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块草地的事情我以后再说。我想我的母亲了。我已经很多年没看到母亲了。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另一个城市的煤矿工作,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回来。母亲是医院的妇产科主刀医师。我的姐姐比我大12岁,在父亲上班的那个城市念书。家里没人的时候,母亲只有带着童年的我一起上夜班。
我们总是在傍晚星星没亮起之前就从家里出发。路过那条小路的时候,母亲总是把我的手攥的紧紧的,说不清是怕我会丢失在两边的草地里,还是她更怕两边的草地本身。她这样的紧张使我总是到了医院楼房里才会松口气。晚上候诊室里没有人的时候,母亲会偷偷开一瓶葡萄糖水给我喝,我会细心地咂巴着糖水,那种甜蜜的味道我离开医院后再也没有尝过。
但母亲总有忙的时候。有的时候是来了急诊病人,有的时候是病房出了状况。那时候的医院远没有现在热闹,值夜班的正常只有一个医生,而能享受住院待遇的除了重症患者就是一些老干部。正常情况下,母亲会把我放在老人们的病房里,有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睡,会说好好,医师你放心去忙吧。
有时候他们已经睡着,病房里灯已经熄灭。母亲就会轻手轻脚的把我放在一张闲置的病床上,再轻手轻脚的关门出去。
她永远也不知道我宁可一个人待在家中也不愿意待在老人的鼾声里。不知道黑夜里会有老人默默的坐起来,以老年人特有的动作,像一只迟缓的黑猩猩,慢慢爬下病床在房间里镀步。
那是一个长期瘫痪在床的老人,他走动的姿势,像是在梦中,又像是思考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题,就在床脚到墙壁的那块小地上转着圈子行走。而白天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搀着拐杖也无法起床的人。
我不知道他走路的时候有没有睁开眼睛,因为我不敢对他的脸看。
还有老人会在半夜里爬起,模糊的黑影在病房里每个人的床头悄悄站立,细细地打量每一个躺着的人的脸庞,就像在数着床上人的睫毛。我小时候听说过有一种鸟,它的脸像猫一样,只在夜里咕咕的叫着寻找食物。它会在暗中数着每一个夜间闯入森林里的人的睫毛,如果数清了这个人的魂就会永远的留在森林中。
我觉得那个老人也长着一张猫脸,有和猫一样翘起的胡须。
在夜里老人们会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谈到兴奋时会格格尖笑,完全不是他们白天说话的稳重声调。他们总是自顾自的说着,也不求对方明白。黑暗里我发现他们总是在同时说话,说的语言我那时候没听见过,长大以后也没有再听见过,就像是一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音节。这种声音只会在黑暗中响起。如果远处有一盏灯的开关忽然响了,他们就会嘎然停止。然后那一夜就会始终这样宁静。
我听见老人的呼吸都是悠长平缓,呼的悠长,吸的也悠长。但在夜最深的时候,他们的呼吸声会突然停止。很久很久以后,才会颤悠悠的提着一口细气渐渐变粗,像是他们的魂刚从别的地方回来,等待下一个暗夜的离去。
所以我常常想,每一个活的够久的老人,都是徘徊在阴阳两岸的蹒跚行者。他们白天冷眼看着活人的世态炎凉,夜里会偷偷溜去参加死人的狂欢。
母亲渐渐发觉了我很不愿意在深夜待在老人们的房间里。我虽然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我也有我的办法表示抗议。于是她在值夜班的候诊室搭了两张长凳,以方便我留在身边入睡。就在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听见了那种门外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