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洗手的年轻男性的肘部碰到了我的挂包。
“啊,对不起。”这个声音让我清醒过来。
这里是……
似乎花了好长时间,我才想起这里是机场的洗手间。没错,我是来羽田机场乘返乡的末班机的。去航空公司的柜台办完登机手续,我便进来这里解手、洗手。
我陷入这种恍惚状态到底多久了?
我慌忙掏出手帕。身后早就排起了长队。我赶快离开洗手台。真蠢,想什么呢。我不禁苦笑,那张脸不都看了四十年了吗?事到如今,竟觉得“似曾相识”。然而……
然而,刚才的那种奇妙的感觉,竟莫名生动。莫非那就是所谓的“既视感”?“似曾相识”这个词,经常出现在老歌里。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的人,或第一次去的地方,却让人有种错觉,似乎曾经见过,或曾经去过。
似曾……相识?没错,确实是这种感觉。倘若只是既视感,虽不算频繁,我倒也经历过几次,故不会特别惊讶。但这次造成这种感觉的,竟是映在镜子中的自己的脸。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第一次看……这四十年来天天看,几乎看腻了。
踏出拥挤的洗手间的前一瞬,我又回头看了一次镜子。是我,是我平时看惯的脸。映在那里的不是什么“既视感”,而是习以为常的生活的象征。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难道我比自己感觉到的还要疲劳?尽管我留在了大学里,可以按自己的步调从事研究,但身在组织之中这一点并无不同。我不可能完全从人际关系的烦恼中解脱出来,所以不知不觉积累了很多压力。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老家的母亲和姐姐姐夫应该正准备年夜饭。末班机的预计出发时间是七点,航行时间约一小时。从老家的竹廻机场到自家所在的后宫町,快的话只要半小时,若辅路拥挤则需要一小时,合计两小时。今晚九点之前,我就能和家人团聚了吧。
稍微吃点什么吧……
我寻思着,正要去餐厅街,却突然停在了电话亭前。在这个手机迅速普及的时代,我已成为少数派。我拿出大学创立一百周年时发的电话卡,确认了剩余使用次数,拨通了老家的号码。
“喂。”我马上认出那是姐姐的声音,“这里是永广家。”
“啊,是我。”
“影二?”
“嗯,我现在在羽田,估计两小时后出发,不出意外的话,九点前能到那边。”
“不用这么早就去机场吧。”姐姐故意偷笑道,“你都四十了,还是老样子呢。”
我从儿时起,无论坐公交还是坐电车,都会在发车前一两小时到达候车处。知道这一点的家人和朋友们总会取笑我,但这习惯直到现在都未改变。约人见面时也是,最迟也会在约定时间的半小时前到达。因此,几乎所有人都评价我性子急。而我觉得事实恐怕恰好相反。我只是讨厌时间紧迫导致的慌张。
如果想慢慢地、悠闲地按照自己的步调做事,且不给周围人添麻烦,就唯有主动站到等别人的立场上。另外,我生来的个性就是如此,就算什么都不做,光发呆也不会觉得难受。
这哪是性急,分明就是迟钝。
我早上出门上班必定提前三小时起床,因为做早饭就要花一小时。其实只要我愿意,的确能缩短点时间,但我没这打算。一方面,我讨厌忙忙碌碌的感觉;另一方面,一边沉浸在各种幻想中一边慢慢做饭、收拾厨房,才比较符合我的个性。
这种凡事磨蹭的性格是我没能继承家业的主因,只怕也是至今未婚的缘由之一。因此,自学生时代以来的二十几年间,我一直是亲自做饭,且从不曾被菜刀切伤手。这也是我引以为豪的一桩小事。
“早点到机场这点是很好,可你有时会忘东西。”
“没关系,毛衣我穿着呢。”
姐姐反问道:“毛衣?”为何此时会提到毛衣?连我自己都有点困惑。
“就是那件毛衣啦,姐姐以前织的。本来一直放在老家压箱底,去年回家时我带回来了,现在穿着呢。”
电话那头的气氛似乎一变,顿时让我有些不安。
“对了,姐夫怎么样?”
尽管我也觉得这话题没什么意义,可还是这么问了。如果不说些客套话,我就搞不明白自己为何特地打这通电话了。
“怎么样……他在这儿啦。”我眼前似乎浮现出姐姐苦笑的脸。
“毕竟是今晚。”
“母亲呢?”
“嗯,就那样吧。”我刚觉得姐姐有点含糊其词,她便立刻开始说个没完,“应该说,跟以前差不多,只是明显老了,才六十三岁就经常无法来店里。唉,这也没办法。她的牢骚话变多了,经常反复念叨‘幸好生了女孩’和‘男孩子留不住,一点都不会帮家里做事’之类的话,越说越莫名其妙。她还曾抱怨说‘就是生了你这种造孽的女孩,害得我受尽你爸责备,好苦啊,死了算了’。”
大概是不想被家人听到吧,姐姐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
只听她接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像说了不着边际的话。你回来路上小心。啊,还有,那个……影二……”
“嗯?”
“你还记得月镇这个人吗?”
“月镇?”陌生的读音让我茫然。我试着回想,却毫无头绪,“忘了,是谁?”
“月镇季里子,难道连你都没告诉?大学毕业后,我不是没回家吗?当然是不打算再回去,可母亲还不时打电话来问这问那。我觉得烦,就瞒着你们从大学的女生宿舍搬出去了。呃……好像叫‘真笼庄’。大学的学姐那时新婚,刚住进去,我听说后就请她介绍我进去。月镇就是当时经常来我房间的那个女孩。”
“那人是……”我觉得姐姐的说明很拐弯抹角,却忍不住审慎措辞,“就是说,她是姐姐的……”
“算是吧,你懂的。她是我念书时打工做家教认识的。”
“我应该不知道那人的情况,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关于姐姐你瞒着所有人搬家后行踪不明的事,我倒是无意中听到了爸妈的谈话。其实是偷听到的。”
“看来,爸妈是想瞒着你。”
“你是说‘失踪’吗?可能吧。不过,反正还是知道了。”
“那时你还是高中生,他们不想让儿子担心。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只告诉过影二你,原来对你都没有提过她。”
“那个叫月镇的人怎么了?”
“现在当然完全没见面了,她……好像住在东京。之前偶然听说,她似乎当了作家。”
“作家?”
“嗯,我很想读读她的作品,但这边找不到书。乡下的小书店大概不会进她的书。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买一本她的书?哪本都行。”
“这种事早点跟我说嘛!”
不知为何,我有些焦躁,甚至有股捶胸顿足的冲动。我很久没听姐姐说想读什么书了。
年轻时,姐姐很喜欢书。她手持文库本、身着水手服的身影,我至今难忘。我受她影响喜欢上读书,继而做了现在这份工作。哪知姐姐本人却远离了文学世界。平时因为分开生活,我不可能一直观察她。她好像总忙于照顾母亲和料理家事,偶尔给我打电话或写信,也跟“我读了这本书”“那个作家很有趣”之类的话题毫无关系。
即使她谈到的书可能是她过去恋人的作品,只要她提出想读,我就无论如何都会帮她弄到手。唉,要是在我来羽田之前告诉我就好了……
“机场里有书店吧?”
“有是有,但不知是否找得到她的书。”
“没有就算了。”
“笔名是什么?”
“她好像是用真名写作的。”
“你等一下。”
我从挂包里拿出夹着机票的记事本。那是二〇〇一年版的,写满了大学从三月到年末的会议和日程安排。
我顺手拿出前些日子大学教师忘年会上,玩宾戈游戏①时拿到的安慰奖圆珠笔。
①一种卡片游戏。使用的卡片通常是5行5列,对应5个字母B、I、N、G、O。游戏者根据要根据叫号描出“BINGO”图案。
这种笔的笔身比一般的笔要粗一圈,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崭新的设计。我边听边把她说的每个字写在记事本上。
“月镇,呃……季里子,用这个名字找就可以了吧。”
“嗯。你还真是靠不住,亏你还当上了文学部教授。”
“我这才刚当上副教授。而且我不是很熟悉年轻作家。她的书是哪种类型的?”
“不知道,要是找不到也没关系,真的。影二……你路上小心,要平安到家喔。”
姐姐本人或许没那个意思,可她的语气听起来像要今生永别似的。最后,我脱口而出:“嗯,谢谢。美保也请注意身体。那好,再见。”
比平时还郑重,堪称不合时宜的语气。我是从何时开始养成了对姐姐说话如此见外的习惯呢?
对了,想起来了,可能是从姐姐结婚后开始的。
二十三年前,姐姐二十二岁,我十七岁。那年春天,姐姐从当地国立大学毕业,瞒着父母搬离一直居住的女生宿舍,似乎是想就此和家人断绝来往。可同年夏天,父亲陈尸于老家的海岸边,并被当地媒体当成杀人事件大肆报道。姐姐无疑深受打击,音信全无的她突然回到家,在葬礼上替病倒的母亲担当丧主。
姐姐和津门佳人结婚是在那两年后。男方是父亲生前劝婚的——应该说半强迫的——结婚对象。很明显,姐姐大概对父亲的死抱有所谓的罪恶感。
月镇季里子这个名字,我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无论姐姐如何对父母极力隐藏,我早就隐隐察觉她只爱同性。我完全可以想象对她而言,与男性的婚姻绝对不情愿至极。她和月镇季里子这位女性开始疏远,大概也是因为婚事。
我进入大学后开始在东京生活。后来为了参加姐姐的订婚宴和婚礼,我回了趟老家。自那后二十一年来,没错,以那时为分界线,我跟姐姐说话时的语气就日益见外了。之前可是相当随便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父亲死后二十三年,犯人仍然在逃。时效成立,曾经闹得满城风雨的未解之谜彻底风化了。
犯人是谁?犯人如何将父亲拖到海岸边,却没有留下足迹?这些疑问在我看来已经无所谓了。我从当时起就不怎么关心这件事。我也觉得自己太过冷漠,但这与他……其实不是我的父亲而是舅舅的事实毫无关系。应该毫无关系吧……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只是个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让姐姐痛苦不已的人。这才是我对他漠不关心的真正原因。
我挂掉电话,将还可以使用几次的电话卡收进钱包,逛了逛机场内的几家书店。
意外的是,在文艺书籍的专柜很容易就找到了要找的文库本。封面是彩色铅笔画的素描,标题为《茴香果实之酒》,作者正是月镇季里子。腰封上标明“新作”,翻开后记一看,上面写着“本作品于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由东心书房发行”。看来,自原书发行后,时隔六年才有了这册文库本。
我检查钱包,纸币只有一万日元的。零钱包里倒是攒了六枚五百日元的硬币。这种硬币是新版的,恶评很多,因为在自动贩卖机上用不了。我用其中两枚付了钱,随手将小票放进钱包。
文库本封面的勒口上有作者的黑白近照。照片上的她一头齐颈短发,瓜子脸,第一眼很难分辨她是板着脸还是在微笑。她身上飘荡着难以捉摸的独特气质,说不清是冷漠还是神秘。明明是个美人,却不愿被人如此评价,因而她故意身裹一层无形暗幕。印象大致如此。
这就是姐姐曾经的恋人啊,想来不免有点心情复杂……我看了看作者的履历,吃了一惊——出生年份是一九六三年,比我小三岁。前面提过的“失踪”,正是在姐姐二十二岁时,也就是一九七七年。算下来,月镇季里子那时才是个十四岁的少女。
二十二岁和十四岁,固然不算什么难以置信的组合。但这种年龄差,连男女情侣中都很少见。不,年龄差本身只有八岁,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她们中的一方才十四岁,与其形容为年轻,不如说是年幼。我怎么都抹不去心中的不协调感。
更让我困惑的是封底简介——身为主角的女高中生和来当家教的女大学生陷入了禁忌之恋。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姐姐方才提及的往事,甚至让人猜测这莫非是私小说①。
①日本大正年间(1912-1925)出现的一种独特的文体,一般指作者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孤立地描写个人身边琐事和心理活动的小说。
随身物品的检查结束后,我走进航班候机室所在的登机口,顺道走入商店购买食物,本打算用掉攒下的零钱,却被月镇季里子这位女性的独特气质抓住了心,心不在焉中递出了一万日元的纸币。
我一边往嘴里塞三明治,一边试读《茴香果实之酒》。主角木行敦子是个女高中生,与来当家教的女大学生欠冢扶美相爱。敦子的性爱对象男女均可,即所谓的双性恋。敦子确信扶美对自己也抱有好意,于是诱惑了她。
如果仅把十四岁少女说服二十二岁成年女性的设定抽出来,确实会有些许唐突。由于作者对主角敦子直截了当又颇具气质的个性描写得入木三分,让人很自然就接受了这种设定。
两人终于结合,扶美趁敦子进入东京的大学之际,同她一并去东京。敦子大学毕业后,两人决意就此舍弃故乡,相互为伴,一同走完此生。
故事只是平淡地展开,没有任何波澜万丈的情节。在普通人眼中视作禁忌之爱的二人关系中,并未出现足以称得上障碍的坎坷。故事中唯一的起伏,就是扶美向家人公布自己的性取向,与古板严厉的父亲对立的那一段,明显是以姐姐的境遇为原型的。故事的讲述者敦子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而是事后从扶美那里大致听说的,处理得极其简单。
书中最吸引我的是敦子和扶美为同居作准备的过程。同性间无法缔结婚姻关系,即使想取得对方的部分遗产,同性伴侣在法律上也得不到任何权利保障,完全被看作陌生人。二人重要的共有财产最终会交给家属而非伴侣。那该怎么办?虽然有收养孩子的方法,但二人选择了另一条路,那就是制作同居的公证书。
即使在男女同居的关系中,公证书也常被用到。简而言之,公证书就是公证处的公证人依据当事人的要求,公证或认证的合同、遗书之类的契约文件。双方据此决定一起生活时的生活费如何计算,家务如何分担,伴侣如果病危或死亡,共有财产如何处理;如果有养子或前夫的孩子,抚养权如何处理;晚年是否相互照顾;如何规定解除伴侣关系的条件——此类事务一概自行决定,或者说,不得不自行决定。
两人不依赖既成的婚姻系统,自行决定一切。
敦子和扶美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到了价值。为了制作公证书,她们边和律师讨论边彼此商量。这才是《茴香果实之酒》最出彩的地方。诚如刚才所说,敦子和扶美的恋爱本身并无障碍。男性也好女性也好,嫉妒二人的关系或计划妨碍她们的,某种意义上可称作反派角色的人物并没有登场。反之,二人决定对方为自己此生伴侣的瞬间,故事迎来了重大的波折。
制作公证书的过程中,双方的思维差异日渐显露。两人有时意见相左,甚至争吵起来。敦子是双性恋,扶美则是绝对无法把男性当作性爱对象的女同性恋。平时完全不介意的性取向差异,有时因为一点小事会演变成争执的导火线。两人三番五次察觉彼此的关系已到此为止。若是普通的婚姻,可能一气之下就离婚了,但同为女性的两人反复尝试,直至契约成立。故事的一半以上都是用来描写各种失败的尝试的。
公证书制作完成,《茴香果实之酒》也就结束了。到这个结局为止的内心描写可谓淋漓尽致。平心而论,结局很难称得上圆满,而正因为跨越了这么多坎坷,才让人充分相信这两人的爱情是不可动摇的。
小说的余味相当不错。
书不是很厚,语言也几经推敲,读起来很快,一个半小时左右就看完了。起初我以为这是私小说,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欠冢扶美的原型的确是姐姐美保,这点毫无疑问。小说中有一段说明:扶美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小料理店,他极力想让在那里工作的年轻厨师与扶美结婚,使自己后继有人。现实正是如此。
但是,姐姐并没有像扶美一样,为了追随深爱的女性去东京,甚至和家人断绝关系,因为《茴香果实之酒》中没有发生扶美父亲被杀事件。姐姐刚才说和月镇季里子至今未见面,那么她们的关系应该在她和姐夫结婚前后就结束了吧。由此看来,将这部小说解释为作者对自身愿望的生动描写,应该更恰当。无论有多少困难,都想像书中那样和姐姐永远结合。
等等!我突然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想法。现在月镇季里子三十七岁,那件事之后,她和姐姐以外的女性或男性恋爱的可能性很大。她说不定真像书中写的那样,为了和对方一起生活,做过公证书。如果书中内容是作者本人的实际体验,描写非常写实且充满魄力这一点就说得通了。也许欠冢扶美这个角色,除姐姐外可能还存在多个原型。
一个头疼的问题冒了出来:我回家后是否该把这本《茴香果实之酒》交给姐姐?欠冢扶美这个角色……至少前半部分是以自己为原型这点,姐姐也很容易猜到。如果她愿意接受并持肯定态度倒还好,可这点我怎么都拿不准。
从作者履历上看,月镇季里子作为作家出道是在一九八七年,那时她二十四岁。除了《茴香果实之酒》,她似乎还有十多部作品。据卷末的解说,她的作品一贯以女同性恋为主题,其中可能也有不是以姐姐为原型的小说。可惜无论哪家候机室商店的书籍专柜都小得可怜,根本找不到月镇季里子的其他作品。
没办法,我早先一步读了这本书的事就先保密,还是把《茴香果实之酒》交给姐姐吧。
我换到登机口附近的座位上。夜幕笼罩着还有五个多小时就将迎来二十一世纪的羽田机场,候机室巨大的玻璃窗以夜色为背景,像镜子般映出候机人群中每个人的模样。其中也有我。
那是我平时看惯了的脸,不是什么既视感。
我望着熟悉的日常事物。
本该如此的。
但是,这张脸……
曾经在哪里见过。
为什么……
刚才的奇妙感觉再次袭来。平时很快就会忘掉的小事,今晚却格外在意。
突然,耳边传来话语声:“所以说啊,你就好了。”
我越过自己的肩膀,悄悄观察起来。背后座位上有两位老妇人在交谈,声音充满感慨。
“女孩愿意赡养老人。我家是男孩,根本靠不住。”
“为啥?你不是和儿子儿媳住一块儿吗?”
“不行不行,完全不行。那媳妇竟说,非要赡养老人的话,她就搬出去。”
“哎呀……”
“儿子也没出息,非但不教训她,还给她帮腔。”
“太过分了。”
“就是说嘛,我都搞不懂到底为了啥才生孩子的。”
即使不情愿,我还是联想起姐姐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话。母亲隔三差五就唠叨幸好生了肯养老的女孩,也就是姐姐。另一方面,母亲瞒着姐姐,每逢看到我就执拗地说教。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不赶快生就会后悔,如此种种。
“你和美保现在还好,倒是想想自己上了年纪以后,老糊涂了,身体不听使唤,就晚了。到时候靠得住的就只剩亲人了。所以早点结婚,一刻都不能耽误,最好是和年轻又健康的小姑娘。大学里有很多,随便找个就行。你到底是为什么才当老师的。快点结婚、生孩子,而且要生两个以上,一个给美保和佳人做养子。不好好替将来打算,绝对会后悔!等你亲身体会到我说的话的时候,就晚了。”
我有预感,今晚回到家也会被母亲逮住。烦死了,我每年都以工作忙为借口,把回家的日程拖到除夕,就是因为厌倦了母亲的说教。
“孩子是上天的恩赐,不是为了让他们当自己的保姆才生下来的。”我懒得像这样一本正经地反驳。
“我也是。”两位老人的抱怨还在继续,“就算是女孩,也不一定留得住。”
“没这回事吧。”
“这可难说。反正别指望孩子了。对了,你听说没……”
“什么?”
“日本接下来不是会进入高龄化社会嘛,老人的数量会比孩子多,就算想找人照顾自己,也有很多人找不到。”
“为此才要付钱,买养老保险什么的。”
“那个先不说。听说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和亲密的朋友一起度过余生。”
“和朋友?”
“嗯,之前有个什么电视节目上说的。”
“彼此相互照顾吗?”
“简单说来就是那样。”
“唔……那样好像也挺合理的。不过,尽是老年人住一块儿,总有点寂寞,不觉得吗?”
“是吗?我倒觉得挺好的。起码比孩子可靠。”
话题整体上并不愉快,幸好最后总算得出了积极的意见,我也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那个……”一位女性向我打招呼。
对方一头清爽的栗色直长发,瓜子脸上戴着眼镜,身着与她的气质很相称的短裤,似乎二十来岁。
她身后还跟着一位二十岁上下、栗色卷发的小个子女性,一身少女品位的长裙装束。
难道是上过我课的学生?对二人怯生生的笑容我毫无印象。正当我困惑时,戴着眼镜的女生递来银色的数码相机。
“不好意思,能帮忙按下快门吗?”
“啊,好,行啊。”我站起身,替她们拍了张在登机口前亲密地手挽手的照片,然后把相机还给她们,“给。”
“太谢谢了。”她们留下这句就离开了。
“不用专门挑这里拍吧?”她们欢乐的交谈声在我背后远去。
“因为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嘛。”
“对喔,确实。不过,你真让我吃惊。”
“呃,什么事?”
“小萌居然敢跟男人搭话。”
“啊,说起来,不知不觉就……”
特别的日子……
说起来,她们好像有什么好事。接着,我很快意识到一个极其简单的事实。
什么嘛,今天竟然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