危急,反观阿熊却无法厉声大吼面前张着嘴睡得正酣的竹藏,因为她着实使不出力气,只觉得整个心窝都凉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公。”阿熊眼见叫了这一声,又没回应后,当下抽走丈夫秃头底下的枕头,竹藏这才总算睁开眼睛。阿熊一看便说:“阿吉的样子不太对劲。”
事后竹藏对阿熊说,她那时候的样子才更不对劲,可见阿熊有多不安了。
竹藏一听只得咕哝着起身,睡衣和儿子一样褪了一半,他一面将睡衣往肩上拉,一面走到门外。吉次对门的主妇大概是出来了解状况吧,只见竹藏夫妇俩缩着肩,双手拢在袖子里,怕冷似地站在吉次家门前。
阿熊说道:“叫了也没应声。”
“没想到阿吉也有睡过头的时候。”对门的主妇纳闷说道,却又忽然贼贼一笑。“八成是有了女人了。”
“是有这可能。”竹藏回头看着阿熊,阿熊却猛摇头。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体内不断高涨的不祥预感几乎让阿熊失去耐性。
“好了啦,赶快开门啦!你这王八蛋。”
喔喔,好凶啊!——对门的主妇不由得笑了。竹藏不情愿地向前摇摇格子门,见门打不开,他索性粗鲁地将门上因雨水、油垢而变黄的油纸扯破,顺势伸手进去移开顶门棍。
门一开,阿熊霎时想起数十年前在故乡信州的穷乡僻壤,她这个佃农之女唯一次见识到冰窖的往事。在土砌厚墙之后的那片黑暗中,囤放着盖上好几层草席的冰块,当时她并没有亲眼见到冰,但确实感受到那冰冷的气息,仿佛湿透了却仍轻盈如羽的和服衣袖从身上轻轻抚过。
六月底正值盛夏,一整天又闷又热,就连大清晨也不怎么凉爽。岂料这时候吉次那小房间里的空气分明充斥着寒气,仿佛就只有那方空间瞬间回到隆冬。
只见吉次的铺盖依着墙铺在四叠榻榻米的最深处,牌位正安放在一抬头就看得到的位置,也许他平常便是这样与阿夕的牌位联床细语。
这是阿熊第一次目睹吉次住处内部,但她一眼便发现吉次将与自己家同样老旧的榻榻米整理得没有半处起毛,尽管心里纳闷着都什么时候了自己竟然注意起这种小事真是不知轻重,却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多半是只要榻榻米一起毛,吉次随即细心修整理顺吧……
眼前的吉次仰卧在铺盖上,双手摊在头两侧,那模样一副伸懒腰时顺势应声而倒似的。破旧泛白的麻质盖被褪到腹部,睡衣的空隙露出了肋骨分明的削瘦胸口。
竹藏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叫他,他也没应声,接着,竹藏将粗糙的大手轻轻放在他裸露的胸口,才以略带沙哑的声音说:
“没救了,已经凉了。”
鳏夫吉次面朝天花板,仿佛死前大受惊吓般,两眼睁得斗大,断气了。
虽说这算是死于非命,所幸事情并没有演变得太过复杂,首先是因为吉次是个从不惹事生非的老实人,其次要归功于管理人平日懂得用钱。依照规定,事发之时必须先报请公役再进行相关处置,但管理人一听到消息,立刻派人找来了熟识的大夫与执掌深川这一带的捕吏辰三。捕吏先到达现场,并将死者和其居家环境大致看过一遍后,大夫正好赶来了。大夫先为吉次把脉、查验眼珠子,握拳轻敲胸口贴耳静听,与捕吏两人低声交谈过一阵,这才说话:
“从来没生过什么大病的人有时候会不幸遇到这种事,照推论应该是在睡着时心脏突然停止了。”
管理人惊讶地睁大了眼:“有这样的事啊?”
“我至今也仅遇过两、三次,但确实是有的,尤其在这夏秋交际的时节。”
“可是他又不是老人家?”
“即便是年轻人,要是身体虚到骨子里,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大夫一说完,向一旁的辰三使了个眼色,辰三接着说道:
“依我看,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屋子里没有被翻乱的样子,身上也没有不该有的瘀痕或伤口。吉次这个人老实得不能再老实,我也不相信他会与人结怨……干脆就照大夫说的,当作是猝死也无妨。”
管理人听到这话总算松了一口气:“多谢头子。”
遇到这种情况,为了预防被刁难,也为了让头子心甘情愿地出马,平日管理人对待头子可是礼数周到。礼果然没有白送,所以才说管理人懂得用钱。
既然得到头子与大夫的许可,管理人随即着手准备守灵与葬仪。穷杂院办丧事自是无法讲究,不过总得花点心思让往生者好走。阿熊与杂院的街坊尽管没钱却甚是有心,管理人也愿意出点钱聊表心意。
先清理好尸体,换掉睡衣,竹藏胆战心惊地为吉次剃了胡子后,吉次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总算显得干净清爽了一些。大夫已让他阖上了眼,此时的他已不再一脸惊愕。脸上盖上白布,双手交握摆在胸前,怎么看都是一具端端正正的尸体。
接着,大伙儿凑在一起商量该上哪儿延请入殓时诵经的和尚,可惜考虑到拮据的花费怎么也谈不出所以然。总之,傍晚前无论如何得有个着落,于是当下决定各自去打听看看是否有慈悲的和尚愿意承揽,接着大伙讨论起该如何通知吉次的亲人。沉默寡言的吉次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身世,以至于该通报什么人、阿夕过世时又是如何等等,在场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若在平常,阿熊早挤进其中大发议论了,如今却没什么元气凑过去一起讨论,只见她又是打扫吉次家,又是整理零碎杂物的,忙碌奔走于自己家与吉次家之间。
在这段期间,她一直感到有股寒意,来回走动明明会流汗,独独背脊上传来阵阵愄寒。
即便穷酸,也不能不准备守灵后用来净身的酒。所幸日本桥那家平日收购吉次残烛的蜡烛铺老板娘是个通情达礼的人,二话不说立刻做了安排,穷人群聚的杂院居民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阿熊当下暗忖,原来也有心地善良的大铺子老板娘啊!
虽大伙都想在死人枕边架起倒立屛风,然而就算翻遍杂院里的每一户人家,也找不出半面屛风,最后还是管理人出借了一面旧得说不清究竟是何时买的屛风。黑边的屛风上简单贴了泛黄蒙尘的纸,上下根本无法分辨。负责丧礼摆设的阿熊苦恼了半天,完全不知拿这屛风如何是好,无助地跪在静静横卧的吉次头边,这也不是那也不妥地摆弄了许久,忽地她往遗体一看——
“唉呀,我真是的,老爱乱想。”她觉得盖在吉次脸上的白布似乎动了一下。
阿熊不禁屛住呼吸,盯着吉次的脸好一会儿。白布当然动也不动。在肚腹上交握的双手、胸口上的避邪刀刃也一样安放在原处。
都是因为吉次死得太突然,直到此刻她依然无法接受才会胡思乱想的——阿熊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是乱想吗——一定是乱想没错!”
但她又开始感觉到自己被那冰冷的空气包围,指尖不禁发凉,颈项好冷。受到这阵冷空气的影响,她觉得屛风的上下实在无关紧要,也警惕自己该好好振作起来。于是,她重新打起精神,挺直了背脊,端正了坐姿,决定将屛风置于遗体的头部上方,干净的一面朝外。
接着,仿佛又受到什么牵引似地,阿熊再次不自觉朝吉次看过去——
这回却见他的手松开了。刚才明明交握得好好的,眼前却是松开的状态,两手之间出现了缝隙。剃刀的位置似乎也向旁边偏了些,那模样就好像吉次移动了身体,致使胸口上的剃刀移了位。
尸体会被妖魔附身——这个想法自阿熊脑海中掠过。
借尸还魂。妖魔会侵入灵魂出窍的死人肉身中并借此为非作歹,所以才必须在尸体上摆放刀刃以避邪。可是,这一招有时不管用——
“真是的,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还不赶快回神!”
正当阿熊严厉地训戒自己,站起身来的那一刻——
“呜呜!”在低低的呻吟声之后,吉次的上半身骤然坐起,剃刀落在薄被上,盖在脸上的白布飘然落下。
阿熊顿时吓得头发倒竖,怎么也叫不出声音,弹也似地起身的尸体正好凑过来与她正面相对。
面前的吉次双眼猛,眼白通红,眼珠混浊不堪。在阿熊惊骇到忘了眨眼的注视下,死人因干燥而嘴角泛白的双唇颤巍巍地动了起来,竭力地试着张开,并从中发出嘶哑的声音:
“……理惠。”阿熊瞬间只觉眼前一片白,整个人直接朝旁边倒下,只是当强健的身躯无力软倒,屁股在榻榻米上重重一跌时,其力道与震动反而使她回过神来。
阿熊终于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叫,赤脚迅速夺门而出。
“借尸还魂!阿吉被妖魔附身了!”管理人等人立刻被叫声惊动赶来,眼前阿熊当着众人的面浑身虚脱地瘫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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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